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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何娘子拿着那块玉佩,百般滋味无法言说,最后也只是低叹一声,将那玉佩挂于齐大郎腰间葬于地下。
    何秀才先时深厌齐大郎,他一文弱书生,气得狠了还动了老拳,直打得齐大郎口鼻鲜血直流。
    人死万事皆休。
    齐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爱妻也与世长辞。如今再想起,倒只记得迎亲那日,齐大郎一身枣色锦袍,肃着玉白的脸,冲着他道:姊夫要记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积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词。何娘子那块玉佩后来也做了随葬,算全了他们这段略为苦涩荒唐的姊弟情。
    何栖理着箱中的旧物,猜踱着色彩剥落的旧事。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家族的败落,常常连带着亲家同枝。她原先总以为何家冷冷清清,不过她与何秀才父女二人,连个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其实真要翻起族谱,却也是枝枝叶叶,蔓蔓连连,只不过着随着变动,亲近的故去,疏远的愈远,慢慢就失了联系成了陌路。
    何家从高门大户到现在的寻常人家,百年的历历光阴,曾经的富贵权势俱已没了隐踪。何娘子与何秀才还讲究着风雅,到她头上,风雅也已流俗,讲究也是矫情。倒是一册册书还能踪根究底,稍忆往昔繁华。
    第九章
    沈拓在肉铺切了两刀鲜肉,拎了一壶新丰酒,他姑祖母家就在桃溪临水街,夫家姓曹,家中开着棺材铺。
    当年沈家老翁择婿时说:人一世,缺衣少食或富足安康,只没有不死的。除开荒年灾月,实在死太多,别说棺材连破席子都没有,这平常年间死了人,再穷也要买副薄棺。嫁给卖棺材的不怕没饭吃。
    沈姑祖母闹着不愿嫁,哭得泪眼涟涟,说:一屋子死人睡的棺材,我晚上还睡不睡的?
    沈家老翁一翻白眼,说:你怕个屁?等棺材都用不起的时候再怕不迟。
    沈姑祖母还是哭:我胆小……
    沈家老翁咕哝乐了:唉哟,你还胆小?我把你嫁给曹九,我都怕你把他给打哭了。
    气得沈姑祖母摔门走了,一个月没理他爹。
    沈姑祖母年轻颇具悍名,她生得尖脸柳叶眼,细细吊梢眉,一张樱桃嘴,说出的话跟刀子似的,专往人心窝子里戳,性子又好强。曹九生得牛高马大满脸凶相,又做的死人生意,却是面团脾气,在妻子面前任凭揉扁搓圆,半个不字都没有。因此,沈姑祖嫁后比在闺中还要厉害几分。
    沈母还在沈家时,极怕这个姑婆,偶有上门也是缩头缩脸陪着笑脸说好话。沈父去后,沈母没多时就起了另嫁之心,沈姑祖母疑心她早与李货郎有私,给自个侄儿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只没有实证发作不得。
    等沈母盘点了自己的嫁妆,恨不得把家中值钱的器物都贱卖了换银钱。沈姑祖母得了消息,领着三个儿媳妇将沈母堵在了沈家,拖出一条长凳,横坐在沈家门口,将沈母骂得狗血淋头。
    她年轻时是个娇小的小娘子,老后骨头缩了,又微驼了背,风干的脸尖尖的下巴,坐那恶形恶状跟什么精怪似的。三个儿媳妇却是膀大腰圆,拿着竹杠、棒槌,沈母敢硬跑了出去,直接乱棍打死。
    “别家娶妇,沈家也娶妇,结果娶回你这么个贼偷来。贼不走空,也带不走这笨重的家什,你比贼还厉害,连个针头线脑也不给我两小侄孙留下。莫非他们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把年纪哪怕再活一世也没见哪个做娘有你这么毒的心肠,吃一斤砒、霜都毒不死你。你夫婿尸骨未寒,你倒勾搭了野汉子,妓子都比你庄重。贱妇你嫁便嫁,又作贱起沈家子来,可怜我那侄儿哟,做了乌龟忘八,你在天有灵怎么也不找这贱妇说道说道。”又哭沈祖父,“大郎你个糊涂虫,看看,看看,你给儿子讨的什么婆娘。扔下两个小郎跑了也就算了,这等贱妇留着也脏沈家的地,偏她贪心不足,连地都要给她挖去三尺,心肝脾肺都烂透了。唉哟,我的两个侄孙孙可怎么活哦,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沈母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婆,这实是我的嫁妆,我拿自己银子置买的……”
    “呸,敢情你在沈家这么多年,倒养了我侄儿全家?”沈姑祖母一口唾沫啐过去,“好大的脸,红口白牙都成你的功了?我侄儿好赖还是县里的师爷,在这桃溪也是有名姓的人物,倒靠你这个贱妇养。”
    曹大媳妇拄着竹杠,撇嘴道:“阿娘你听她胡咧咧,她爹一个脚力,给人扛货送信赚个胡口钱,她有个屁的嫁妆。”
    曹二媳妇也道:“搜一搜就知真假,你看她妖妖调调妖精的模样,不知搜刮了多少金银去。”
    曹三媳妇文雅些,问沈母道:“表叔做着师爷,县令门客,除了俸禄少不得还有赏银。沈家有屋有地,莫不是比你家还差?”
    沈母哪敢答,只管跪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沈拓抱了沈计,冷脸站在一角。
    “我也想问问你娘家给了你多少体己。”沈姑祖母道,“兴许你爹不是脚力,竟是个人不知的官?不哭不哭,这哭得倒是可怜,你既然不知,我老人家也不问,总归你爹知道,我只问你爹去。”
    沈母泣道:“这与我阿爹有何干系?姑婆这是要我的命,左右今天也出不了沈家门,如你们的意死在这里可好。”她边说边寻死觅活,一会找绳投缳,一会找剪子抹脖子。
    曹大媳妇笑,弯腰对沈姑祖母道:“阿娘,依儿媳看她爹也是个可怜的,养出这么个女儿来,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也不知桃溪还有哪个头晕眼花敢娶她们家的小娘子。”
    曹二媳妇一敲棒槌,粗声道:“寻屁个剪子,好厚的门板,只管撞上来,撞不死我再敲你一棒槌。”
    三媳妇则道:“倒不如去问问李货郎,莫不是他们早已经商量好了要谋算沈家的家财。”
    沈姑祖母一斜眼:“哼,我早让大郎们去堵李货郎,指不定我那侄儿都是他们治死的,少不得还要报官。”
    沈母一听曹大郎他们居然去找李货郎,这让她以后在李家如何立足,委顿在地泪如雨下:“你们竟是如此狠心,半点活路都不与我留。我在沈家劳心劳力,服侍姑翁,又养了两个小郎,竟没得半点的好?”
    沈家这边闹成一团,李货郎那边被曹大他们一堵,吓得腿都软了。曹家三子俱随了他们爹,凶神恶煞的。
    曹二更是不知道哪不对,赤发豹眼黑脸,活脱脱鬼差模样,半夜立人窗前能把人吓去半条命,众人都说曹家棺材卖多之故。曹九也是一个奇葩,三子里他最爱二子,还取了个小名叫‘魁丑’。
    沈姑祖母产子后从稳婆手里接过二子,惊得差点把他给扔出去,心中还侥幸,幸许养养能好些,结果越大越丑,吃得还多,直愁得掉眼泪,拉了曹九的衣袖骂:“杀千刀的,成日魁丑魁丑,生生叫得比鬼还丑,以后哪讨得到媳妇。”
    比鬼还丑的曹二一把将李货郎拎得双脚离地,抬手想打,又瞥了眼李货郎的弱身板,担心一不小心打死了李货郎要吃官司,生生忍了下来,只瞪眼道:“卖杂货的,你吃了豹子胆,敢拐了我表弟的媳妇,还合谋沈家家产。”
    “实……实无此……事。”李货郎上下牙打颤,恨不得晕死过去,连连讨饶。
    曹大道:“你倒撇得快,那婆娘在沈家刮地皮,说不得就是你的主意。”
    曹三眼见他二兄快把李货郎捏断气了,赶紧接手押了背:“好不好与我们去沈家分说个清楚。”
    李货郎哪敢不依,自个就躬身缩背领了头。曹二撵在他身后:“说,你是不是早与那□□有私?”
    李货郎死回不认,一口咬定是见沈母孤寡可怜,又说会帮着照料沈拓兄弟。
    曹三一脚飞了过去:“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家表侄儿还要你个奸夫照料?”
    李货郎又护脸又护臀,哭丧着脸:“是是是,是我说错话,再不敢提。”
    曹二又不满意了,怒道:“你要做人后翁,却半个屁都不放,真他娘小气坚吝。”
    李货郎见他们存心生事,只闭牢嘴巴,一路赶紧赶慢,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沈家把事了了,送走这三个阎罗。
    一进沈家门,汗都不敢抹,白着脸对沈母道:“三娘算了吧,你只把衣裳带了家去,其余的都给大郎二郎,我总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说罢两人相对流泪,倒是一对鸳鸯的模样。
    沈姑祖母恶心得够呛,要待搜沈母的包袱。沈母咬着嘴唇,痛心疾首,转眼看到站在角落里的两个儿子,弃了李货郎跑过来一把抱住沈拓泣道:“大郎,大郎,你就看你阿娘被人如此欺侮吗?我生你养你,你可有半分回报于我?”又去强抱沈计,“二郎,阿娘的命好苦啊。”
    沈拓只把拳头捏得作响,问道:“阿娘要待如何?”
    沈母哭道:“你是我子,我是贼,你难道是贼子吗?”
    沈拓幼年习武弄棒,大后又爱与那些个浪荡子、强人厮混,很有几分匪气。开口道:“子不择母,无论阿娘如何模样总是生养我之人。”言下之意:贼子就贼子,他也没办法。
    沈母被狠狠地倒噎一口气,瞪着泪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计年幼,陡经大变,人都是懵的,愣愣地轻唤了一声:“阿娘!”
    沈母一下子又哭起来,有如摧心摘肺,一面流泪一面将沈计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爱怜道:“大郎不计自己名声,可曾为二郎想过半分?你阿父生前念念不忘要他读书认字,他大后,入书院念书、为官做宰可有脸面?”
    沈姑祖母见她拿沈拓兄弟说事,气得跳脚:“你倒还要脸面,你抛子另嫁,有个屁的脸面?还为名声计,名声不过你脚底烂泥。”
    沈拓气狠,一拳砸向院内摆着一只荷花缸,手上一片血肉模糊,那些血顺着指尖淌在地氤成一小滩。道:“金银之物随你带走,家中的其它事物却不由你动,你莫不是让我和小郎卖屋乞食?”
    沈母心下大喜,却握着自己的心口道:“我到底是你们阿娘,怎会弃……”
    “还有。”沈拓打断她,“你既嫁入李家,只过你的安生日子,不要带出我沈家不好的话来。若我听到一字半句……阿娘是知道我的,自小生得壮,力气大,挥得刀耍得枪,在外也不少惹事生非,惹急了我,出手没个轻重说不好就打死个把人。”
    沈计挣脱母亲,抱着沈拓的大腿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沈母。沈拓摸了摸他脑袋,又看了眼抖抖索索站在院中的李货郎:“我看李家郎君生得很俊,只弱了些。”
    沈母和李货郎双双被吓得一抖,二人这时才想起沈拓的凶名来,这是个祸胎。沈母讷讷地:“大郎莫要错想了阿娘……”
    沈姑祖母见事已至此,令儿媳推搡着沈母:“拿了你的包袱快滚,离了沈家的地,省得沈家列祖列宗不得清静。”
    沈母和李货郎无法,灰溜溜地相偕离去。
    沈拓外祖父倒真是个老实人,只窝囊,女儿做出这等事,他又不得其法,气得病了一场。舅、姨更觉丢人,成日里躲着人,又怕曹家找他们麻烦,索性在县里生活艰难,干脆举家搬回乡下过活。连着两个嫡亲的外孙,也不知羞于得见还是什么缘故,少有来往。
    沈姑祖母着实心疼沈拓兄弟,平日也是多加照料,时不时叫人喊兄弟二人家去用饭。沈拓是在市井混的,身边之人三教九流俱全,也渐通人□□故,每到曹家必有礼到,平素得了一些新鲜的吃食玩物也要玩曹家送上一份。
    亲戚间常来常往亲疏自然不同。
    沈赖二家退亲时,沈姑祖母气得在家念了半天的佛,与曹大商议送副棺材给赖家肉铺。倒是曹九捧着小酒盅劝道:“这事掩在袖里就算了,闹出去有什么好听的?”
    沈姑祖母捶着曹九:“我难道不知不好听?只是气不过。”
    曹九往后一靠,两眼一眯,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时日长着呢!阿沈,这亲退得好啊,退了才是沈家的福气。”
    沈姑祖母一寻思,是这个道理,这才抛开不再生气。
    第十章
    曹家棺材铺生意很不错,沈拓去的时候正有一个锦袍男子带着仆役在买棺材。
    “这位郎君你看,这副寿棺面漆枣红色,金粉五蝠拱寿文,木质坚硬,敲之‘砰郎’有声,闻之有异香,虫不咬不蛀,实乃长眠佳选。”曹大笑眯眯地在那推介曹家店最好的棺材。
    锦袍男子跟着上前敲了几下棺木,然后道:“这便是最好的棺木?我听闻好的棺木敲之有如击金叩玉。”
    曹大一顿,扫了锦袍男子一眼,笑道:“这位郎君莫不是在消遣我?敲之有金玉之声,非千年楠木或阴沉木不可得,那种棺木落水不浮,千年不朽,万金尚且难求,也只王侯将相配享,寻常人家哪个敢用?”
    锦袍男子脸上讪讪,也不问价,晃悠一圈,带着仆役走了。
    “晦气。”曹大轻轻啐一口,对沈拓道,“大郎来了,今日不当差?”
    沈拓将肉酒递给曹大,嘴角不由带出一分笑意:“表伯,我近日与二横街何秀才公家议亲,事准了,来与姑祖母讨些主意。”
    曹大吃惊,喜道:“竟有这等好事?”携了沈拓的手将他去后宅,路过回廊喊,“二丑,你表侄要定亲了,快些出来,我们中午好好吃上一杯。”
    曹二正带着几个学徒做棺材,一身刨花味,衣摆头上还挂了木屑,出来疑惑道:“赖家不是赖亲了?娶他家小娘子有什么好喜的,你未来丈母娘一个缺口镊子。”
    “你棺材做糊涂了?”曹大道,“不是他们家。”
    “二表伯,定的是何秀才公家的。”沈拓一想起何栖就想笑。
    曹二听后摇头:“读书人家的?不好不好,酸里酸气的。”
    曹大抬手给弟弟一巴掌:“天下小娘子随你挑不成?你怎么不与表侄说个好的来?”
    曹二咧开嘴笑:“我自己的婆娘尚且是半哄骗来的,哪敢给侄儿保媒。”曹家三兄弟,曹二长得最丑最魁梧,却是最能做细致活的。寿棺的绘彩均出自他手,比他爹曹九还画得出色几分,他又扎得一手好灯笼。
    曹二媳妇简氏也是个泼辣的,生得白嫩丰腴,颇有几分风情。她家中赤贫,又有许多兄弟,她爹图曹家的银钱把她嫁给了曹二。
    简氏早听闻曹家二子面丑如鬼,哪里肯依,在家闹得翻了天去。
    她娘淌泪说:丑又什么打紧,又不耽误你穿衣吃饭。
    简氏反唇相讥:竟说好听的话哄骗?要是真为我打算,我也是依的。你们不过为的曹家的银钱卖了女儿,别说曹二长得丑,他便是傻子跛子是火坑你们也是要把我推进去。
    她满心不愿嫁,曹二倒趁她上街偷看过她几眼,觉得她脂丰肤白水灵眼,很是满意。时不时地扎了五彩灯笼,画些花鸟送与她。简氏万料不到曹二竟是个风雅之人,那灯笼扎得极是精细讨巧,端得心灵手巧,曹二面如恶鬼之说八成是好事之徒夸大其辞。
    于是收起厌恶之心,欢欢喜喜地嫁了。
    嫁后才知被这个丑鬼给骗了,丑是真的丑,巧也是真的巧。曹二又是个顾家疼老婆的,曹大曹三得闲还会喝花酒见个相好什么,曹二除了做棺材带小徒弟,得空也只陪着妻儿。三个妯娌里,倒是简氏过得最舒心。
    时日一长,简氏再看曹二倒看不见丑,透着特别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