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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船家等他们坐点,一点岸边石板,小舟平稳滑了出去,船移景动,何栖觉得自己也跟着轻飘飘滑了出去。
    笑道:“桃溪多水道,我却是从未坐过船。”
    沈拓握住她的手:“你父女相依为命,平日深居简出,连街市上都鲜少走动,好好的又怎会想起坐船。桃溪虽说水路多,又连着澜江,河道却窄,大船进不来出不去,出行也并不十分依赖船只。”
    “原来桃溪竟和澜江相连?”何栖追问。
    “桃溪又不是死水,既是活水,总有归流之处。”沈拓拿指尖在小方桌上示意,“只是桃溪多蜿蜒曲折,穿城而出,绕野郊农庄,越到中段水道越窄,最窄的地方,只堪堪容两只小舟擦行,过了这段窄道,才又宽阔起来,水深波平直至会水澜江。”
    何栖托了下巴,问道:“澜江既是水路枢纽,桃溪又与它相连,虽有窄道,为何不扩开挖掘?通了商舟漕船,出行经商都便利不知多少。”
    沈拓的目光满是赞赏,道:“你倒与明府想到一块,只是牵扯河渠工程,哪能轻率行事,一个不好,不说有功,反倒有过。桃溪又非贫困之地,历任明府从来求稳,三年任期一过,自去走他们的青云道,哪会有这些想头。”
    何栖问过就算,一笑置之,大着胆子挣开沈拓的手,想要去船头看风景,这才发现他手上被自己掐得都破了皮,当下内疚道:“对不住,疼不疼?”
    这种星点的伤,沈拓哪会在意疼不疼,偏偏何栖担心指甲毒,拿酒沾了手帕,轻轻给他擦了擦。沈拓乐得她拿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对待,笑着看她所为,直把何栖看得羞恼着将他手偷开。
    小舟在水路穿行,两岸人家铺了临水的台阶,有妇人包了头发蹲那浆洗衣物,也有人家拿竹条插了栅栏,圈养鸭鹅,天冷,几只水鸭依次在台阶上高高低低站了,船只往来,也不怕人。
    何家酒肆临水支着窗,隐见座中客满;学堂书声朗朗;花院红灯高垂,两个声色妇人依了窗,互坐描眉;枯枝疏影,船行处水波潋滟。
    何栖看得有趣,沈拓搬了小木扎出来让她坐,抬手为她拢一下斗篷:“水上寒气重,当心冻到。”又拎了风炉出来,拨了炭火,将毛芋扔进去煨着。
    何栖看炭火微红,笑着说:“火大了,没煨烂,倒先焦了。”拿了又硬又冷的胡麻饼,烤得脆了,撕了一半给沈拓,“胡饼就酒,也是别有风味。”
    沈拓接了焦香的胡饼,喝了一口米酒,转又递给何栖,何栖稍呆了呆,暗恼自己没细想,还是就着酒壶喝了一口。酒下了肚,又笑自己矫情,再亲密的事情都做了,喝口酒偏又嫌起不洁来。
    想起什么笑道:“我不喜桃溪的水,总嫌脏,在水中央看着,倒还清澈。”
    沈拓却道:“只看着清,水倒也是脏,常有畜牲死尸漂在河里,明府曾下令让差役见了就要捞了去。河中淤泥近年堆积得多,水都浅了,来年怕要征徭役通河道。”
    何栖正听他说畜牲的死尸,便见水中漂来白花花的一团,许是猪羊之类,也不知泡了多久,鼓胀在水里,用指尖戳了沈拓道:“大郎,那便有猪羊尸体,不如让船家帮忙拿事物捞了去。”
    沈拓蹲那用竹条拨风炉里的毛芋,听说便立起身来,只一眼就将何栖拉起来,挡在了身后,沉声道:“阿圆,那看着不像猪羊尸体。”
    何栖僵了一下,用手扒了沈拓的衣服:“你说,这是……这是……”
    这时,船家也插了篙过来,细看了看:“都头,这看着像浮尸。”
    第四十章
    水中惊现浮尸, 不消片刻就围了一堆的闲人, 几条小舟凑过来,舟上站满了好事之徒。
    沈拓将何栖送回船舱,对船家道:“船家,劳烦一事, 赖你跑一趟临水街曹家棺材铺,递个话给马快都头施翎。”又抛了几个铜板给一个在岸上看热闹的闲汉,道:“这位大哥去铺屋送话给铺兵小卒,让他去衙门给明府报信。”
    闲汉得了钱涎着脸挤出人群, 只恨桃溪不得天天有事好让他有脚头钱赚。
    船家却暗道一声:晦气。跳过临靠过来的小舟上了岸,匆匆跑去送信。
    沈拓自己在船头把守着, 不令人群生事,一面想着这死尸来得蹊跷,近日既无争吵斗殴之事,县衙也未见有报官之人。看浮尸的模样,死了不止一日,天气这般寒冷,都有腐烂的迹像, 也不知鱼虫啃咬得厉不厉害,等打捞上来能不能辨出面目来。
    让阿翎揖盗擒贼他是手到擒来, 破案却是能把头发都挠秃, 到时逾期, 不但得不到赏银, 还要吃罚。
    何栖在船中却想着另一件事:未免太巧了些, 牛大郎这头平白送了重礼贺金,这边水里就出现了浮尸,也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牵连?
    她想到了,沈拓也在疑惑,莫非牛大郎是为此事才送的银?只是人命关天,此等重案,又岂是他一个都头能够置喙的。
    又暗叹出门不利,自己尚在佳期,难得带了阿圆出来,竟撞见这么一桩事。岸边众人为看分明,在那你挨我挤,推推搡搡,险把前头给推下河去。沈拓看似只在船头守着,暗地不露痕迹注意着众人中可有形迹可疑之人,果然,有一个门子模样的瘦小个在那推挤了一会,片刻又退了出去。
    那门子猴脸瘦腮鲜眼,分明就是牛家下仆。
    施翎宿醉一夜,头晕脑涨,拿冰水洗脸方才清醒了一点,分开众人,跳到船上,唤道:“哥哥,嫂嫂!”
    何栖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是强撑着被叫来,塞了一个剥皮的毛芋给他:“进点吃食,腹中好受些。”
    施翎也不客气,接过囫囵扔进了嘴里,边吃边含糊走到船头,蹲身看了半晌:“果真是浮尸,死了有多日了,泡得这般大。”
    沈拓鼻端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味,道:“喝成这般,明府怕要训斥于你。”
    施翎挠头:“哪里会料到有这事发生。今年莫非流年不利,又进强匪又出命案的。”又问,“哥哥可差人报官了?明府可得信?”
    他性急,不待沈拓回他,强抢了边上的小舟,一竿到了浮尸边上,又拿船篙拨弄着浮尸,试图将尸体翻个面。急得船家在那直跳脚:“唉哟,我的好都头,这沾上了,岂不晦气?”
    “啰嗦得很。”施翎摸摸身上,半个铜板也无,扬声道,“哥哥,给这厮一串钱,让他拿去烧钱买祭品,省得多舌碍事。”
    沈拓回首看了何栖一眼,见她冲自己点头,也没有吃惊惧怕的模样,放了心:“阿圆我去前头看看。”
    “大郎只管忙自己的,不用管我。”何栖嘴上这么说,还是拿起酒壶喝了口酒定定心神。倒也不是怕,只是凭白见了一具浮尸,惶惶不知所措。
    沈拓一步跨到施翎身边,掂掂荷囊的份量,干脆倒出来全给了船家。船家接了,虽不多言,到底还嫌丧气,摇摇头咕哝几句。
    “是具女尸。”施翎在那已经将浮尸翻了过来,面目泡发,隐约可辨清秀的五官,上身只穿了白色中衣,下、半、身却一丝衣物也无。
    “可是奸杀抛尸?”沈拓心中隐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总觉得似是曾在哪见过。转而又疑心自己想差了,这浮尸被泡成这样,最多只能辨出三分真容。
    施翎哪有头绪,唉声叹气:“苦手得狠,指不定县外漂来的。”
    不消多时,季蔚琇带了差役过来,驱散了靠得太近的县民。
    沈拓揖礼:“见过明府。”
    季蔚琇看他,笑:“好好领着娘子游河撞了这等事,沈都头也是委屈。”
    何栖从船舱出来,福了一礼:“沈何氏见过明府。”
    “不必多礼。”季蔚琇道,“你碧玉闺秀,好好撞上这事,我问都头几句话,便让他带你家去,让人备了安神汤好好压惊。”
    季长随暗暗翻个白眼,还让人备了安神汤,沈都头家中半个丫头侍女都无,让谁备去。开口道:“不如让小的先送了都头娘子家去?他们又要下河,又要捞尸,总归不雅。都头稍待再回如何?”
    沈拓有点不放心,何栖先自行开口:“那便劳烦长随走一趟。”又对沈拓道,“大郎先忙差事,不必挂心于我。”
    沈拓一时走不脱,本想让季长随送了何栖去曹家,想想又作罢,刚见浮尸又见棺材的。便道:“烦长随送我娘子去二横街何家,有我岳父相伴,我也放心一些。”
    “这……”季长随问道,“都头,三日才回门,今日就去,会不会有所忌讳?”
    季蔚琇训道:“你这人倒拘泥,只管照都头吩咐得去办。将事情原委与何公说清楚便是。”
    回何家何栖当然高兴,她也不是讲究的,再者挂心何秀才,能早一日便早一日见。拎了篮子,由沈拓将她送到岸边。沈拓道:“晚些我去接你。”
    何栖应了,眨眨眼:“大郎差使要紧,礼钱入册等事也不是什么紧要的。”
    沈拓心领神会,牛大郎那笔礼金,内里的文章不知会不会牵扯此案。好在季蔚琇处事公正,对他亦是信任有加,倒不支疑到自己头上。
    冬日河水冰寒刺骨,几个杂役脱了衣服,活动开手脚,深吸一口气,跳进了河里。都道死沉死沉,死人本就沉重,又泡了水,几人合力才将浮尸抬到了小舟上。
    船夫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具白惨惨、湿搭搭、肿胀胀的女尸被搁到了自己的船上,几欲哭将出来:今后谁还愿坐他的船。只是对着季蔚琇,一个字也不敢叽歪。
    施翎笑:“你这厮舌头这会倒像被剪了,你放心,明府不会白使你的船,少不得要买将下来。”
    季蔚琇曲指给了施翎一下:“你倒会帮我使银子?需让你知:你家明府再小气过,唉!我也如你一般,两手空空要兄长接济。”
    那个船夫原本听了施翎的话欲要笑,听了季蔚琇之言又垮了脸,心里腹诽:你一官老爷,拔根毫毛比我腰还粗,却说这些话来。却不知季蔚琇只是说笑,等得了两个大银锭后,直喜得在那跪拜喊大青天,要立长生牌位。
    季蔚琇等上岸后,让差役将尸体送回衙门交与仵作。自己骑了马,拉了缰绳,慢慢走着与沈拓对话。
    “我见都头神色有异?”季蔚琇问道,“可有内情?”
    施翎听他话里有话,在一边急道:“哥哥带着嫂嫂出游,好好看见一具浮尸,哪能面色如常?嫂嫂说不得吃了一惊,晚间还要做恶梦。”
    季蔚琇斜睨一眼,只笑不语。
    沈拓苦笑,拱手道:“明府洞察知微,倒真有件事要与明府说,只不过,我也不知是否与命案有牵连。”
    施翎听了,暗暗低咕埋怨沈拓不与他说。
    季蔚琇道:“你一身酒气冲天,手里有几个钱就要喝得烂醉如泥,能与你说什么?”训得施翎歇了声。“都头你细说,我自有分辨。”
    沈拓道:“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前日迎娶新妇,亲朋自来贺礼,昨日与娘子归整时,发现牛家大郎送了三十两的贺银来。”
    季蔚琇漫声道:“牛家富奢,家中田产千倾,又有营生,三十两于他不过蝇头小钱。”
    沈拓笑起来:“明府不知就里,我与牛大郎不过泛泛之交,少有往来,连喜贴都是门子接的,也不曾上门吃酒,偏偏又备了重礼,万事皆有因,总有几分原故。”顿了顿,“也是巧,今日溪河里偏偏又漂了浮尸来。他家的一个门子也在人群里,不像看热闹的模样。”
    “竟有这等事?”季蔚琇有些吃惊,又问,“牛家行事很有几分张狂,在桃溪根深蒂固,一时倒不知仗了谁的势。”
    沈拓道:“这我倒知道几分。我一个街头兄弟,平时无事,专靠贩卖小道混个温饱,消息最灵通不过,据说牛家在禹京有宫中贵人相护……”
    季蔚琇笑着摇头:“可是胡扯,什么宫中贵人,后宫妃嫔也没见有姓牛的,若是无姓无名,自保尚且两说,还能庇护远在千里的牛家?”
    沈拓道:“明府想差了,牛家是认了宫中的一个颇有脸面的内官做了干爹,同是姓牛,道是同宗,听闻端了茶磕了头,每年还拿大笔的银钱孝敬。他家既与宫中有牵扯,寻常之事,谁会去为难他。”
    季蔚琇再没想到牛家借的是这种势,只冷笑:“怕是牛家自扯了虎皮,编了谎话蒙骗旁人。圣人御下极严,哪容得阉人在那作势,还拿孝敬认干儿子。”
    沈拓和施翎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差役,哪知道这些?寻常人只听与天子有关,哪怕只是挨个边角便是不得了的事,听闻牛家与宫中贵人有亲,少不得给些脸面,与之方便。
    季蔚琇却是只叹荒唐,前朝后期宦官作乱,势大时,连当官的见天子都要打点人情与这伙阉人。待到本朝,太、祖得天下后引以为鉴,别说多有宠信,反倒极为严苛。也只文帝在位时才好一些,到了当今继位,姬景元这等脾性,哪容宦官仗势做大?得宠的那几位也是谨小慎微,行事有度。
    这牛家要么扯了面假虎皮,要么被人哄骗了银钱?  只没料到桃溪民风纯朴,百姓不知朝野之事,居然让他家得逞,成了桃溪有名有姓的富豪之家。
    “我本还和娘子商量,要与牛大郎分说清楚,将贺金退还给他。”沈拓再没想到牛家的依仗竟是假的。桃溪几个富户,牛家隐隐有领头的架式,他们同气连枝,又相互有亲,往任县令人生地不熟,不去摁他们的蛇头。
    “他若有事相求,自会上门。”季蔚琇阻道,“都头稳坐钓鱼台,看牛家如何行事。”又笑,“你也是老实,还还他贺钱?你只当好处收着。”
    “他与我寻常,既不能应他所求,又哪能收他的银钱?”沈拓坚持道,“若他与我至交,我只尽力相帮,更不能收他钱财。”
    施翎听他不愿白得横财,可惜道:“哥哥真是的,牛家豪富,还差这一点?”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沈拓正色道,“钱财过手,不亏己心。”
    季蔚琇赞叹,又道:“是我低看了都头,都头自便行事。”
    第四十一章
    那边季长随送了何栖归家,他见何栖行动大方, 毫无缩手缩脚之态, 难免在心中猜测:贫户小家, 不知那何秀才是何等样的人物才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来。郎君日常常说, 高人隐士遁居市井山野,说不得这个何秀才也是个高人。
    一见之后大失所望,不过一个落魄秀才, 形容消瘦,颇为憔悴, 微垂的眼角略带愁苦之意。只是见到女儿时, 才乍喜复惊, 追问道:“阿圆,缘何今日归家来?”
    何栖扶了何秀才道:“阿爹不要惊慌。”将游河之事与何秀才详说了。
    何秀才道:“竟有这事?可是意外失足?桃溪虽不是夜不闭户, 却一向平和, 纵有争端, 也不过少年郎君一时口角失和。”
    何栖道:“尚且不知究竟, 意外或人祸,总会有个水落石出。 ”
    何秀才叹息一声, 见季长随形容不俗,却又是下仆装扮,问道:“不知这位是哪位的掌家?特地送了小女归家。”
    季长随揖礼道:“何公误会了,小人不过是明府身边的长随。都头与娘子好好的游河却撞见这等晦气腌臜的事, 他脱不开身, 又放心不下娘子, 遂嘱咐了小人将娘子送到何公身边来。”
    “原来是明府亲随。”何秀才连忙道谢,又请人进门入座,“天气寒冷,长随略喝一杯热茶稍驱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