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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今日原已结了账,见到令容后特地追过来,不止是为两句致歉,更重要的似乎是——他想告诉令容,当日的承诺他记着,不是他言而无信。
    想通这点时,高修远怔了下。
    “只为致歉,求个心安。”须臾,他端然回答,“木已成舟,难以挽回,我虽人微言轻,往后少夫人用得着时,必会弥补。”神情歉然,语气诚挚。
    令容沉默审视。
    半晌,自笑了笑,将那方蕉林仙鹤的墨锭收起,“那么,多谢指点。”说罢,也给他还了个礼,带着宋姑和枇杷结账走人。
    高修远仍站在原处,看她缓缓走下楼梯,窈窕身姿包裹在斗篷中,唯有发髻如鸦,珠钗精巧。他踱步过去,推开半扇靠街的窗户,看她被人扶进马车,只剩下香车四角流苏轻晃。
    回过身,书架间光线暗沉。蓦然想起那时被困在破旧屋中,绝望愤恨之际,少女推门而入,衣衫飘飘,笑容娇丽,声音柔软。
    高修远一时出神。
    待令容离开不久,对面银楼中,唐解忧戴着帷帽,领了丫鬟仆妇进笔墨轩挑些纸笔,在楼阁内留心走了一阵,瞧见那日曾在梅林见过的少年时,竟自微笑。
    ……
    令容出了笔墨轩,顺道往西市去,叫红菱挑了新鲜鸭舌、鸭皮、冬笋,回去后在杨氏的小厨房里做道煨鸭舌——韩蛰性情冷淡深沉,她白吃了美食不敢投桃报李,只能给杨氏和韩瑶多回报些。
    此时的韩蛰,正骑马在河阳地界的险峻山路间飞驰,身后铁箭如雨。
    他这趟出门,身边带了樊衡和几位副手,即便都是高手,仍险象环生。
    因皇家式微,宦官弄权,韩镜拜相后虽能稳住京城,朝廷对京城外的辖制却有限。各处节度使渐渐跋扈起来,将地方赋税和军队握在手中,不遵朝廷号令的时常会发生,其中最猖狂的就是河阳节度使裴烈。
    裴烈十五岁从军,悍厉骁勇,戎马半生后节度河阳,居功自傲,目无法纪。因河阳数万驻兵格外骁勇善战,军粮马匹都胜于别处,裴烈又在军中极有威信,朝廷暂时无力压制征缴,只能放任。
    九月里裴烈病重,自知大限将至,竟上表朝廷,想让他儿子裴泰接任河阳节度使。
    表文送至京城,永昌帝、韩镜皆大怒,甚至连田保都骂裴烈狼子野心。
    节度使之位父死子继,他以为河阳是他裴家的天下,想独自为政吗?况且这例子一开,往后别处节度使纷纷效法,当如何应对?
    永昌帝纵然贪图享乐、昏庸无能,也不敢开这样的先例,当即驳回,又派遣使臣前往河阳探望裴烈的病情。谁知使臣到了河阳,裴烈手下小将得知表文被驳,竟借着酒意斩了使臣!
    消息报回,举朝哗然。
    永昌帝召集韩镜和数位重臣商议过后,虽不敢直撄其锋,却派了韩蛰出京,以彻查使臣被杀一案的名义,在查办其他案子后顺道前往河阳探查虚实。
    韩蛰自入河阳地界,便遭遇了两回凶险伏击。
    而今离河阳节度使所驻的檀城不远,对方出手愈发凶悍。
    韩蛰在锦衣司两年,被伏击了不知多少回,身边带的都是老练精干之人,倒也不惧。这波伏击人数甚众,如群犬扑来,他难以斩除,便沉目肃容,听风辨音躲避箭锋,往遥遥可见的檀城城门疾驰——到了那里,对方总归会有所顾忌,不像深山野林中肆无忌惮。
    而他需要的,就是对方顾忌收敛的这几个时辰。
    此行檀城,虎穴深入,他既然亲自来了,要做的可不止是探查虚实!
    第17章 反间
    韩蛰等人疾驰出山,赶到州郡大道时,身后总算安静下来。
    河阳的将领虽有野心,檀城百姓却还过得太平,忙着筹备过年,城门口的摊贩都比平常多,也更热闹。城门内外风平浪静,看来那边还没打算当众闹出动静。
    韩蛰纵马入城,直往河阳节度使的府衙去。
    裴烈病卧在榻,不能起身,却派了儿子裴泰亲自出面,带着副使彭刚、行军司马杨裕将韩蛰等人迎入衙署。
    场面自然不算融洽。
    裴泰年近三十,尊父命行事,姿态颇和气。彭刚却是一路跟着裴烈杀过来的,在河阳军中的威信仅次于裴烈,连裴泰都需敬他几分,素日做派骄横,那使臣便是他下令副将杀的,此时对着韩蛰,没半点好脸色。杨裕是韩蛰的堂舅,十年前跟家中闹翻,投到裴烈麾下,从末等小将做起,而今身居高位,也是公事公办。
    当下随意用了晚饭,裴泰将众人安排在衙署后面裴府的客院歇息。
    韩蛰身在虎穴,泰然处之,在屋中坐了半个时辰,就听有人敲门。
    他自过去开门,却见外头灯火昏暗,杨裕换了便衣站在那里,手里拎了坛酒。
    “杨大人漏夜前来,是有事赐教?”韩蛰并未立刻请入。
    杨裕只将酒坛晃了晃,“虽说素无往来,你终究是我外甥,他乡相遇,请你喝杯酒如何?”
    “既是如此,舅舅请进。”韩蛰侧身让他进去,掩好屋门。
    杨裕也不客气,自寻了酒碗,往桌边坐下,倒了两杯,将一只碗推到韩蛰跟前。
    韩蛰的母亲杨氏出自侯门,父亲是文官,长兄是京畿守军的副将,这杨裕是她庶出的弟弟,今年三十五岁。
    杨裕自幼顽劣,没少被侯爷拿马鞭狠抽管教,长大了仍是桀骜。十年前不知怎的跟府里闹翻,独自出京谋生,辗转半年后在河阳地界歇脚。他幼时习武,功夫不比兄长差,凭那身本事,在军中谋了个职位,凭着一股桀骜狠厉劲头,很快站稳了脚跟。
    彼时杨氏已是相府儿媳,裴烈心存怀疑忌惮,虽知他能耐,却不敢任用。冷眼瞧了三四年,见杨裕跟家中彻底断了往来,确实是孤身谋生,才加以提拔。
    杨裕也有能耐,没两年便做出几件叫裴烈称心的漂亮事情,遂得裴烈保举,做到了如今行军司马的位置,算是裴烈手下三员干将之一。
    今晚他来,只闷头喝了半坛子酒,才问起家中爹娘情形。
    韩蛰照实回答,说侯爷夫妇康健,大舅及表兄弟们都无恙。
    杨裕听了,也不再多问,沉默片刻,才道:“早就听说你的目光比鹰鹫厉害,想必猜出我今晚来的打算。裴将军身染重病,表文的事你也知道。我只问你,这趟过来是何打算?”
    “奉命行事。”韩蛰淡声,饮酒入喉。
    杨裕冷笑了声,“若是真心查公案,哪怕我有心放你,你也未必能走出河阳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