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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不对。”
    凤霄忽然停住脚步。
    崔不去捂着鼻子,企图将那股麻痒的感觉倒逼回去,可这样只会使得气息涌上眼睛,化为湿气。
    “乔仙不在身边,眼下这光景,有个好歹不好请大夫,崔家人巴不得我直接病死,我得赶紧回去吃药躺下,些许繁琐小事,就拜托二郎了。”
    凤霄被对方罕见温软的语气震住,他对上崔不去的泪眼朦胧,将欲出口的调侃反驳竟一时没能说出来,再有那声二郎入耳,简直令人怀疑七月半还未到,崔不去就被鬼附了身。
    望着对方背影,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忘掉的事情。
    “站住。”
    崔不去一反刚才踉跄虚浮的脚步,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凤霄:……果然是三分真,七分装吧?
    所以自己到底是来看戏的,还是来当崔不去的左月卫?
    他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
    五月榴花燃。
    实际上榴花几乎开遍了整个夏季,所谓榴花文会,也不过是借了榴花的名头,去年崔家举办的文会,用的便是王右军之兰亭典故,年年不同,岁岁相似。
    在博陵郡乃至北方,崔氏文会颇有名望,每年都会有不少人过来参加,以期一举成名,其中不乏本来就有文名在外的士子,往任郡守惜才之名在外,每年也是此地座上宾,在文会上一举夺魁,表现出众之人,还能得他推荐,入朝为官,现如今虽然改朝换代,又有新郡守上任,但为表亲民,与民同乐,新郡守也已回复崔家,说自己会亲至盛会。
    文会在崔氏一个园中举行,此地毗邻郊野青溪,又有未谢梨花,无瑕映水,探入院墙,木门敞开,从园中至园外,来去自如,更有几株榴花栽种其间,相得映彰,往来侍女,捧果抱酒,衣香鬓影,士人广袖宽袍,玉笄绸带,更令人目不暇接。
    崔珮站在崔咏身边,向他介绍前来拜会的嘉宾贵客,其中不乏比他名望更高的文坛前辈,亦有往日诗词唱和的故友,以他的文采,今日纵不能在文会上摘得魁首,也会大出风头。
    但不知何故,崔珮心中,却隐隐不安,连带眉间眼皮,也跳个不停。
    在别处招呼客人的崔大郎,寻了个机会过来,将崔珮拉至一旁,悄声问:“昨夜你去找他,他怎么说?”
    崔珮苦笑:“他淋雨生了病去歇着了,他那朋友拦着,我没见到人。”
    崔大郎皱眉:“不识抬举!必是想等我们让步更多,得更多的好处。”
    崔珮:“大哥,我瞧他不是这样的人,否则这些年,他早该回来了,终归是崔家对不住他。”
    崔大郎不以为然:“他必是跟解剑府攀上什么关系,以为能以此要挟我们我们,才气势汹汹,想衣锦还乡吧,不过今日他想闹事必是不成了,因为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们,一旦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立马上前把人拖走。”
    说话间,郡守与本地县令来到,他们身边簇拥本郡大小官员,场面一时更加热闹。
    崔大郎顾不得和他细说,赶紧搀扶父亲上前行礼。
    崔珮在人群中左右四顾,好不容易在一群乌泱泱的脑袋中找见崔不去,他正与凤霄一道站在梨树下,不远不近,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容,和其他与会士子无异,看上去像是随时会下场参与文会。
    梨花清雅,更映得凤霄风采无双,连注意力完全在崔不去身上的崔珮,也忍不住分了些心神给凤霄。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崔不去既然一开始用了凤霄的假名,那么他身旁那位朋友,是不是也用了假名?那样玉璧一样完美无瑕的人,会仅仅是籍籍无名的身份吗?
    另外一头,崔咏却兴致颇高。
    在与郡守等人交谈一番之后,他起身向在场众人拱手,浅谈文会初衷,表明欢迎之意,末了道:“今年文会来的人,尤比往年更多,高朋满座,佳客盈席,老朽断言,今日必能出千古佳篇,为表心意,愿以珍藏古琴余音一具,赠与今日诗赋之最者!”
    第104章
    听见崔咏说出余音琴时,凤霄就打了个喷嚏。
    “不对,很不对。”他揉揉鼻子。
    崔不去心情却不错:“你从昨夜就在说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凤霄哼哼:“哪里都不对。”
    崔不去也不多问:“我没想到崔咏会主动将余音琴拿出来作彩头,你是打算明抢,还是暗偷?”
    凤霄遥遥看着那把琴,以他的目力,不必近距离端详,也能将琴看得一清二楚。
    崔咏用手指稍稍拨弄一下,琴音潋滟而出,动人心弦。
    果然是把好琴。
    一把上好的琴,在精通乐理的人手中,能奏出天籁之音,在内力深厚之人手中,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虽说余音并非天下第一琴,对凤霄而言,也不是非得到不可,但既然碰上了,又近在咫尺,不拿到手,那就太可惜了。
    他琢磨着怎么把琴弄到手,闻言就挑眉道:“怎么?我就不能靠诗才脱颖而出,让崔咏不得不将琴给我?”
    崔不去有些惊讶:“没想到凤府主竟还有凌驾在场众人的才学,能否让我先闻为快?”
    凤霄哼笑:“我一首诗值一把余音琴,若先给你听了,你能给我什么?”
    崔不去沉默片刻:“崔某两袖清风,您还是留着待会儿技惊四座吧。”
    此时,崔咏一席话已激起千层浪。
    虽然在场十有八九的人不会武功,可并不妨碍大家都听过余音琴的名头,就算没听过,能让崔咏拿出来当彩头的琴,必然是名琴,这下子,就连原本看着看热闹心态的人,也开始在心里盘算酝酿惊艳诗篇。
    崔咏拈须而笑,一边与郡守交谈,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崔不去他们这个方向。
    崔不去注意到了,凤霄更是早就看见了。
    “你看他被你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个痛快?”凤霄调侃道。
    “稍等。”崔不去的目光却落在另外一人身上,他抬步向崔咏的方向走去,手腕却被凤霄攥住,只得无奈回头,老实交代,“这位新任郡守,也是当年故人之一。”
    当年故人,余家已经没剩什么人了,崔家的人,该见的也都见过了。
    电光石火,凤霄忆起崔不去讲的那个故事,想到一个人物。
    “……余氏的师兄?”
    崔不去颔首:“元省年少失怙,余氏父亲怜他际遇天分,便将其收为弟子,悉心教导,但某日元省留书出走,从此不知所踪,实际上他周游南北,后来被举荐为官,易名元三思,以字为名,从霍县县令做起,迁至如今的博陵郡守,可谓衣锦还乡。”
    也许,元省只是凑巧被调到此地,也许,他当年悄然回来探亲,听说余氏的事情之后,才愤而走入仕途,希望能帮余氏出气。这些都不重要了,有崔不去在,他总会善始善终,不过既然当年唯一缺席的故人也出现了,那么他想过去见见,询问一点与生母有关的事情,也很正常。
    凤霄松开手,像打发小猫小狗似的挥挥手:“去吧去吧,本座也要去一展诗才了。”
    崔不去对他这句话很是怀疑,还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凤霄摇着扇子,笑吟吟走向人群聚集处。
    “五月榴花艳色燃……”
    一名白衣黑带的年轻士子正在高声吟咏,旁边有人奋笔疾书,将众人诗词歌赋记下。
    被推举出来点评的是几位本地名士,其中一位老者更曾官拜前朝御伯中大夫,乃北方文坛领袖之一。
    虽以榴花为名,诗词歌赋却不限于榴花,才俊荟萃,佳肴美味,无一不可为题,若有人非要别出心裁,写点哀怨凄婉的绝句律诗也未尝不可,只要足够出众,就不愁没法一举成名。
    众人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有一早就将大作写好,熟诵于心的,只为今日能得名士青眼,若果那些已经有诗名在外的,自然更要表现出色,才不负厚望。
    那年轻士子念完自己的诗,略带期待紧张等着前辈点评,几名老者也不落人面子,只笑道:“清丽可人,堪称中上之选。”
    士子一听就知道这是含蓄地说自己诗作平庸无奇,别说角逐前三,能否进前十都悬,他心里有些颓丧,却不敢造次,忙客客气气拱手坐下,将场子让给后来者。
    作诗写赋这种事,真要看几分天赋,若是那些辞藻华丽的堆砌,人人多背几本书,纵是学不到神,也能写出点形,唯独令人拍案叫好的作品,可遇不可求,魏晋以来,也不过出了三曹与谢灵运等寥寥几人。
    便是在这样的盛会中,有人越众而出,声音传入每一个与会者耳中。
    “某不才,对余音琴一见倾心,也有诗作奉上,若是符合崔翁提出的条件,还请崔翁不要吝啬才是。”
    说话之人正是凤霄,许多人只觉眼前一亮,对方那一张脸如凤凰清鸣跃入画面,登时春光明媚,满园灿烂。
    崔咏微微皱眉。
    他刚才看见崔不去过去与新郡守说话,又不能硬拦,只能让崔大郎过去看着,若对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死拖活拽也要把人堵了嘴拖下去,大不了事后再向郡守告罪,却没想到刚防了崔不去那边,凤霄又冒了出来。
    单凭他们二人,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当着众人的面将往事揭出来,崔咏也自有法子对付,可反倒是这样循规蹈矩,才让崔咏觉得难以控制。
    人人都对美人格外宽容,曾任御伯中大夫的白发老者也未能免俗,便玩笑道:“这位小友若真有惊艳之作,便是崔翁吝啬,我也会将琴抢过来赠与你的。”
    凤霄笑吟吟道:“那便多谢了,我作的是一首五绝。”
    老者颔首:“洗耳恭听。”
    旁人也都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俊美青年能作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巨作。
    于是凤霄薄唇微启,缓缓吟道:“五月榴花燃,博陵盛事开。众贤奔名利,吾为余音来。”
    寂静。
    尴尬的寂静。
    连春莺都忘记啼鸣的寂静。
    所有人都维持片刻之前听诗的表情,笑容也呆滞在脸上来不及收回。
    天可怜见,自打崔氏召开文会以来,他们从未听过如此糟糕的五绝!
    这已经不能叫五绝了,顶多只能叫做打油诗,还是水平相当平庸的那种。
    惊是惊了,艳则半点没有。
    这是哪来的傻冒?居然拿这样有辱清听的东西来文会上丢丑?
    连方才那位对凤霄印象极好的白发老者,也秉着绝佳涵养,勉强还挂着笑容:“小友这首诗,嗯,差强人意,有待进步,平日还得多加练习才是。”
    崔咏差点笑掉大牙,心说崔不去找来的帮手,就是这种徒有其表的银样鑞枪头?
    凤霄却半点也没有赧然难堪,一脸无辜道:“崔翁方才不是说过,本场之最,便可得余音相赠,怎么我如今作出来了,你反倒食言了?”
    崔咏淡淡道:“单凭你这首连诗都算不上的文作,若今日老朽将余音给了你,怕是旁人就要以为你是我未曾谋面的孙儿了。”
    众人一阵哄笑,都道崔翁风趣。
    凤霄不以为意:“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谓好诗,见仁见智,谁也服不了谁,但烂诗,却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你方才说全场之最,又没说是最好还是最差,我也不算违反规则。”
    崔咏抽了抽嘴角:“这位公子,莫要胡搅蛮缠,你走吧。”
    所有人看凤霄的眼神有些奇怪,不是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就是认为他故意哗众取宠,剑走偏锋博得注意。
    唯独凤霄完全没放在心上,依旧笑意盈盈,崔咏让他走,他就真的摇着扇子走了,自有那些不在意他诗才如何的仕女将他团团簇拥,问东问西,引得不少男人心生嫉妒。
    新任郡守元三思看着眼前面带病容的年轻人,挥挥手,屏退左右侍从。
    “你有话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