云溪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
陈郡,姓谢,访友?莫不是如今已成功取得陈郡谢氏家主之位的,谢承运?
一时间,云溪盯着谢承运扬长而去的湖蓝色背影,目光复杂。
见状梁恪俊眉微蹙,问云溪道:“你认识他?”
云溪看了一眼他,没有回答,转而命褚冲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告诉梁恪:“那日承蒙三皇子相救,不胜感激。听闻三皇子即将启程南去,这些是我昔日从楚宫中带出的,留下无用,不如三皇子顺便带回去!”
梁恪低下头,见锦盒中放得正是当日两人情谊浓厚时自己送她的首饰和小玩意,心里黯然失望,又见云溪此时已不再化半边红胎记的丑妆,坊间又传闻北邺新帝和未来帝后琴瑟和谐恩爱有加,蓦地牵动心事,一只轻抚锦盒的手微微颤抖。
云溪也知道自己此举做的着实有些过分,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可一想到无辜被谋害性命的父皇,还有此刻仍被软禁在秣陵行宫的母后,以及曾经的曾经,那些被梁恪亲手毁去的幸福,心肠终究一硬,狠了狠心对他说:“你救了我,救了那些朝臣的夫人们,我很感激。可是,可是我虽欠你一条命,你却带兵踏平我前楚皇城……对不起,我终究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忘记过去。”
梁恪如丧考妣,几乎哀求地看向云溪,声音干涩道:“姣姣,不要说下去!”
“求你了,不要!”
然而云溪却铁了心地要和他断的更彻底些,突然取出匕首递给梁恪,语气坚定地说:“我欠你的这条命,你若要,随时来取!”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不要!”“公主不要!”
梁恪大骇,猛地缩回手,明晃晃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颤抖地往后退去,一双漆黑晶亮的墨眸中露出深深的恐惧:“姣姣,我发过誓永远不会伤害你第二次。你,你不要逼我!”
云溪低头看了看地上血不粘刃的匕首,等了片刻,咬着牙说道:“如果你今日不杀了我,那……梁恪,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了结,我情愿此生此世都不曾认识过你!”
“有朝一日再见面,你我兵戈相向,希望你不要死于我的刃下!”
她这句话,既是宣战,也是诀别。
“刃下?”
梁恪神色猛然一震,霎时间比方才云溪一见到他时还要颓然,他一伸手啪的把锦盒打落,目光随即落在零零碎碎滚落一地的精致物件上,立刻如决堤般倏地涣散开来。
“刃下?!”
梁恪晃晃悠悠地转过身,眼神散乱游离,一边走一边低语呢喃,声音里带着些许讥讽和自嘲,悲切地问云溪道,“姣姣,你最后选了他,是不是,因为他继承了北邺皇位,可以助你复仇,与南梁、与父皇为敌?”
他明知道她对元焘动了心,明知道她心底怀着刻骨的恨意,元焘一旦继承皇位,很可能爱屋及乌,与他们父子为难!
可是他毕竟亏欠她太多太多,即便知道那些事情意味着什么,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帮她!
而她和他之间,终究隔着太多沟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云溪听见梁恪临别的话,微恼地攥紧手指,狠狠咬住朱唇:难道在他梁恪心中,自己就这般没有尊严?须知南楚和父皇的仇她迟早会向梁帝讨回来,但绝不是倚靠元焘!
温存
从醉仙楼下来,云溪信步而走。
穿过人流熙熙攘攘的闹市,走过坊音袅袅的清溪,不知不觉来到一条稍微破旧但人气颇盛的街道,路两侧聚集了不少卖东西的小贩,陡然见到云溪身后并着三名侍卫踱步而来,虽然她衣着缟素未施粉黛,然而却容颜绝丽,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因此一时间竟无人敢张罗着向她推荐自己的小吃。
“咦?”和迎面一个人擦肩而过的刹那,云溪听见对方似乎怔愣一下,随即也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
可那人似乎认得她,怔了片刻,忽然追上她,福身一礼道:“几月未见,不知姑娘伤口如今愈合没有?可曾留下疤痕?”
云溪定睛去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杏黄色衣衫的姑娘,鹅蛋脸,肤色算不上很白,一双杏眸亮晶晶的,正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
她怔了怔,依稀对这张脸有些印象。
那姑娘见她愣怔,噗嗤一声笑了,把她往旁边一个小院里拽:“看来姑娘是都忘了。罢了,难得有缘再见,我看你唇角干裂,不如进去喝杯茶?”
云溪这才觉得走了大半日除了腿有些酸,口干舌燥的,倒还真是渴了。
那姑娘领她进的院子,是斜对过一间稍显落魄的院落,里面朱门红漆斑驳,比昔日秣陵行宫陈旧宫门的颜色鲜艳不了多少,墙头长着几株杂草,角落间或失落几块砖,里面的屋子也低低矮矮的,一看就是并不太富裕的普通人家。
高欢见小院简陋寒碜,不觉地蹙眉,但见云溪没有说什么,遂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面一起进了屋。
屋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榆木书桌勉强能看得过去,几乎没有什么太像样的摆设。
云溪这才记起,之前有一次从姬四娘的画舫下来,她曾被一对莽撞的年轻人撞倒,后来去人家屋子里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瞧眼前这姑娘的眉眼,可不就是那日帮她包扎伤口的女子模样。而她唤那男子的名字什么来着?慧龙?
陡然间,凌翠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里:“昔日前楚散骑侍郎孙缉因得罪过梁帝,被诛九族,其子孙慧龙侥幸逃出,据说两年前来到平京。孙慧龙对梁帝恨之入骨,公主若能找到此人并加以重用,或许他日后能助您复仇。”
一时间,她看向那姑娘眼神复杂:“我隐约记得你夫家姓孙,你可是孙夫人?”
谁知那姑娘闻言却双颊绯红,过了好半天方才红着脸道:“姑娘大抵是记错了,奴家姓崔,叫崔文君。慧龙他也不姓孙,姓王。”又道,“虽然,虽然我和慧龙指腹为婚,但如今他尚未考取功名,故而……爹爹还未曾将我正式许配给他。”
然而一双秀目却又在云溪身上来回打量,心里纳闷不已:慧龙自来到平京投奔父亲,早已隐名埋名自称王慧龙,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慧龙本姓为孙?
云溪顿时有些错愕:居然不姓孙,姓王?
然而想起那日“王慧龙”说的话虽不多,却和自己一样,一听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北邺人,甚至,每句话说完咬字时,还稍稍带了点儿南朝口音。
她随即侧眸,不动声色地给褚侍卫使了一记眼色。
或许他暗访孙慧龙数月未果,根本不是孙慧龙没有来平京,而是他另换了一个名字……
等傍晚回到凤栖宫时,元焘已经在里面等了好大一会儿。
看见云溪面色虽然有些疲倦,但精神气却明显比中午时好了很多,元焘心情舒畅,也不管还有旁人在,径自把云溪横着抱起,一路从宫门外抱到了内室,方放下她。
云溪脸红道:“以后切莫再这样了,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还道我是红颜祸水,又不知道该怎样揣测和诽议了!”
元焘把脸一沉,冷哼道:“那些个老东西刚愎自用,成天逼着我娶妃,真是不胜其烦!”
云溪沉默了片刻,这段日子,那些老臣们见从元焘那里塞不进人,便怂恿当日随云溪一起躲进假山洞穴的夫人们入宫和云溪叙旧,伺机塞了几个姿色不俗的女儿进来,好像御前伺候的有两个,负责布设膳食的有一个,自己凤栖宫伺候茶水的也有一个。
想了想,云溪违心地说:“可你贵为皇上,总不可能一直空置后宫。就算现在不纳妃,也可以暂且观察一段时间,日后若有人再提时,也好娶个稍微中意些的回来。”
“云儿,你这样说,可是在故意戳我的心?”元焘登时有些生气,“我早就说过,‘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其一瓢’,是断不会再娶旁人的!”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云溪,狐疑地问:“你,今日见到了他,可是又……”
元焘没有说下去。
云溪心里陡然一惊,这才察觉一直以来都是元焘单方面一再表明心迹,而自己虽然偶尔也说些心里话,却也是半羞半怯,没有真正给予过他什么归属感,不禁有些内疚,主动环住他脖子,轻吻了一下道:“我的心里,自然满满都是你!”
元焘缓缓抬起头,珀眸里星光闪烁,晃得云溪的心有些恍惚。
她凝视着元焘眼睛,咬了咬唇,对他说:“听说他就要回去了,我今日见他,一则是帮他解那与人斗殴之急,二则是送行,三则,”顿了顿,“三则,是和他彻底做个了断!”
“云儿!”元焘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噙住了她两片芬芳的樱唇,捧着她的脸吻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道,“我元焘这辈子能完完整整地拥有你,实在是人生最大幸事!”
云溪脸颊发烫,任元焘把自己放平到床榻上,迫不及待地解开衣襟前数颗紧密的盘花扣。时间,仿佛回到了两个月前令人羞涩的初夜那一晚。
自从那晚过后,元焘因顾及先皇新丧不久,虽然夜夜和云溪宿在一起,却也记得孝道,没有再与她亲近。这段时间虽说已过了丧期,但由于两人相敬如宾已成习惯,故而谁也没有提起同榻合卺。
此刻元焘浑身燥热的靠近过来,云溪有些稍稍紧张,情不自禁地微颤了一下。
元焘意识到她的紧张,噙住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口:“这才几日,你便生分了。看来以后我中午也要过来一趟,你方才能记得更清楚些。”
云溪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颊通红,稍微往旁边躲了躲:“你不要总对着我耳朵后面呵气,那里痒得很!”
元焘却眸色一暗,声音沙哑着说:“是这里吗?”说着,不由分说地俯下身,含住她耳垂,又在她耳后脖颈上卖力吮了起来。
云溪悔得肠子都青了,连忙缩起脖子躲闪。
元焘却伺机霸道地抓住云溪的手禁锢在头顶,另一只手摸索着云溪的身体,往更幽深的下面探去……
一番挥汗如雨过后,元焘凝视着躺在自己臂弯中的云溪,轻抚着她小腹,状似不经意地道:“下午等着你的时候,我抱了会儿采薇,那孩子粉嘟嘟的冲我直笑,轮廓依稀能看出些她爹娘的影子,怪惹人疼爱的。”
采薇便是杜芊月无力照看的那个女婴,这些日子寄养在云溪这里,乳母一日六七次的哺乳喂养,硬是把她喂得白白胖胖的,根本看不出是早产两个多月的婴孩。
云溪以为元焘感慨采薇身世,宽慰他道:“她不能由父母亲自照料长大,确实遗憾。但你也无需担心,反正眼下你我也没有孩子羁绊,我自会视如己出,竭尽全力地照顾她长大。”
元焘却斜眼一睨看向了她:“没有孩子羁绊?”
说着又将云溪压在身下:“采薇都这么大了,我日日被那些老臣们叨叨没有皇嗣,云儿你还不赶快帮我生一个?”
云溪大骇连忙躲闪,只觉得方才已被他弄的浑身酸痛腰酸背疼,怎么才安静下来好好地说了一会儿话,怎么一眨眼他又要霸王硬上弓?
可被元焘擒住,她避是避不开了,少不得又被元焘半哄半骗着又将就着做了一次。
然后,又是一次。
如此往复,这一夜,元焘足足折腾了云溪五六次方才踏实睡去。
静寂漆黑的夜,床榻不远处一枚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发出幽碧色萤光,似一盏小巧的夜灯,将屋里摆设照得清晰可见。两个人相拥而卧的床榻外,朦朦胧胧的半透明轻纱幔自上垂下,掩住了芙蓉暖帐里让人羞怯的春色。
云溪睁开眼,听着身畔元焘一上一下均匀起伏的呼吸声,轻轻吻了吻他压在自己身下的一个胳膊,唇角不知不觉地勾出一抹温柔。
轻轻地,她抬起了一只手,抚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心中暗咐:元焘,他,是如此期盼想要有一个孩子吗?
可他是否又知道,当她为他生下孩子的那一日,就要开始倒着数她狠心抛夫弃子地离开、与他和孩子永生不再相见的那一日?
一时间,云溪肝肠寸断。
宫禁
翌日元焘早朝去后,凌翠捎来褚侍卫口信:“公主所料不差,那崔姑娘的未婚夫婿王慧龙果然是两年前自南朝逃难来的,除了不姓孙,年纪、家世、经历都和孙慧龙对的上,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彼时夏天将至,云溪正在给采薇绣一件天热时备穿的小衣,听见凌翠的话,使针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扎到了自己,顷刻就有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将洁白无暇的丝帛染红。
她怔了怔,惋惜地将被弄污的婴儿衣裳丢在一边,蹙眉吩咐凌翠:“我如今出宫并不太方便,明日你亲自代我去趟,务必把那位崔姑娘请进宫一叙。”又暗咐谢承运既然已来到平京,自己回头少不得抽空与他一叙,如今能少出一次宫便是一次。
凌翠会意,连忙着手去准备。
不多时,元焘下了早朝,特意带了一些燕窝过来:“孙太医说此物最是滋补,云儿你且试试看!”然后一眼瞥见扔在花桌上的半片婴儿衣裳,捡起看了看,目光微眨道:“你倒是有闲心!”
云溪知他又想起了皇嗣之事,秀目低垂道:“我若不先拿采薇练练手,日后又如何……如何给咱们的孩儿缝制新衣?”
“云儿既然有这个心,那我就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元焘微微动容,一把抓起云溪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待云溪惊觉时,他却已找到她先前被针扎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
云溪连忙害羞得把手指缩了回来,娇嗔道:“大白天的,不要被旁人看到!”
元焘却噙笑道:“无妨,他们不敢看!”
云溪登时想起元焘昨晚上说的“中午也要过来一趟”,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