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试头一名叫做解元,而第二名到第十名,全都被称作亚元。徐三娘满打满算,也就复习了不到三个月,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然是十分难得。
徐荣桂见得此景,转悲为喜,捧着那金花帖,自是笑不可支,大喜过望。唐玉藻及贞哥儿虽不识字,但眼见得徐家阿母回嗔作喜,心里头猜着了结果,也为徐三娘高兴起来。
崔钿立在檐下,靠着门边,受这氛围感染,也不由弯起了唇角来。她挑眉一笑,对着徐三张开手,故意道:“好歹我也是来报喜的,你若是少了我的喜钱,那我可就赖着不走了。”
徐三无奈而笑,这便解下荷包,掏了喜钱。崔钿接过那几颗银锭,掂量了两下,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徐三的荷囊,只见那石榴形的紫布荷包上头,绣的正是一枝风荷。
崔钿抬起眼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荷花,是你自己绣的?”
徐三嗯了一声。崔钿眨了两下眼,这便转了话头,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银锭,一边低下头来,缓缓说道:“入冬之后,官家就会下旨,如我所愿,将我调任北方。我要是走了,这寿春县里,还有哪个能护你周全?州试过后,还要再隔上一年多,才是省试。这一年里,你又有何打算?要不然,你还是提早上京罢。”
徐三一笑,轻声道:“怎么?你想赶我走?我还想跟着你去燕云十六州,看一看长河落日,漠北风光呢。”
崔钿定定地看着她,道:“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去北边?”
徐三点了点头,含笑道:“州试好考,省试可就难了,我说不准,还真要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你若走了,我在寿春的日子,肯定要难过许多,无论如何,我也得替家人多多着想不是?”
崔钿不由笑了,随即望着徐三,缓声道:“你放心,我还是跟先前一样。到了年底,你就带上你家阿母、你弟弟,还有你那个小美人,跟我一块儿去北方赴任。到了那儿之后,就让你家阿母,还到我府上做活。一年多以后,你只管去开封应考便是,考上了就留在那儿,等着殿试,没考上呢,就再回来,给我做幕僚。”
崔钿说着,愈发高兴起来,又与徐三玩笑一番。二人说到最后,崔钿好似想起来了似的,又对着徐三笑道:
“对了,我为了你,还特意打听了一番。那秦家大姐儿,也是亚元,但只是第八名而已。至于寿州解元,也出在咱寿春县,我比照了你二人的成绩,你只在两门上头输给了她,一门是诗文,另一门,则是算学。徐老三,接下来这一年里,你可得下苦功夫了,得好好学学这两门才是。”
徐三稍一沉吟,又问道:“却不知这解元乃是何人?”
崔钿犹豫了一下,随即道:“正是那贾氏文燕。”
贾文燕。徐三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得蹙起眉来。
先前贞哥儿被贾府下套,差点儿就嫁给了贾府那个傻子,而给贾府当托儿的,正是这位远道而来,寄人篱下的贾氏文燕。徐三见过她,还给她出过几道题目,试了试她的才学,当时便觉得这小娘子是个人物,确有高才大学。
如今听得这贾文燕中了解元,徐三并不意外,但她也暗下决心,誓要在一年之后,夺得三甲,一举成名,天下皆知。
崔钿走了之后,徐三换过衣裳,出门上街,走访两处集市,买齐重礼,接着便到了罗昀院内。
她却是有所不知,罗五娘瞧着好似性子极冷,对甚么事儿都漠不关心,可今日一大早,罗昀便到了县衙门口,挤在人堆里头,等着唱名放榜。直到看见了徐挽澜三字,罗五娘方才放下心来,归于家中,等着徐三上门。
徐三说完捷报之后,便将那红纸金花的帖子,交到了罗昀手里头去。而罗五娘,还要装作是刚刚知道一般,扫了两眼金花帖,点了点头,又对她沉声说道:
“不错。三个月的工夫,便能中得亚元,你是有本事的。只是你也要记住,兵法有言,兵骄者灭,一败如水。州试只是个开始,你若想走这条路,那此后数年,就一刻都不得放松!”
徐三连忙称是,又从那布帛肉脯之下,掏出了两册典籍,向罗昀讨教起学问来。罗五娘见她不骄不躁,自是欣慰不少,抬起手腕,执起毫笔,为她讲解起来。
徐三用心听着,不经意间抬起眼来,却忽地瞥见罗五娘的手腕上,正带着一串乌木佛珠。瞧那串珠的颜色质地,竟和官家先前把玩的那一串,一般无二,毫无差分。
第74章 拂剑当年气吐虹(二)
拂剑当年气吐虹(二)
当初徐三拜师之时,罗昀说, 自己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而已。但她若真是无名之辈, 怎么会在这策论兵法上面, 如此的熟知精义, 妙算神谋?
徐三娘疑心乍起,面上却是不显, 亦不出言询问。
她清楚, 罗昀隐瞒自己的身份, 定然有她的道理。她若是想让徐三知道,那么终有一日,徐三会知道的。
罗昀主动告知身份之日, 才是她真正认可徐三之时。徐三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却说徐三娘中得亚元之后,一时之间, 这徐家小院, 可谓是门庭若市,户限为穿。那贾文燕虽中得解元, 但因着贾府, 已然是个破烂摊子, 人人避之不及, 故而这寿春县里, 也没甚么人去巴结那贾小娘子,都跑来了徐三娘这里,又是讨问进学之法, 又是套近乎拉关系,直把这徐家的地柎门槛,都快要踢破踏平。
徐三娘对此是不胜其扰,反复跟徐荣桂说了几回,让她全都拒之门外,莫要搭理,可这徐阿母,一瞧见人家手里头提着上门礼,脸上立刻就笑出了花儿来,可谓是严嵩收礼——来者不拒。
徐三见她又起了这贪小便宜的心思,心中自是不悦,只得又沉下脸来,敲打了徐阿母一番,对那妇人冷声道:
“徐大娘,你好好琢磨琢磨,人家为何都跑来你这儿,不去那贾府献殷勤?那是因为贾府失了圣心,贾文燕就算能走到殿试,也当不得甚么大官。人家给你好处,可不是白给的,是盼着你日后发达了,能过来跟你攀扯攀扯。”
徐阿母不吭声,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张嘴还要辩解,徐三脸色阴沉,又道:“再说了,这在朝中当官,最要紧的,就是要有个好名声。日后人家说起我,说这徐老三,在老家是个贪财好利的,背后戳我脊梁骨,你掂量掂量,这岂不是丢了黄牛撵蚊子——因小失大?”
徐荣桂虽是个糊涂的,但好在听得下劝。徐三跟她说罢之后,徐阿母一寻思,也觉得自己办的不妥,平白拉了闺女后腿,赶紧悬崖勒马,不再迎人入门。如此一来,到了九月中时,徐家门口,可算是消停了下来。
这日休沐,徐阿母正在院子里头,嗑着瓜子儿,忽地听到外头有人叫门。徐荣桂提起耳朵,一听那人说自己是秦娇娥,这脸色立刻耷拉了下来,连忙示意唐玉藻莫要开门,只等那秦小娘子久唤不应,自行离去。
秦娇娥连唤了十几声后,渐渐没了动静。徐荣桂只当她是走了,这便松了口气,哪知待到徐三午觉睡醒,披衣出门之时,一拔门栓,抬眼一看,便见秦娇娥靠着旁边的墙,穿白绫袄,娇绿裙,眉眼间去了几分傲色,瞧起来和先前那个争胜好强的小姑娘,倒是大不一样了。
徐三一怔,随即掩上门扇,轻声笑道:“怎么不叫门,就在这儿干等着?”
秦娇娥闻言,急了起来,挑眉尖声道:“徐三你少装了!你就是心里头怨我,所以任我怎么叫,你都不来开,成心叫我干等着!”
徐三稍稍一思,自是明白过来,只又拉上她胳膊,扯着她往街上走,口中笑道:“子时大睡,午时小憩,你还不许我打会儿盹了么?让你苦等许久,是我对你不住,走,我请你吃两盏茶去。”
秦娇娥冷哼一声,面上很不情愿地,由她拉着,往那茶摊上走去。二人坐定之后,徐三掏了银钱,接着便有小厮捧了两碗热烟升腾的茶汤过来。徐三低下头来,抿了一口,随即对着秦家女,含笑问道:“这次回了寿春,你要待上多久?”
秦娇娥不高兴道:“在庐州时,思乡情切,夜里头想的都是回寿春,哪知如今真回了寿春,我又待不下去,只想赶紧回庐州。阿姐是没考好,考了寿州第八,我是考好了,才考了庐州的第一百零一名。幸而庐州比寿州录的人多,不管怎么着,我也算是举人了。可一回了家,还是比不过阿姐,便连娘亲,都骂我不是读书的料儿——她也不想想,阿姐读了多少年,我才读了几个月?怎能放到一块比较?”
她稍稍一顿,又眯起眼来,对徐三气道:“还有你,我走的时候,你不是还说甚么无心科举么?怎么我一回来,你却成了寿州亚元?难不成你是面上瞒着我,背地里苦学?”
徐三一怔,忆起过往,不由无奈而笑,摇了摇头。秦娇娥见她不吭声,抿了抿唇,又垂下头来,低低说道:“徐三,我今日过来,不是要来跟你拌嘴斗舌的。”
她苦笑了一下,又闷声道:“再说了,就算斗嘴皮子,我哪里斗得过你?寿春地方小,我赢了几场官司,还真当自己有些本事呢。哪知到了庐州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家庐州的小娘子,裘马轻肥,风流花荡,偏又不将学问落下,再看看我,灰头土脸的,哪怕日夜苦学,也才中得一百零一名。她们有鲜衣怒马,又有宿儒为师,我呢,我甚么都没有。”
徐三见她如此颓丧,不由蹙起眉来,又对她认真道:“《贞观政要》有言,知人既以为难,自知诚亦不易。但凡是人,就有不足之处。你能悟到这一点,已然比许多人都要厉害了,不似他们,自丑不觉,人丑笑煞。”
徐三一笑,抿了口茶,又缓缓说道:“庐州的小娘子,之所以能有鲜衣怒马,宿儒名师,那是因为她们的祖辈,已然辛苦过了,所以才能让她们过得如此快活。你若想让你的子女,也能如此轻松,那你就要担得起这份辛苦。在这儿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半点儿用处都顶不上。若干年后,你家闺女,只怕会坐在同样的位子,说出一模一样的抱怨。”
秦娇娥心上一震,紧抿薄唇,抬起头来。她定定地看着徐三,默然半晌,随即咬了咬唇,说道:“徐三,我今日前来,是想替我阿姐,赔个不是。她这人,心气儿高,手段绝……”
徐三揉了两下眉心,遽然出声,打断她道:“你姐姐的不是,得要她自己来赔。你啊,好好念书,别想太多。庐州乃是富庶之地,今年的考生,比寿州高出一倍,你能在庐州夺得一百零一名,差不多就是寿州的四五十名。你记好了,要自立自重,勿要妄自菲薄。”
她笑了笑,又立起身来,对秦家娘子道:“入冬之后,我或许便要迁离寿春,以后你若还想见我,就只能等到开封省试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我二人,开封再会罢。”
秦娇娥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些甚么,可话到嘴边,复又咽了下去。她紧抿红唇,又抬起头来,攥紧了拳,对着徐三,一字一顿地道:“好,开封再会。”
却说金乌长飞玉兔走,不觉之间,已是冬月初时。这日里寒风凛冽,霜浓冰厚,徐三娘裹着小袄,穿着软黄裙子,一入得罗昀院内,便挽起袖子,到了后厨,给她煮起汤饺来。若说平时,她也不需给罗五娘做饭,只是近些日子,罗昀中了寒气,缠绵病榻,若没有徐三在旁侍奉,她便真是无人照看了。
水开了两回之后,徐三操着汤勺,盛了一盘素馅饺子,又舀了一小碗白汤,一并搁至食案之上,接着缓步行入房中,对着卧于榻上的妇人笑道:“先生,快尝尝我亲手包的饺饵罢。皮薄馅厚,个头儿也大,可比外头摊子上卖的实在。”
眼下虽是白日,可入冬之后,便不怎么见着太阳出来,天色发阴,屋里头也暗沉沉的。徐三放下饺子,又为罗昀点起灯烛,而那妇人则缓缓起身,盘腿坐于案前,持起小勺,用起膳来。
罗昀尝了两个,见这饺子果然如徐三所说,是皮薄馅厚,十分美味。只可惜她尚在病中,胃口不佳,吃过五六个后,便只得暂时搁筷。她叹了口气,又抬起头来,对着徐三问道:“先前不是说,崔知县迁任的诏书,近些日子,便要下来了吗?”
徐三稍稍一顿,点头应道:“昨日夜里便下来了。”
罗昀问道:“迁到何处去了?”
徐三一边整理着书册,一边含笑道:“檀州,燕乐县。这地方,算不得富,但也不穷,崔娘子绝不会受苦的。只是这官职……”
罗昀皱眉道:“官职有何不好?”
徐三娘叹了口气,坐于案前,压低声音,蹙眉道:“官家先前答应了她,要将她迁任北方。既是迁任,那就是要升官,起码要给她个六品官当。可是燕云十六州,天高地远,派系纷杂,又临近边关,大多与金国接壤,给她找个合适的位置,着实不大容易。圣旨上说,要让崔娘子到燕乐去做正六品的监军,监察运输补给、将领赏罚,崔娘子不愁,我却是替她犯愁。”
这监军一职,可以说是朝廷派下的临时差遣官,一般来说,并不是每支军队都有。罗昀听过徐三之言,自是知道她为何犯愁,但她却仍是明知故问道:“你愁自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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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拂剑当年气吐虹(三)
拂剑当年气吐虹(三)
罗昀这么一问,徐三便蹙眉答道:“一来, 檀州燕乐县, 乃是大宋与金国之交界, 无论地理位置、经济民生, 还是官场派系,都与寿春大为不同。檀州不宜开垦, 重商而轻农, 而燕乐县的百姓, 大多是靠和金国百姓贸易往来,赚些银钱。如此一来,当地的民风, 可与咱们大宋的其他州府,迥然相异。朝廷见此情形,很是忧虑, 早年间曾在边境禁商, 引起了不小的乱子,待到官家上任之后, 方才重开贸易。”
恰如徐三所说, 官家登基之后, 为了稳定民心、提高税收, 重又开放边关贸易。似檀州等与金国接壤的州府, 倒有点儿像现代的经济特区,金国商人只被允许在这些州府经商,万万不得进入中原内地。
金国乃是男尊之制, 大宋却是女尊男卑,而在这檀州燕乐县里,虽说实行的还是女尊之制,但是这制度,却远没有中原严格。走在街上,抬头一看,既能瞧见沾着假须胡子,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公子,亦能看见不带面纱,又黑又壮的异国大汉。两边互不相扰,各不相干,毕竟也没有哪个人,愿意和钱过不去不是?
罗昀听得徐三之言,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这地经,倒是没白学。只是有一点,你却不知。当年官家放开商禁,乃是崔钿之母崔左相递的折子。那时候,左丞相与右丞相,两边争了个无休无止。左相说了四个字,叫做‘通商惠工’,说这几个地方,土地贫瘠,无法开垦,若是再禁止通商,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右相也说了四个字,叫做‘水懦民玩’,说这策令一旦放宽,便给了金国可乘之机。”
她稍稍一顿,又抿了口热汤,缓声道:“因而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不必替崔钿发愁。崔左相对檀州有恩,在边关州府,亦是很有名望。崔钿到了檀州,必不会受了苦处。”
徐三却仍是放不下心来,又抬起眼,对着罗昀沉声道:“可是二来,崔娘子此去监军,监理的可是瑞王。”
瑞王名曰宋熙,若是说起她来,那便要讲讲官家前头的两任皇帝了。
前前任人称“废君”,本名宋裕,是当今官家的二姐。这个妇人,天生神力,性情暴躁,是个好武的。时人对于善武的女子,大多很是推崇,因而早些年间,宋裕还是太女之时,她在京中的名望,很是不错。哪知这位大力士即位之后,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暴君当政,每日里折腾百姓,自是惹得民怨四起。宋裕在位仅一年后,便因“上不敬天,下不纳谏”,而被太后与群臣罢黜,贬为庶人。有了宋裕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朝廷内一时转了风气,再不敢选好武的了,转而推举了一位尤善诗文的新官家登基,即是文宗。
文宗倒是脾气好,也不怎么折腾百姓,可她这人,纯属是被硬推上来的,对做皇帝,实在没有半点儿兴趣。她不爱别的,就喜欢风花雪月,四五十岁的人了,成日里耽于情爱,登基三个月后,便连朝也不上了。
文宗在位一年之后,竟在与内侍交/合之时,登得极乐,脱阴而亡。文宗的妹妹即位,才是当今官家。
而徐三所担忧的这一位瑞王宋熙,则是文宗的女儿。论起性情,她倒更像那位神惊鬼怕的废君宋裕,骁勇善战,拔山扛鼎,打从十五岁起便在军中领兵。当年官家登基之前,所面临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是这位瑞王。
徐三虽说身在寿春,地处偏远,可“瑞王造反了”这五个字,几乎每隔上四五个月,便能听见一回。当然,这不过是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而已,半点儿真都保不得,但从此事也能看出,这瑞王的存在,该有多么敏感。
便连罗昀听了瑞王两个字,也是面色微变,兀自寻思起来。她沉默半晌,方才叹了口气,对徐三道:“官家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我更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京中出了甚么事,也不是我能知晓的。你跟着崔娘子,到了檀州之后,你记住,务必要善观风色,善择时机。”
她那眉头越皱越紧,徐三跟随她数月,也不曾见过她脸色如此凝重。罗昀眼睑低垂,蓦地又叹了口气,缓声道:“罢了。不提了。依我之见,一年之内,瑞王反不了。而一年之后,你早就在开封府了,这事儿也与你牵扯不上。你不必多虑,安心应考便是。做幕僚,没出息,自己做官,做大官,才是最出息!”
徐三连忙点头称是。她低下头来,眼见得饺子凉了之后,相互粘在了一起,连忙挽袖抬筷,将那饺子一一分开,又向着罗昀道:“先生别光顾着说话了,赶紧将这饺饵吃了罢。”
罗昀嗯了一声,虽脸色苍白,胃口不佳,但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这便抬起竹筷,夹了一个素馅饺子,细细咀嚼起来。她勉强咽下之后,忽地瞥见那徐三娘的雪白腕上,有一片很是惹眼的红痕,其间还有两条血道子,算不得多长,似是被甚么尖锐利物划出来的。
罗昀皱起眉来,出言询问。徐三低头一看,随即一笑,轻声道:“前些日子,那郎中不是给先生你开了个方子么,可偏偏其中有一味药,药局里没得卖,我上回去问,那卖药的妇人说,让我隔个三五日再去。今儿我顺路,便拐过去,又问了问,她说还要再等。我听过之后,这就要走,哪知一抬头,竟遇着了个熟人。”
罗昀不悦道:“既是熟人,如何会这般待你?”
徐三却只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娘子乃是我的恩人,我都唤她一句阿芝姐的。阿芝姐也是做讼师的,前年怀上了孩子,本来也是好事,可谁知产子之时,十分凶险,好不容易才保下命来,可身子骨儿,却是再也调不回来了。”
她稍稍一顿,又摇了摇头,叹道:“我今日见着她,她知我中了举人,嘴上说着贺喜,可脸色却很是难看。那娘子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陷进了肉里,说到最后,竟啼哭起来。我知她心里难受,也不好挣开,便又宽慰了一番,因而今日,倒有些来迟了。”
罗昀听罢,却是毫不怜惜,唇边的假须一动一动地,口中冷声道:“她见你中举,定是心有妒恨,生出了悔意来。挽澜,你日后可不能学她。这仕路官途,一步都不能停,一年都不能耽搁!”
这妇人眉头紧蹙,倾身向前,箍着徐三手腕,声音低沉道:“为学则专心一志,思虑熟察,为官必以身许国,与民无害……这是你亲口所言。跟我发誓,你一定会做到。”
罗昀平日里,表现的尚还算是温和,只有她唇边那从不曾摘下的胡须,时时刻刻提醒着徐三娘——眼前之人,归根结底,可以说是一个极端女权者,是宋十三娘的忠实拥趸。
在罗昀看来,女人选择生孩子,且接二连三的生,不但是白活了,浪费了身为女人的资本,更还对大宋国策,有所玷辱。然而徐三的道,却和她有根本性的不同。
她有一个奢望,她想构建一个新的世界——不管你是想沾假胡子也好,还是想生七八个孩子也罢,这都是你的自由。你选择以你的方式生活,并承担相应后果——无论这后果是好是坏。但不管你怎样抉择,只要你不犯法,不违背基本道德,那你就不该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和压迫。
徐挽澜定定地看着罗昀,随即一笑,轻声道:“当然。日后我若为官,必将以身许国,与民无害。便如当夜所言,我要是没做到,先生来杀我便是。”
罗昀又盯了她半晌,方才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将那热汤饮尽过后,转而又躺到榻上。徐三收拾过碗筷之后,又坐到罗昀身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并缓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