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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罗敷被他看穿,一时间觉得没有更多话题能谈论了,就称赞道:
    “陛下真是体恤臣工。”
    王放在枕上嗤笑。
    暖阁里的熏香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浓浓的血腥味,令人一刻也待不下去。
    一个时辰不到,罗敷放下刀具,捶了捶酸痛的手臂,脱了满是血污的手套。她先将药瓶里所剩无几的药粉全都倒在挖得彻底的伤口上,又撒上金疮药,抹了一遍生肌的药膏。
    她包扎的手法不如涂药,边包边道:“这个药膏我今日正好带了一瓶,回去之后陛下派人到药局去领。”
    对方没有反应。罗敷轻手轻脚从凳子上离开,蹲在榻边,仔细端详了他疲惫的脸,唤道:
    “陛下?”
    王放在她最后一刀收起后陷入昏迷,全身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罗敷看着,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这般情境,他的面容也如一朵沾着露水的雪色牡丹,十分动人心魄。
    她更是佩服他信守诺言,一忍就实打实是一个时辰,换了她,肯定哭着喊着要医生打晕自己再下手。
    今上确然有几分魄力。
    罗敷在马车里听卞巨说今上挑剔干净,纵然困得要命,也撑住了没往案上倒,拿了棉布沾温水给病人擦身。对于重要的病人,她向来亲力亲为,别人来做就是不放心。
    她给火炉添了炭,掀了被子,一寸寸地抹拭。褪去衣物的躯体修长匀称,有些地方残留着淡淡的疤痕,完好处的肌肤煞是漂亮,裹着精壮的肌肉,线条跌宕得恰到好处。
    罗敷悲哀地想,自己是太困了,连如此好的观赏机会都能放过,专心致志地把人当桌子擦。
    她从他手里拽出帕子,浸湿了拧干,从耳后抹到脖子,连打了三个哈欠。擦完后洗了帕子重新塞回他手里,正庆幸大功告成,左手却蓦地被抓住。
    他明明没有看见她的手放在哪儿。她对他这个精准的动作感到匪夷所思,也许他经常这样在睡梦中拉住下人?
    罗敷试着挣了一挣,无奈他攥的太紧,她只好推推他的肩期望他醒来。
    就在她认为无望之时,王放苍白的唇弯了个弧度,仍闭着眼道:
    “阿姊?”
    她应了声。
    “有西凉血统?”
    她惊诧之余不敢欺瞒,道:“祖父一辈有西凉人。陛下怎么知道?”
    他低声道:“明日……”
    罗敷心里七上八下,“明日什么?”
    王放的手慢慢松开。
    “陛下?”
    罗敷愣在榻边,站了许久,确认他沉入了睡眠。
    她纵然眼眸颜色浅,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有西凉血统啊,天下中原和西域的混血多了去呢!他一定是通过某件事做出的判断。可到底是什么事?她自己都快忘了外祖父是西凉人。王放能相信舅母的远房亲戚远到了西凉么?他要是不信,知道她这血统是怎么来的,不就等于把她家底翻了一遍?
    刘太宰从外殿进入暖阁,看到夫人一脸疑惑怔忪,道:
    “秦夫人,陛下如何了?”
    罗敷回神笑道:“陛下意志坚强,已无大碍。目前还差施针和服药,我现在力不从心,请让太医院一位擅长针灸的御医过来施针,药从明早开始每日服三次,时辰我写在方子上了。”
    刘太宰感激地俯身一拜:“多谢秦夫人。”
    罗敷避受一礼:“我告诉御医施针方法,陛下十日内最好不要上朝或者过度劳累。”
    刘太宰衣袖遥指莲花水漏,道:“宫门不宜再开,夫人今日就在太医院值所歇一晚,明日老臣派人来带夫人出宫。”
    罗敷出言致谢。
    所有事情做完后,她东倒西歪地跟着小黄门回了值所,眼皮不停打架。人困极了就难以计较床长什么样,但罗敷是个例外,三更半夜里她绕着床走了一圈,在小黄门再三发誓床褥被子绝对是新拿出来的之后,一脚把门踢上,倒在被子里不问世事。
    第二天一早,罗敷被鸟鸣唤醒,已是辰时。
    樊七指派的宫女动作麻利,洗漱更衣之后引她去沉香殿与太医院御医们见面。
    宫中秋桂盛放,碧草绿树掩映瑶台高阁,靡靡清芬飘遍了每一个角落。下月就是深秋,然皇宫不染萧索秋意,处处是鸟语花香之景。
    齐宫甚大,罗敷平日四体不勤,步子自然没有天天待命的宫女快,走着走着就觉得睡眠不足浑身酸痛,只好跟小宫女秋韵谈话打发时间。
    “太医院的大人们都到陛下寝宫了么?”
    秋韵答道:“陛下圣体偶感风寒,奴婢只知左院判大人在殿内请脉。”
    罗敷点点头,绕过一段曲折的小路,隐约看见沉香殿漆红的立柱。殿前池影凝光,一位宫装丽姝在玉阶下亭亭而立。
    走的近了,不由惊艳于她的殊容。宫中的美人七分颜色三分装扮,这位佳人仅淡扫蛾眉,薄施晨妆,生得一副温柔灵秀的小家碧玉模样,而气度洁雅如兰,轻轻地一颔首,便让人如沐甘霖。
    秋韵朝她躬身行礼:“卫婕妤。”
    她的衣领很高,下半张花颜不甚清晰。罗敷感叹齐人时兴前朝朦胧婉约的遗风,待她多看几眼,就发现了不正常。
    佳人脂玉般的下颌有一道狭长的新鲜伤痕,在抬头时不经意现了一点出来。她见罗敷盯着,倒也不局促,关切道:
    “秦夫人,陛下昨晚几时睡的?”
    罗敷道:“下官诊治的时候陛下就睡了,下官忙的头晕,具体时辰婕妤还需亲自问陛下。”她觉得这位婕妤在外臣面前不避与今上的亲密,言语多少有些不妥。
    卫清妍身后的绿裙宫女面色倨傲地打量着她,问道:
    “秦夫人在陛下寝殿里待了半宿?陛下风寒如此严重,难怪下朝之后劳动太医院几位大人早早跑一趟。”
    罗敷本不想理她,结果听到“下朝”二字便是想不理也不成了。王放还上朝了?他居然还敢、还能起得来!
    真是令人发指的消息,她预感自己半宿的辛苦要白费了。
    “……陛下今日强撑病体上朝,忧国忧民之心实在是日月可昭。”
    她好容易敷衍完,看那宫女仍轻慢地瞅着自己,补充道:
    “下官确是在殿中和陆都知陪侍了大半宿。”
    绿裙宫女柳眉一竖,正是要发话的威势。卫清妍却伸出袖子,袖口不露五指,只多出一个水色玉镯。
    她无意走下台阶,温婉笑道:“夫人辛苦了。陛下无大恙,这是我一点谢意,微不足道,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罗敷不接,直言道:“婕妤脸上的伤可以治愈,如信得过下官,请令人到惠民药局中取敷药和药方。”
    卫清妍收起玉镯,带侍女让开路,不置可否道:“有劳夫人。”
    罗敷走出丈许远,才向小宫女套话:“这卫婕妤人长得美,性子也温柔可亲。”
    秋韵懵懵懂懂说道:“宫中就只一位婕妤,所以荣宠极佳,卫婕妤有御赐的镀金银册和金印,但从不为难我们下人。”
    银册金印位同妃子,婕妤不过五品,连跳两级也太惹眼了,其余的妃嫔想必意见很大。
    殿门在即,罗敷虽有心套话,也只得撇下宫女独自进殿。
    暖阁里窗明几净,已无昨夜浓重的血气。陆、付两位都知皆在,还有施针的那位值班御医,除此之外,多了个左院判袁行。这一群人都是探望“风寒”来的。
    罗敷毕竟昨日刚见过他,又是特意记住的脸孔,所以当即认出来,揖拜道:
    “下官见过袁大人。”
    她直起身,数层帷幔之后传来一道低醇的嗓音:
    “秦夫人免礼,且近前来。”
    罗敷巴不得瞧瞧这忧国忧民天地共鉴的陛下现在光景如何。按她所想,身体再好也经不住如此折腾,他遮在幕后给谁看呢!
    刘太宰用细勾打起床帏,放罗敷进去。三层帐子一落,空间被阻隔成几块,其实她的位置距离屏风不远,但里外分明。
    罗敷拨开最后一层纱帘,第一眼就对上一双澹静黑眸。
    王放靠在软垫上,里衣半敞,丝袍下一小片光洁胸膛引人遐思。
    罗敷深深吸气,那匆匆褪在一旁的朝服和里衣上的血迹是什么?明摆着伤口再次破裂,昨晚果真浪费了。
    王放目中含笑,脸上无再多血色,平举手腕示意她来诊脉。
    罗敷像夜里一样在矮凳上坐下,垂眼搭上他的手腕。强行活动身体竟未使得余毒复发,真是不可思议,所谓爱挑事的人命大是也。
    “陛下切记不能再有大幅度的运动,不然下官及太医院大人们无法可行。”
    王放懒懒道:“秦夫人不必这般严肃,朕遵医嘱就是。”
    罗敷一听他态度就不正,蹙眉道:“陛下的医嘱不是给下官们遵的。”自己不爱惜,还反过来埋怨别人,良心上哪儿去了。
    “袁大人为陛下看过伤了么?”
    王放一手解开里衣,转过身,那处纱布红点斑斑,包裹得凌乱,正是罗敷的大作。
    她探了个头出去:“请为陛下准备包扎的药物和棉布。”
    用品很快呈上,罗敷扶着他的肩,一层层地揭开纱布。昨日各种手段她都淡定地上过一遍,但光天化日之下,众人注目之中,简单的几个动作还是让她脸红了半天。
    “陛下疼就告诉我。”
    帐外几人对视一眼,心想今上就是痛极也未必会说,小丫头还是太年轻了,忒不会讲话。
    却听今上紧接着就道:“轻点,疼。”
    刚鄙视完小丫头的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罗敷眼皮一跳:“那么陛下还是忍一忍吧,已经是最轻的了,再轻不了。”
    沉香殿里忙的不可开交,故端阳侯府却一派沉寂。
    方琼一宿未眠,指挥管家撤掉灯火宴席,换上满府素白。
    本该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转眼间变成了丧事的开端。府中人心惶惶,陛下时隔五年来此一回,终于带来噩耗——支撑家族的顶梁柱在五十五岁生辰这天溘然长逝。
    方琼冷淡地靠着阑干,看着家丁婢女在奔走中不时小声抽泣。方继御下虽严,却极为和善,不少人怀念老家主的恩惠,发自内心地感到悲痛。
    黎明时飘下几滴雨,现在仍是一个好天,湛蓝的天空下侯府慢慢地填上白色,就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雪洞。
    辰时未到,清冷的门前等来了礼部尚书的四抬轿子。
    尚书荀时刚从朝上下来,跨进府门,手上一卷明黄圣旨,左边站着司礼太监樊七。
    方琼率众人撩袍跪下,恭听废爵圣意。
    荀时用了最快的速度念完,亲自扶起方琼,道:
    “公子起来,陛下今日在朝上将方氏袭爵为国所做之功细数了一遍,无人敢驳,言官们也收了刺,道公子所为是明大义。”
    樊七见惯了方琼与今上熟稔的模样,心里一阵发凉,暗暗思索道今后可回不去从前了。上一辈的恩怨并非是戛然而止的,朋友之亲,怎亲得过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