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氏眼中流出泪来,眼神却冷硬异常。
那一刻,明珞竟然觉得,她和她们其实并无多少不同,她们的父亲都是先后战死在了这燕北的战场上,她们去了育婴堂,而她则是在京城国公府中,繁花似锦般长大,但本质却也没多少不同。
但伍氏的眼神是冷的,估计心也是冷的,而明珞的心其实也没有多少冲动,越悲哀,越冷静。
明珞迎着她的目光,隔了良久,才慢慢道:“夫人,你看得很是清楚,比我以为的都清楚。”
“那你当知道,你是离州卫司郭指挥使的正室夫人,你的义父庞指挥使在燕北经营十数年,对你夫君也十分看重,程二姑娘的事,只要你肯出声,我不信庞家,庞大夫人不会妥协。只不过,会伤些瓷面上的好看情分,或者让经营多年的瓷器,碎裂出痕迹罢了。”
伍氏面上没有表情。
明珞轻笑了一下,眼睛却不含半点笑意。
她轻道,“夫人,其实不瞒夫人说,自从我到北地,就一直在追查我父亲的故人。程副将自我父亲到北地,就一直追随他征战,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我其实一早就知道两位程姑娘的身世,可是我却按下了此事,从未提出让程姑娘来见我,夫人以为是为何?”
“两位程姑娘的事,还有夫人您自己的事,夫人是在育婴堂长大,这几年又一直在打理育婴堂,见到的听到的恐怕重重复复不知发生了多少起。夫人自己也说,你们这些女子,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线,别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那么,我今日就算要了一个程妤,那其他还在挣扎的人呢,还有将来的育婴堂的孩子呢?”
她紧紧盯着伍氏的眼睛,道,“所以,我想要做的根本不是把一个程妤要到自己身边,而是要改变整个育婴堂。但夫人应该很清楚,这些时日,我不过是说要办个药堂,寻你问了问情况,你的那位义母,甚至庞大人都已经开始坐卧不安了吧?捏在手中的线,又怎么甘心被人夺走。”
伍氏看着明珞,目光转开,看向了明珞身后的丫鬟青叶和叶影。
明珞道:“她们都是我的心腹,是肃王府的心腹,夫人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是肃王府,而非是明家的心腹。
伍氏道:“恕臣妇冒犯,听说娘娘怀疑娘娘母亲过世乃是为人所害,所以和承恩国公府大房反目,又怀疑当年明将军战死之事有些蹊跷,所以才特地随了肃王殿下来到北地,此事可当真?”
明珞看着她,默了一会儿,道:“否则你以为我花这么多心力寻访故人,却是为何。”
伍氏从她的目光中得到答案,想到郭恒给自己的密信,转开了眼睛,深吸了口气再呼出,才慢慢道:“王妃娘娘,不知王妃娘娘可知,当年您父亲明将军领军的绵山战役,若有援军,根本就不应当全军覆灭。当时统领燕北大军的燕北都司都指挥史便是现在的北军都督府右都督杨荣睿杨大人,而离绵山不过二十公里之外,就是当时同任燕北都司的指挥佥事庞大人的驻军。”
明珞道:“我知道。不过我没想到,夫人也会知道这个。”
伍氏毫无笑意的笑了一下,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我自小就在边境长大,家中也算是世袭武将之家,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家破人亡之际,我已经七岁,而带着我逃亡出来的一位邻家兄长,已经十一岁,过两年,他都可以参军了 他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排兵布阵。当年绵山战役之后不久,就是越州城破,我们的家人皆被屠戮,父兄叔伯皆战死。而几个月后,却是杨荣睿和庞文佑退敌有功,不久后就一个升迁至北军都督府,一个升任燕北都司都指挥同知。”
“但绵山战役,虽然全军覆没,却也并非一个人都未曾逃出,阿茜的叔祖就带着重伤逃出来了,只是他临死之前只来得及反反复复叮嘱阿茜,告诉他,绵山战役,明将军还有所有那场战役的将士,都是被人害了,让她铭记于心却决不能露出形色。而我那位邻家兄长也一直坚持认为,当年的越州城也根本不必城破,只是被人放弃了而已。”
“可是这些年,我,阿茜还有邻家兄长,我们一直都不明白的是,明将军出身显贵,他是当今太后娘娘,当时的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就算陛下再信重杨荣睿和庞文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去害明将军?”
这些事情其实明珞早已经知道,她反反复复看过北地的地形地势,追问过赵铖和当年那场战役存活下来的人,所以她心中早就存疑。可是她不知道程茜和伍氏竟也是背负着这些在生活着,从幼年时就背负着。
明珞心中一阵一阵刺痛,她一个字一个字道:“所以,程大姑娘嫁给杨荣睿为妾,并不只是因为被逼?”
说完眼睛也忍不住有些模糊。
伍氏道:“在这燕北,说是被人只手遮天都不为过,我们不过像是侥幸逃出的蝼蚁一般,想要查些什么,想要报仇,只需要露出半点行迹,怕就会被人立时碾成灰烬。当年杨荣睿看上了阿茜,她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也就只能豁出去了。她也并不多怕死,只不过她一不能丢下妹妹,二放不下家仇,逼到那个份上,为不为妾,其实还有什么所谓。”
“王爷。”明珞回头,便看到了正站在她身后的赵铖。
那日赵铖问她,还梦到了什么,让她将她记得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既然他也有那些记忆,虽然是不完整的,但她知道他会相信她说的话,不会将她当作妖怪怀疑,也不会误会她用心险恶,只是为了达到她自己的目的胡编乱造,所以她便说了。
她不想再一个人背负那些东西,她也能理解他只有着星星点点却不全面的前世记忆的痛苦,所以还不若全部告诉他。
本来很多事情她也已经看得没那么重,心境也已经平和,所以只是平铺直叙的简单说了一遍。
从她对他一见倾心,再到骑射场初见,再到太后赐婚,然后新婚燕尔,然后隔阂误会冷漠,最后到她身死。
当时他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沉默着,眼神阴鸷,脸色是这一世从未有过的阴沉。
当时她还有心思开玩笑道:“王爷,前世的时候您就常常这样的表情,不过那时候我很害怕您,所以只要您这个样子,我们就定是会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再说话了,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这个王妃不过是一个摆设,王爷您其实非常讨厌我,连我的房门都不愿踏入的,早晚有一天我这个王妃位置都得换人。王府连个嬷嬷都敢居高临下的俯视我,还有,小丫鬟们也都敢私下嘲笑我可怜我,说我真是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
她笑着问他道,“我前世,是不是很没用?像个傻子一样。”
她笑得灿烂,没心没肺,而他却面色阴冷,握着她的胳膊,差点将她的骨头捏碎。
第85章
他那样捏她,她当然会痛。
明珞痛呼出声,面上的笑容自然就没了。
她被他面上的表情和动作吓到,直觉反应就是,这人不能这么小气吧,她被毒死了都没找他算账,他倒是先发起脾气来。
她苦着脸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推他,痛道:“王爷,您干嘛,前世的时候我是对不起您,但那却并非是我的本意。几次暗算于您,也都是我身边的丫鬟嬷嬷做的,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这更显得我蠢但我那时那么相信亲近太后和明家人,可也从来没有主动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情。”
赵铖的手慢慢松下来,只觉得心里又痛又堵,他想起他看见她倒在血泊中时自己的愤怒和痛苦,看到她此刻虽苦着脸却仍是明澈的双眼,和一放松下来就没心没肺的表情 这一切都在挑战着他一向如千年玄铁般冷硬的自制力和忍耐力。
明珞的胳膊从剧痛中解放出来,但余痛尚在,她瞅一眼赵铖阴冷的面色,心中不满,道,“可是您对我就差多了。我想那时候您就是不喜欢我吧,只是因为父亲临终前以救命之恩拜托您,让您照顾我,所以见到我倾心于你,才勉强娶了我,可是你又十分讨厌我和明家还有太后她们黏黏糊糊。不过说实话,我自己想到那时的情景,自己都觉得讨厌得很,更何况是你这样的性子。”
“唉,我都说什么呢,反正那时我不能辨别是非,应该是挺让人讨厌的,可是你对我也是真的很差。你是让我远离姑母和明家,可是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只是高傲地,居高临下地,冷冷地命令我,你身边的人对我都是满满的恶意,我其实很害怕,可是你不信我”
明珞原本并不觉得伤感,她之前跟他述说的时候都是平铺直叙,甚至带着一种微微自嘲的语气,其中一些痛彻心扉的事情,例如滑胎,她下意识就给略去了 那件事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逼她想起,她总是会将它有意无意地压在某个角落,从不愿触碰。
可是因着他的面色,她这般似真似假像是要刻意掩饰什么地抱怨着,说着说着眼睛却也不知为何涌起了酸意。
她自嘲地笑了笑,道,“反正我因为蠢,因为盲目地信任,因为不能明辨是非,我前世已经受到了惩罚,那时在王府的日子,就像坐着冷冰冰地牢笼,最后还被人不明不白地毒杀。所以,王爷您现在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他现在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说,那时她在王府的日子,就像坐着冷冰冰地牢笼。
赵铖的心简直是要炸开,他推开了她,起身,然后再未看她一眼,转身就离开了房间 他当然不是生她的气,只是这所有的事情,还有他自己那些荒谬的幻境,让他很想抽剑劈上一劈才能冷静下来。
他并不想在自己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情况下和阿珞对话。
而明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开,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后就瞬间气炸,她唤道:“赵铖!”
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
他走到门口听到她的唤声,手按在门框上按住了自己直接离开的冲动,转过身看她,便见到她急急的滑下床来想追他,可是她此时身上未着寸缕,滑下来发现后又手忙脚乱的缩了回去,扯了被子裹上,然后又怒又委屈的瞪着他。
她见到他转过头来,恼怒道:“王爷,你做什么?你以前就是这样,只要你觉得我做的不对,或者你觉得不满意,或者我也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你便这样转身离去,然后就再也不出现,我想要知道你的消息还要靠丫鬟嬷嬷们恩赐般透露一点消息给我。”
说到这里简直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她气道,“不过这一世我定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呆在王府等你,你不要我,我便也不会要你,更不会让旁人来要了我的性命。”
你不要我,我便也不会要你。
她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一时之间有些不能面对她口中述说的那个自己,想冷静一下,也理清楚所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回去,忍着头疼,走到床前伸手将她抱到了怀中,道:“阿珞,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没有办法接受,先前你说的那些。我是想冷静一下,理清楚所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过你死之后的场景,”他摸着她的头发,道,“你的侍女跟我说,你是无法忍受我逼死太后,弑君夺位,对明家赶尽杀绝,自尽而亡的。”
这些话很自然的冒出来,更是让赵铖的头痛欲裂,他怎么会逼死太后,弑君夺位,对明家赶尽杀绝?他要是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当初入京之时就可以直接逼庆安帝退位。
明珞也愣住。
她道:“逼死太后,弑君夺位?我被毒死的时候姑母尚未薨逝,皇帝还好好的啊,他们,他们不过是被你软禁在了宫中罢了。再说,那个时候我被你软禁在王府后院,外面的消息除了你的嬷嬷和丫鬟们私下的闲言碎语,其他什么也传不进来。”
“这样的谎言,”明珞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你到底是有多厌恶我,才会给我安排那样的嬷嬷和丫鬟服侍我啊。”
不管怎么样,以赵铖的手段和底下人的素质,但凡他稍微用心一些,她就不会那么轻易被人弄死。
赵铖的脸更黑了。
他道:“那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会查清楚。”
明珞摇头,道:“前世的事情,你要怎么查?可是这些事情,王爷,你全部都不记得了吗?后来,我死后的事情呢?还有,我们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我会弄清楚的。”他道。
那之后数日,赵铖都面色阴沉,对明珞的态度也有些奇怪起来,当然不是不好,只是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座山,哪怕是亲吻和拥抱,也让明珞觉得生硬得很,而且绝对是点到为止,不含半分情欲和热情。
明珞不太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王爷。”明珞转回头唤他。
她站起身迎他,道,“王爷,你回来了。”
这几日他回房的时间一直很晚,她多半都已经睡下了。
赵铖走到她面前,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仍只是蜻蜓点水机械式的一个吻,然后往旁走了几步,一边除着外衣,一边道:“听说郭夫人今日过来了,可有什么事情?”
明珞诧异的看他,她这些时日做的事情,一般他甚少主动过问,都是她遇到不解或想确定的事询问他,然后就顺便把自己做的事一股脑儿的说了。
她“嗯”了声,道:“郭夫人她跟我说起十六年前绵山战役和十五年前越州城破的旧事,她说那件事都有可疑,是大魏这边有人刻意造成的结果。她昨日去过庞府,庞大夫人想逼育婴堂一个小姑娘做庞大公子侧室,她想救那小姑娘,就求我将那小姑娘要到我身边。不过这事我觉得并不是重点,她应该就是来试探我和投诚的。”
赵铖挂好衣裳,这才转身看向明珞道:“是,我昨日见过郭恒。”
郭恒,离州卫司指挥史,伍氏的夫婿。
明珞一呆,道:“王爷,郭指挥使是您的人?”
赵铖笑道:“算是吧。”
“那郭夫人和郭指挥使到底是什么关系?”明珞问道。
她之前一直以为是郭指挥使喜欢伍氏,庞文佑为拉拢郭恒,就使了手段强逼了伍氏嫁给郭恒。但郭恒到底欠了伍氏父亲的救命之恩,所以娶了她之后也没有强逼她。
“郭指挥使也参加了越州城一战,郭夫人的父亲是为了救他而亡,难道他们成亲其实是掩人耳目,郭指挥使是为了保护郭夫人才和她成亲,成亲之后也由着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赵铖并不关心郭恒和他夫人之间的夫妻关系,他等明珞说完看着他,眼巴巴地好像还在等着他的答案时,转了话题道:“郭恒说,杨荣睿的那位如夫人手中应该还有些东西,很可能是当年他叔祖临终之前交给她的,是有关绵山战役的一个手函。我不便和郭恒接触,你且应下郭夫人,就将那位程二姑娘要到身边。”
竟然这样,明珞忙应了下来。
明珞又问了几句有关绵山战役还有越州破城的事,赵铖细细解释了,明珞想着事,便没再理会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这几日他一直都喜欢这样看自己,像是要把人切片研究似的。
这个想法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明珞觉得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她走到他身边的长榻上坐下,想了想,道:“王爷,您这几日,是因为我说的那些,前世的事情,所以对我产生芥蒂了吗?我总觉得您有些怪怪的。”
“为何这样觉得?”他看着她问道。
对上他的目光,明珞有些不适,她别开了眼睛,咳了一声,道:“王爷,您说是不是郭指挥使和郭夫人成亲一事其实根本就是假的,等报完仇,他们就会和离,还有,或者郭夫人的那个未婚夫,根本就没有死?”
赵铖没出声。
明珞就继续道,“其实我也知道,如果你想起更多的事情,可能就会发现,原来你还挺讨厌我的,然后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不同了。如果王爷觉得和我相处很别扭,我们将来也可以像郭指挥使和郭夫人那般,相敬如宾,或者等您,等所有的事情都了了,我也可以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第86章
明珞说完就等着赵铖的反应,可是她等了很久 其实也就是片刻,她心里有鬼,才会觉得时间像停顿了似的,赵铖没有出声,房间死一般静寂。
明珞的心不知为何“砰砰”跳了起来,她转头看向了他,看他的反应 但是大概是她蠢,她向来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