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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叫她忍了下去,再次点一下头。
    “前世,”李政未曾察觉,斟酌着言辞,半晌,才再一次开口:“越国公是不是因为那场山崩……”
    钟意心中泛酸,眼睑一合,泪珠滚滚落下。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慌忙搂住她,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不说了!”
    钟意将他推开,自己擦了眼泪,道:“接下来呢,有没有猜到别的?”
    李政见她如此,心如刀绞,然而有些事情不说出来,不问清楚,他实在是不甘心。
    “你既没有遵从婚约,再嫁沈复,想也是不喜欢他的,偏偏又借机出家,绝了嫁娶希望,想来……也不甚怀念我,”李政嘴唇有些干,却连舔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踌躇片刻,却转了话头:“昨晚,我想了一夜。”
    “你对沈复,还肯笑一笑,说几句话,便是生了口角龃龉,也会写信去致歉,宫宴上遇见,还能举杯共饮,而对我,却是避如蛇蝎,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阿意,”他目光感伤,少见的有些忐忑,道:“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钟意听罢,霎时间泪如雨下。
    她一抬手,止住李政上前的动作,自己拭了泪,复又笑了。
    “李政,你聪明的叫我害怕了。”钟意道:“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活不活了?”
    李政却道:“不会再有了。”
    钟意听得不明所以,道:“什么不会再有了?”
    “除了我,再没有人会这样没脸没皮的缠着你,既叫你避之不及,又叫你喜欢了,”李政望着她,道:“没有人会这么做,也不会再有人发现了。”
    “哈,”钟意略经思忖,道:“还真是。”
    李政不语,而她则道:“我有件事想问。”
    李政道:“什么?”
    “燕德妃的事情,”钟意道:“是不是你做的?”
    李政露出些微笑意:“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觉得像是你的手笔,”钟意道:“环环相扣,别人见了,反而会疑心皇后,毕竟燕德妃得宠,曾有僭越之举,皇后怀恨,也不奇怪。”
    李政温声笑道:“阿意知我。”
    钟意倏然笑了一下,有些自嘲:“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李政听出她话中的心灰意冷来,心中隐痛,敛了笑意,道:“对不住。”
    “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钟意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李政道:“为我前世做过的错事。”
    “昨日我在太极殿想了一夜,”他低下头,轻轻道:“你既然还能同沈复说笑,想也没那么恨他,而我呢,却连多说一句都不肯。倘若只是不想嫁给他,想要退婚,总有万千种办法,而你,却选择了最为决绝的一种……”
    钟意面色平静,不辨喜怒,李政却有些不想说下去,静寂良久,方才道:“叫你这样难过,甚至绝了姻缘之心,我做的错事,必然很伤你心……”
    钟意听罢,心中既酸且悲,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最后,她道:“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没必要挂在心上。”
    “阿意,前世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我都不说二话,可这一世,我们就不要再分离了,好吗?”
    李政握住她手,诚挚道:“既然没有菩萨入梦,不得不常伴青灯之说,我便去求父皇赐婚,娶你做我的王妃。”
    “你看,”钟意拨开他手,笑道:“两辈子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么想当然。”
    “我以为我之前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可你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她道:“我不想嫁给你,也不想再做你的王妃,秦王殿下,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李政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很累了,也没有闲情再同你纠缠一世,”钟意道:“就算是放过我吧,好吗?”
    李政能察觉到她心头的疙瘩,却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能叫她这样心冷,又这样绝情。
    “阿意,我们谈谈,好吗?”踌躇片刻,他温声劝道:“我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也不是要纠缠你,但你叫我死心,判我死刑,总要告诉我缘由。”
    “说清楚也好,”钟意眼眶发热,她用手背去抚,再收回时,已经湿了一片:“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但凡我知道,便不瞒你。”
    “前世,”李政心头一跳,咬住下唇,试探着问她:“我们是夫妻,是吗?”
    钟意忍泪颔首,道:“是。”
    李政微松口气,目光一转,落在桌案旁的绣架上,道:“我听说你母亲有了身孕,又见你在做幼儿衣裳。”
    钟意道:“怎么了?”
    “我们俩,”李政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有些忐忑的问:“前世,我们俩有孩子吗?”
    钟意合上眼,颔首道:“有。”
    李政心头一喜,顿了顿,又小心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钟意泪如雨下,几乎站不住身,扶住墙,勉强道:“都有。”
    她哭的这样凶,几乎要将李政心头刚涌起的喜悦打散,他惊愕交加,再掺杂上心疼,下意识过去扶她,却被冷冷拨开,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王,竟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钟意哑声问他:“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越是到了最后,李政反而越不敢开口。
    她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能察觉到,最终的那个答案所带来的残忍,兴许是自己承受不了的。
    “没有要问的吗?”钟意随意用衣袖拭泪,一指门外:“那就走吧,从此以后,我再不想见到你了。”
    “不,”李政勉强道:“我,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钟意泪眼含笑,道:“什么?”
    “阿意,”李政心中有些畏惧,心神不宁,却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叫你这样伤心?再活一世,宁愿常伴青灯,孑然一身,也不想再与我共结连理?”
    钟意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眼泪要流。
    她以为自己都忘了,早就将那些怨,那些恨都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可是听李政说完她才知道,其实并没有。
    她死了,那是一条命,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面对他,也没有办法不恨。
    钟意将似乎永远流不干的眼泪擦掉了。
    她没什么对不住李政的,既然要回答他,大可以堂堂正正的回答,不必畏首畏尾,倒好像自己有愧于他一样。
    “因为,”钟意在他期待中隐约忐忑的目光中,道:“你登基那天,一杯鸩酒赐死了我。”
    李政如遭雷击,原地僵住。
    而她则莞尔一笑,目光破碎,道:“秦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政面色霎时转白,几乎以为听错了,嘴唇动了几下,想问叫她再说一遍,却久久不敢出声。
    “你没听明白,那我就再说一次,”钟意道:“这一次,你要好好听着,你登基那天……”
    她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手指抵住她的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阿意,”李政忽然泪如雨下,嘴唇颤抖几下,方才将那句话说完:“不要再说了。”
    “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心满意足了吧?”钟意轻轻拨开他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阿意,阿意,”李政有些不知所措,原地僵了许久,方才道:“我不会那么做的,不会的!”
    钟意不为所动,淡淡的看着他,道:“是吗。”
    她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李政也曾有过数个猜测,但真相远比他想象中残忍的多。
    他心疼她,也能体谅明了她心中的委屈与怨恨,但他无法看着那层覆盖住她心扉的坚冰越来越厚,越来越冷,永远的将他拒之门外。
    李政扶住她肩,语气坚定,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这中间肯定是生了什么误会,”他很快理清思绪,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阿意,你不要当我是仇人,将事情原委说与我听,好不好?”
    “不好,”钟意推开他手臂,冷漠道:“我不想说。”
    她平静的看着他,那双惯来明亮锋利的丹凤眼里,少见萦绕着惊惶与忐忑。
    “李政,”她道:“我没有义务,要用我最痛苦的回忆来满足你的好奇心,也不想把过去的事情搬出来,任你评头论足。”
    李政心如刀绞,一时无言。
    钟意没有躲避,而是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李政,我死了!”她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没有感知,没有爱恨,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钟意道:“你很会说话,很会哄人,你拥有的财富与权势,世间少有人能及,可无论你说什么,给我什么,都不足以弥补我一条命。”
    被心爱的人厌恶至此,那是什么滋味?
    她目光平静,声音也平静,但李政觉得,他情愿叫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自己,也远比这样心如死灰要好。
    “阿意,我不会那么做的,你相信我,”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夜色深深,烛影摇曳,他的语气有些无助:“我们既然成婚,做了夫妻,难道不是彼此深爱吗?我怎么会要你死?”
    钟意笑道:“谁告诉你我们彼此深爱的?”
    李政目光顿住,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遇上的?”钟意笑着逼问:“你以为我们成婚,是因为两清相许,情投意合吗?”
    “两辈子了李政,”她语气轻飘飘的:“你还是这么看得起自己啊。”
    “阿意,”李政合上眼,眼泪簌簌落下,他道:“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你这就受不了了?你知道我醒过来之后,都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临死前,心里有多绝望吗?我跟了你五年,为你生儿育女,可最后,你要我死!”
    “你此刻所承受的痛苦,正是我曾承受过的,”钟意红了眼眶,道:“我挨过来了,你凭什么不行?”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径直砸在他心里,李政眼眶灼烫,顾不得拭泪,上前去拥她,她却一侧身,躲开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李政,”钟意哽咽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阿意,”李政强忍着心头哀恸,颤声道:“我们重来一次,好吗?你不要急着回答,仔细想一想——我会对你好的,我发誓。”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好。”钟意倚着墙笑,道:“我该生一副多贱的骨头,才能跟你重归于好?”
    笑完了,她又直起身,自去门边,将门拉开了:“前世种种,俱已终结,从今往后,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再来青檀观见我,咱们恩断义绝。”
    “我言尽于此,”门扉打开,深冬的冷凉气息骤然涌入,那寒气似乎能直冲到人心里去,钟意道:“你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