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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5节
    僮仆在旁边略等了等,见他始终没有动作,便也明白韩沐影的意思了。
    他向韩沐影无声一礼,悄然退了出去,将这一个庭院留给韩沐影自己。
    等到僮仆离开了之后,韩沐影才睁开眼睛来。
    但他也没有什么动作,还是坐在他自己的蒲团上,看着几案上那套净涪佛身留下来的木鱼独自出神。
    今日里和净涪佛身最后那会儿的一场不是争执的争执,看着似是韩沐影生气了。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生气了的。但等他气过之后,再思考过净涪佛身的话和他自己的心思,他又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在生气。或者说,他不是气的净涪,而是在气他自己。
    他发现……净涪或许是他的知己,但他却不是净涪的知己。
    这是不是很奇怪?
    可这确实就是他从净涪与他最后的那一段对话中发现的事实。
    这就真的是尴尬了。
    净涪知他甚深,他也确实因此而将净涪当作他的知己。可到了最后,他竟愕然发现,他其实不了解净涪,他不是净涪的那个知己。
    不说双方之间的学识,不说双方之间的心性,单只论他们两人的道,也大为殊异。
    也就是说,硬扯着净涪比丘当他的知己,其实是他脸大了。
    脸太大了……
    即便是韩沐影这个被此地左右各国士人尊为隐士第一人趋之若鹜的大家,也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能消融了铁块去。
    “唉……”
    长长地叹了一声之后,韩沐影抬袖掩面,半响没有动作。
    直等到夜色降临,将诸事忙活妥当过来问他是不是准备摆饭的僮仆过来,韩沐影才放下遮掩他脸面的大袖,挺直着背问道:“今日净涪比丘离开农庄之前,有留下什么话语吗?”
    僮仆其实很奇怪自家老爷今日里反常的态度,但他没多问,甚至连视线都不敢往韩沐影身上放,只是垂眼答道:“净涪比丘他离开之前说,近来外间有些乱,请老爷你多加留心。若是真要出门游学的话,最好多做准备。”
    “嗯。”韩沐影似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但没有谁看见的脸色却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他顿了一顿之后,也顾不上晚膳,接连吩咐了几件事情下去。
    僮仆一一记了下来,低声应答。
    看这些布置就知道,他家老爷这是打消了再去其他地方游学什么的念头了呢。
    不过他家老爷不出去也好。
    出去奔波,他必是得跟着的,也该跟着。到得那时,他家老爷是只要随他心意就好,可他却要各处调度。显见必会是个忙得分身乏术的状况。
    而他一旦忙乱,本宅那边就有可能会遣人过来帮忙。
    平常时候他们倒是能拒绝,可若是这世道真跟净涪比丘说的那般不好,弄得他家老爷真出了个什么事情,不说他如何,便连他家老爷也得憋气。
    还是安安分分地留下农庄里的好。
    好不容易等到韩沐影将事情统都交待清楚,僮仆才小心地看了一眼韩沐影,“老爷,时候不早了,这晚膳是不是也该摆上来了?”
    韩沐影摆摆手,“先等着吧。”
    他这么一说,僮仆也不敢催,老实地退到一边等着。
    韩沐影却是离了座,先将茶叶、茶盏、茶壶、茶炉等东西一一收拾干净,重新归置回那个木盒里。
    僮仆闲闲地立在一旁,不敢帮,也不敢上前请问。
    这柜子里头的东西,他家老爷一向都是他自己收拾的,从不叫他搭手。
    这回也是一般。
    韩沐影自己将东西收回木柜子里之后,又仔细地锁上柜门,才示意僮仆过来将木柜重新放回原处。
    僮仆应了一声,小心地抱着木柜缓步去往书房,只留下韩沐影一人。
    韩沐影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几案上摆放着的那套木鱼。
    定定地看了那套木鱼许久之后,他才将这套木鱼捧起,带着它入了他家的琴房。
    琴房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架架瑶琴,每一架瑶琴周边都相当洁净趣致,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
    第655章 二十五片贝叶
    韩沐影带着这套木鱼入了琴房,径直走到一处空档的琴架前。
    这琴架原是那部被净涪佛身带走,现在名叫小圣遗音的仿古琴的位置。
    韩沐影先将那琴架收拾了一遍,重新在琴架上铺上明黄的布帛,才小心地将这套木鱼摆放了上去。
    也不管这套木鱼摆放在琴房里完全就是乱入。
    放好了木鱼之后,韩沐影出了琴房,才去吃上那顿已经迟了不少时间的晚膳。
    韩沐影这边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勉强平复下了心情,那边杨元觉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眠之后,也终于从那种精力近乎耗尽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的醒来自然瞒不过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往他的所在看了一眼,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醒了?”
    拥被坐在床榻上的杨元觉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眼皮子一垂一垂的,仿佛下一刻就能睡过去似的。
    “醒了吧。”
    杨元觉蹭了蹭身下的薄被,眼睛险些没能睁开来,“东西都齐了吗?”
    “没有,还得等一等。”净涪佛身答道,“安元和也会过来一趟——给我们送东西。”
    “哦。”杨元觉应了一声,拍拍他自己的脸庞,醒了。“他过来,也没什么意外的。”
    净涪佛身沉默了一下。
    杨元觉察觉到了什么,笑了一笑,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而问他道:“我似乎睡了挺久了的。你那边的贝叶收集得怎么样了?”
    “散落在外头的,还有八片。”
    杨元觉惊奇地“哟”了一声,“动作不慢嘛,都拿到二十四片了。”
    净涪佛身无声笑了一下,脚下的速度不停,“本来收集这个,也没有什么难度。”
    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确实没有什么难度。毕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下落都是分明的,每一个得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有缘人本性也都差不了,不会为难他。
    杨元觉也觉得自己刚才是有那么一点大惊小怪,“也是,毕竟是你在找的嘛。”
    净涪是个什么人?以他的手段去收取这些贝叶,能有多难?
    探囊取物而已。
    杨元觉又问道:“那么你的修为呢?”
    这样的问题,杨元觉直接张口就问了,而净涪佛身也没有停顿和迟疑,直接就回答他道,“这个倒是有点困难。”
    杨元觉也没觉得怎么失望。
    他睁眼往净涪佛身的方向望了一望,似乎看见了什么般满意地点头,“你自己有分寸就行,切记不可为了其他随便什么东西,毁坏自己的根基。”
    净涪佛身笑了笑,没回答。
    杨元觉没想要急着在这一时找净涪佛身要一个答案,他将身体重新放下去,又拉起他身上的薄被盖上,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等安元和到的时候,你再叫我。”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就见得那边厢被护在重重阵禁中的杨元觉又沉沉睡过去了。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脚步却也始终没停。
    直到他路过一个水乡,望见桥下方的河里飘着的一叶扁舟,才停了下来。
    那一叶扁舟上,站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熟练地撑着长篙,使船舟顺着水流的流动向前游动。他动作分明娴熟,姿态也相当端正沉稳,却偏给人一种无所谓的空无感觉。
    那样的空无感觉很怪异。和佛门诸位沙弥、比丘、大和尚历经修行锤炼磨砺出来的空无心境不同,它更偏向于一无所有之后的空寂虚无。
    明明那就只是一个正常的十四五岁少年而已,却偏就给人这样的一种感觉。
    净涪佛身转身下了拱桥,沿着河岸走了几步,就赶上了那叶扁舟。
    不多时,那叶扁舟上的少年就发现了净涪佛身的动作。
    他扭头看了净涪佛身一眼。
    净涪佛身看得分明,那少年看他的眼中,其实没有太多感觉和触动,仿佛他就只是单纯地一眼瞥过,看过一眼净涪佛身身边的境况便罢了的模样。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对着他合掌弯身拜了一拜。
    那少年见他这般行事,手上动作依旧不停,面上却也在那顷刻间快速地变化一瞬。
    就像死水在那一顷刻间搅动了几分涟漪一样。
    不过即便如此,那少年也只是站在扁舟上对他点了点头,便又提起长篙一点水面,带着船舟顺水而去。
    净涪佛身又自转身,一路沿水而行。
    走了约莫半天时辰,不紧不慢的净涪佛身终于追上了那叶扁舟。而净涪佛身追上来的时候,那位少年正坐在船沿上,托着一个瓦碗拿着两个竹筷往嘴里慢慢扒拉。
    净涪佛身没有近前打扰,他在一旁站定,手指慢慢捻动着那串他每日里惯常把玩的佛珠。
    因着净涪佛身没有多加遮掩,所以几乎是在一开始,少年就察觉到了净涪佛身的到来。
    但他没抬眼,还自就着他手里的那两根竹筷一下下地往嘴里扒饭。
    他不仅吃得很慢,吃得很安静,动作也相当的雅致好看。
    单就这几个习惯,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少年出身不凡。
    起码家教不错。
    可这样一位出身不凡,家教不错的少年,却是孤身一人撑着一叶扁舟流浪在这长水之间……
    少年慢吞吞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之后,他就放下手上空了的瓦碗和竹筷,起身转入了那叶扁舟上小小的草蓬里。
    等到他从草蓬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手上就提了一个小木桶。
    就着木桶里的清水洗过碗筷,少年将东西归置整齐,才抬眼去看净涪佛身。
    又是一眼瞥过,少年对着净涪佛身点点头,还又提起长篙,点水前进。
    这样的冷待,净涪佛身也是许久没有遇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