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悲痛又无奈,连连摇头,叹道:“珩儿,你从小就聪慧,爹多么希望……你偶尔也能装装糊涂。”
关珩眉梢一挑,毫不客气反击回去:“装糊涂儿子会啊,真装起来,儿子能装得比谁都糊涂。”
“但是有些事情糊涂不得,比如自由。”
男人说:“跟性命比呢?”
关珩倏地一愣。
他难以置信地张张嘴,却又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事情当真已经如此严峻,到了要取他性命的地步?
阳光落在叶片上,每有清风拂过,枝叶震颤,便晃开一片湖水般粼粼的光。
那光投映在对峙的两人眼底,中年男子神情晦涩,关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面色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苍白。
谢子游向来只做反派,这还是他第一次接金手指支线,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主角的成长历程。
他望着少年通红的眼眶,眼中漫布的血丝,禁不住有些心疼。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明明在一心维护家族,只是旁人争相夺利,便将少年挤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呕心沥血,艰苦支撑十数年,身上无时无刻不压着重若千钧的担子——却在今日谢家仙女一番挑拨下,分崩离析,地动山摇。
忽然,人群中有男音低语:“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杀了干净。”
嗓音虽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
关珩猛然抬头,向发声处望去!
几个关家分支族弟慌忙低头,假装对地面上的落叶产生了兴趣。
落叶被风卷起,翻转间露出梗部被虫啃噬的腐烂痕迹,关珩望着面前一片乌幽幽的发旋,刹那间心如刀割。
谢子游听见他近乎自言自语的失落低喃,轻飘飘的:“那几人是我的朋友,每天见面,他们都唤我珩哥。”
听着少年失魂落魄的声音,谢子游鼻头一酸,平生第一次强烈地为另一人感到不值。
尤其当他透过玉镯边缘,扫见乌泱泱人群中如出一撤的冷硬面孔。关家的长老、族中子弟、甚至管事仆从……望向关珩的目光贪婪又厌恶,全然忘记了过去十数年,他们是如何通过压迫主角,为自身赚取荣华。
仿佛一群吸血水蛭,贪婪地扒在少年身上吸取他的血肉,一点一点,筑起关家这样畸形的巢穴。
如今关珩失去了作用,他们果断脱离,自私又无情,临走前还要往伤痕累累的少年身上狠狠踩上几脚,确保他永远跌落泥潭,不得翻身。
关珩充满希冀的目光顺着人群环视一圈,眼巴巴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上扫过,神情几乎是央求的。
可每个人都在躲避他的视线,他们垂下头,将良知与道义嚼烂了吞进肚里。
视线焦点的少年曾是整个关家的支柱,但反而言之,亦是整个关家自卑懦弱、攀炎附势的黑历史,代表了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过往。
关珩眸中光泽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两声,嗓音苍凉,如沙砾磨划。
随后少年敛起笑意,鼻梁笔直,眉宇冷峻如刀削,眉眼更是流露出一丝不合年纪的稳重。
他转过头,目光笔直,死死盯住中年男子,一字一顿道:“那、也、糊、涂、不、得!”
全场静默。
中年男子深吸口气,缓缓阖眸。
他嗓音浑厚低沉道:“珩儿,你不该露这一手玄气修为的。”
落入有心人眼里,反而成了灾祸。
关珩嗤笑一声,冷冷道:“儿子该做什么?闭眼等死吗?”
男人眸光沉痛,低声道:“……昨日你十三姨娘有喜,玄医查过了,是个男儿。”
关珩:“……”
少年再度愣住。
谢子游眼睁睁看着关珩眸中一点点涌起悲凉之色,黑色发丝被风吹干,顺着硬朗的面颊来回飘荡,宛如离根浮萍。
少年嗓音沙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那我是要有弟弟了?真好,恭喜。”
中年男子说:“所以……你不再是我唯一的儿子。”
关珩点点头,了然道:“明白。”顿了顿,他又重复道,“我明白。”
不是唯一的,所以牺牲了,也没那么伤筋动骨,痛彻心扉。
关珩唇角虽然挂着微笑,眸光却幽暗如深潭,属于少年的朝气被重压砸散,隐匿在深处的疲沓和颓唐悄然冒头,仿佛幽魂鬼火,在他黯淡的目光中幽幽闪烁。
谢子游心头突然一颤。
他黯然地想,如果自己不是身兼反派模板,或许就可以拍拍主角肩膀,给他一个浅浅的拥抱。
这么想着,青玉镯突然随他心意而动,冰凉的触感贴上少年手腕。
清爽的凉意顺着尺骨蔓延,仿佛夏日吃下一口新鲜甘爽的瓜,舒适又清新,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闷热,关珩心底突然轻跳一下,虽然微弱,但不容忽视。
这一下触动将少年从恍惚中拉扯而出,关珩使劲眨了眨眼,紧攥的手掌悄然放松。
他抬起右手,抚上左腕,轻柔又珍稀地在玉镯上摩挲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子游突然被人摸了一把,倒让他愣了一瞬。
少年掌心温热,仿佛永不褪色的小太阳,抚摸的姿态柔情万丈,登时让他有点别扭。
可他还没来得及抗议,便听见关珩嗓音清朗,诚恳道:“我不愿坐以待毙,也不想困守终老,父亲若还疼惜儿子,不如……将儿子放逐洛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