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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节
    “他还带了什么人吗?”
    他想了想,“一个帮忙搬东西的小厮吧,瞄了一眼,记不清了。”
    罗敷宽慰道:“那就好办了,让那位管家出来说话,正好离这儿不远。”
    院子里的医师皆瞪大眼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她瞬间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刘可柔赶紧铺台阶:“秦夫人不知,柳家之所以开坛做法,就是因为司府上下一个不剩……包括那位福伯,都下葬好些日子了。”
    第167章 争凤
    北帝从朝上退下来时,蝉鸣声正盛。 玉衡殿外的树木被园丁修剪得玲珑别致,苏桓却没有任何心情观赏。
    年迈的近侍为他打开暗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又心事重重地踱了出来。
    他在屏风后站了一会儿,漠然命道:“今日朕去探望祖母,若太后、皇后相邀,只需告诉他们朕身在何处。”
    果然,今上后脚刚走,便有皇后打发来的女官请陛下去花园小坐,得了口信,讪讪而回。
    老人最怕严寒酷暑,太皇太后身体虚弱,用不得冰块,窗子也是紧闭的,檀香混着药味飘出来,盘绕在苏桓的心头。明心宫前高高的白玉石阶,他一步一步地踏上去,额上隐隐渗出汗,待到通报的宫女出来迎他,便是连个僵硬的微笑模样也做不出来。
    太皇太后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疲惫地靠在软椅上,挥手让他坐下,仿佛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
    苏桓双目低垂,开门见山道:“南齐盛氏手书,欲在玉牒上保留诸邑之名,定启的靖北王墓,他来保。”
    太皇太后咳嗽一声,缓缓地说:“好了,我知道这件事。纵然他认我儿为岳丈,此外定然还有其他谋划,洛阳人若蹿到大梁边境,危险自不必说。”
    苏桓抬头直视她,吐出两字:“婆婆。”
    “你不用愧疚,”沈菁放轻语气,“你是个好孩子,我心里清楚。就算你不应王放,他也会派人潜入国界,此番手书仅仅是告知而已。今日竟会有人拿这个弄名堂……若不是我十年前不忍心将嫡亲孙女从族谱里划去……”她按了按眼睛,“此一时彼一时,罢了。现今容氏驻在山南隐而不发,或许就是要和我们谈条件。”
    “我昨日应了他。”
    太皇太后目光一颤,脸上显出痛色,半晌才低声道:“若是阿谨他还在……”
    苏桓沉默。靖北王的名讳,宫中许多年没有人提了。
    “现今暗卫守在你和乐妃身边,抽不出身离京,倒正中他下怀。王放笃定我妇人之仁,舍不得你伯伯的坟冢。”太皇太后摇头,“狼子野心,比宇文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凄然望向窗外,眼角显露的皱纹分外细密,喃喃道:“叫我怎么放心那孩子。她这个年纪,父母不在身边,什么也不懂。”
    苏桓闻言,心绪更是沉到谷底。他年幼时蒙那位小郡主搭救,才捡了条命回来,当初关系也是极好的。元德七年清河郡王把人带离梁宫,此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他出神的片刻,殿外忽地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直直冲着暖阁奔来。太皇太后拭去泪光,敛容端坐,宫人的身影闪现在屏风后。
    “启禀陛下、太后,乐妃生了!”
    啪嗒一声,凳子翻倒在地毯上。
    苏桓霍然站起,一瞬间只觉得不可置信,胸中弥漫的喜悦几乎要冲昏头脑。他屏住呼吸,轻轻地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宫人喜上眉梢,“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太医说健康得很呢!”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宫人以为今上激动得说不出话,笑道:“陛下去西宫看眼吧,太后和皇后殿下这会儿都在赶过去的路上了!”
    那短暂的喜悦犹如山顶巨石滚落,重重地砸在心坎上,他整个人都震了震。
    太皇太后已然撑着扶手起身,眉目浮出旧日威严:“带路,立刻去西宫。”她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苏桓,示意他跟上。
    苏桓方才转醒,发觉自己出了满身冷汗,风一吹,手脚寒如冰快。
    是个男孩。
    他艰难地迈了一步,偏偏是个男孩。
    *
    罗敷三天没有回宫,泡在太医院看脉案。药库查了个遍,只有那一味海朱砂失窃,而罪魁祸首在她回京前就神奇地死了。
    司严在隽金坊的那个宅邸邪门得很,一家数口不剩一个,按理说右院判是越藩的人,卞巨既然放弃了他,要是斩草除根,怎么也得在司严和司樯死后不久就处理掉府里的仆从。现在时隔几个月闹得太医院不安生,不能不叫她猜想这又和南安有关。
    她盯着桌面上铺开的几十张脉案,无心检查某位老大人的风寒是否有所好转,或是某位小姐是否为了躲避婚事故意装病,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单独取出的那个抽屉上。
    里面装的当然是用来偷天换日的另一种药材,罗敷托腮想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是没头绪。她隐隐觉得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就是抓不住。
    用过公厨的午饭,她趴在桌上打了个盹,这几天特别困倦,连硬邦邦的桌面都能当成枕头,没打下帘子遮光居然还能睡着。她揉着发红的额角,一手随便摸了摸脉,当然是徒劳。要真中他下怀有了孩子,没道理这个时候就显出症状。
    她瘫在椅子上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就这么趴着,口渴了也懒得伸手拿茶壶,直到敲门声笃笃地撞击耳膜。
    罗敷痛苦不堪地高声道:“什么事?”
    门外是她的便宜师兄,吊儿郎当地喊:“秦夫人,咱们官署来人要请您过府,说是病人情况不妙,只有大人才能解燃眉之急妙手回春——”
    罗敷最烦他这样,猛灌一杯凉水,开了门道:“别贫了,谁家的?”
    徐步阳不在太医院的编制里,这几日闲的发慌,悠悠然往院子一指,一个脸生的小厮跟着个吏目飞快地跑过来。
    “大人、大人,我们家小姐不大好,老爷在官署门外备了车,请您现在就动身!”
    罗敷刚想问他是哪位官员的仆从,被救火一般引到大门外,看见马车上焦急的中年男人,不禁吓了一跳。
    徐步阳帮她拎了药箱,欲转身却又被叫住。
    肖侍郎抹去豆大的汗珠,“秦夫人,这次真是没办法了,小女和您私下交好,不然本官断不会闯到太医院求人。正巧要下值,劳大人同本官一起回府。”
    罗敷二话不说跳上马车,徐步阳也十分自觉地不把自己当外人,车夫鞭子一挥,眨眼间就过了千步廊。
    原来妙仪的病情突然恶化,家信送到吏部时已是申正,肖侍郎正准备回家,六部的衙门就在太医院旁边,便顺路捎上罗敷。
    这才过了几天,上次她诊脉的时候确然发现不对,不料这么快就出了大问题。如果太过危险,用药见效的慢,需要针灸或其他手段吊着口气,徐步阳比她更擅长随机应变。
    罗敷满心担忧肖家小姐,生怕自己走到肖府为时已晚,越急车子越慢,到最后只能镇静下来,向肖侍郎问了个彻底。车夫水平甚高,绕过人多的路径,终于在几人无话可说时到达了目的地。
    肖侍郎就这一个千金,进门时差点绊了一跤,罗敷看了更是忐忑不安。是她的缘故,要是三天前她再仔细一些,对这事再上点心,也许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绣楼外站着抹眼泪的肖夫人,罗敷扯着徐步阳的袖子,手指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开口仍是镇定的:
    “请暂且候在门外,我会及时让二位进房。”
    肖夫人纵然想跟着进去,又怕打扰医官施治,眼看院判快步走了进去,挽着夫君不知如何是好。
    罗敷甫一进房就闻到了异常浓重的药味。地上泼了滩黑乎乎的药汁,像是病人喝了几口就打翻了。药碗被拾起搁在桌上,侍女打起帐帘,眼圈红肿。
    床上的妙仪紧闭双眼,呼吸微弱,哪里还有几天前的气色。罗敷一言不发地掀开被子,手指轻柔地落在她的右腕上,破天荒没指挥徐步阳,而是让他重新诊脉,自己将病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连舌头都检查过了。侍女道小姐午后按时服药,头晕目眩不慎砸了碗,上一刻还在安慰仆从,下一刻就软软地倒了下去,交待了几句话后就不省人事,怎么也喊不醒,把夫人吓得六神无主。
    她拂去额角的汗珠,“用针灸,先稳住。”
    徐步阳拿出针筒,燃上火烛,奇怪道:“这小丫头身上凉成这样,之前开的药确定是治风寒的?师妹你不是来过这儿嘛,难不成没发现她体质有异?”
    说话间罗敷已解开妙仪的衣裳,只见她面容青白,嘴唇褪尽了血色,皮肤冒出一丝一缕的寒气,恰似铺了层霜。
    “烧水,照这个方子煎药,越快越好。”她飞一般地揪了张纸,刷刷两笔写好,吩咐侍女道:“让夫人和老爷安心,无性命之忧。”
    侍女出去后,徐步阳才锁眉道:“这也叫无性命之忧?娇滴滴的大家闺秀,身体里存着这么厉害的寒气,恐怕以后要落下病根。莫不是她爹在朝堂上和谁不对盘,被阴了?”
    罗敷配合着他扎完了针,才肯说话:“大夫开的药没有出错,问题不在药方上。我替她诊脉时确然发觉不妥,但当时并不知道是何原因……现在也不知。肖侍郎为人和善,没听说过他与哪位大人物有龃龉,再说即便如此,也不该针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
    徐步阳道:“咱相信你看脉的功夫,连你都束手无策,那就是真辨不出来。可她天天呆在楼里不出去,被子也够厚,除了饮食和汤药,想不出还有什么途径接触到大寒的药材。咱可以肯定她是服了什么要命的玩意,才把身子弄成这样。”
    侍女捧着热腾腾的罐子回来,罗敷擦了手给妙仪灌药,时间紧迫,她恨不得代病人喝下去。
    徐步阳还在絮絮叨叨:“绝对是药的问题,师妹你再想想看。”
    罗敷哑声道:“府中开的药我亲自尝过,不可能。至少……”
    “一次就足矣,要是次次都加了料,这丫头几条命都不够耍。”
    身后吱呀一响,罗敷立时回头,却是曾高大汗淋漓地扶着门框喘气。
    “妙仪怎么样了?”她大步近前,静悄悄地探头观望,眼中的诧异和慌乱掩也掩不住。
    妙仪昏迷前说要见她和罗敷两个人,活像交代遗言,急得她当场抛下方府的事务赶来。
    罗敷心乱如麻,“你一直在京城,对她的状况比我熟悉,她在容家染了风寒后除了药局就没去别的地方吗?”
    曾高认真想了想,点头:“是,只来过城南找我商量你回京后如何庆祝,还从车上带下个药罐——她一向很听大夫的话,叫她申时喝药,她从不拖延半炷香。”
    她也坐在床边,一筹莫展:“怎么会有这般重的寒气,她最怕冷了,真是……”说道一半也忍不住落泪。
    罗敷仿若醍醐灌顶,猛地离开凳子,脑袋重重地撞在床柱上。
    “没事吧!”
    她摇摇头,捂着后脑勺唤侍女:“把你们小姐用过的药罐子全都拿来!”
    曾高指着桌上的银色瓷罐,“最经常用的就是这个,因是从方将军家拿的,妙仪连坐车都揣着。”
    罗敷与徐步阳相视一眼,皆戴上手套,扶着空罐子就差把眼珠贴上去。药物残留被检查出来仅仅有极小的可能性,然而罗敷莫名地灵台清明,不敢懈怠分毫。侍女搬来三四个药罐,曾高审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那边也差不多,罗敷屏着一口气,视线从罐底糊状的药渣转移到丢在一旁的盖子上。容府的药罐长相朴素,硕大的罐身,黑色镀银丝的瓷盖,嵌入罐口的部分有一寸长,密封很严实。
    她的神色微微变了。
    徐步阳好奇地叫出口:“咦?这点儿粉末是什么?”
    盖子的边缘断断续续地染着圈暗红色,类似茶垢,指甲一扫,纷纷掉落在桌面上。
    罗敷随手拿起茶壶一泼,原本黯淡的颜色刹那间鲜艳无比,红得刺目。
    徐步阳在太医院混迹几日,略知其中的新鲜事,当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海朱砂!”
    罗敷终于抓到了一开始的灵光,咬牙道:“司府连个管家都不容小觑,趁越王还活着,我倒是想问问他在京城还设了几个局。”
    失窃的药材在朝臣的家中不期而遇,她一时半会无法深究,只觉洛阳水深。
    曾高不太明白,但看好友这样子已是清楚了病因,遂放下心:“阿秦,有把握治好么?如果药引市面上难买到,我让爹爹求公子,或许方府的药库里有。”
    罗敷勉强笑道:“也好,左右我再不敢信太医院的药库。”暗地里却思量,海朱砂性极寒,如何寻到相反药性、又不伤元气的药材,还卞公一个健康的孙媳妇?
    “针灸辅以其他汤药可保她几日无虞,归根结底不是治本之策。师妹要是看重她,别浪费了左院判的位置。”
    言下之意就是假公济私查阅各地进贡的御药,官署律令上明明白白写着,大臣及家眷患病,未经主君手谕,不得滥用珍贵药材,更有些专门留给皇族,密不外传。
    罗敷便道:“太医院若有适合的,我请示章院使走个形式即可,但昨天刚查完库,并无可用。”
    曾高知道她未必真要挪用上贡的珍品,但必定会全力以赴救治朋友,就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要不等下你同我一起回方府,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
    罗敷感激地点头,久久地凝视着床上的妙仪,“说起来,我还欠容家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