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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接下来阿俏和小范夫妇他们一起开始给各桌走热菜。静观大师竟然也挽起了袖子,毫不避忌,云林鹅、云林鸭、灼香螺、芙蓉蟹斗、腰肝双脆……这些由倪瓒亲自记载而传世的菜式,被一一送上了桌。
    “各位在此享用这‘云林小宴’,看起来都挺受用的啊!”
    宴席过半,阿俏在小范夫妇的帮助下,开始给席间诸人上主食。主食是一道冷淘面,面汤用的是事先熬好的虾汁,面上佐着片成薄片的鲈鱼冻。
    听见这个刻薄的声音,阿俏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谁来了。
    李善人独自一人空手前来,走进“云林小宴”的现场,大喇喇地往首席一坐,坐在张老板身边。
    张老板不无尴尬地说:“善人怎么耽搁到现在才来,你是错过了好多精彩了。”
    李善人冷笑一声,说:“就凭她,能有什么精彩?”他看看眼前席面上摆着的一道道菜式,补了一句,“这些不过是咱们天天家常吃的,这姑娘不过依样画葫芦学来,算得什么稀奇?”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阿俏眼珠转转,直起身,冲李善人笑道:“谢谢善人夸奖!”
    李善人愕然:他这不明摆着损人呢么?
    张老板身旁坐着贾老爷子,年纪大了,耳力有点不大灵光,全没听清此前李善人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在说:“这个外来的姑娘,将本地菜式,一样一样地做出来,做得比本地人家都要好……小姑娘,你有心了啊!”
    阿俏面上笑容更盛,冲贾老爷子点头:“谢谢老爷子夸奖!”
    李善人却不忿,冲着贾老爷子大声问:“老爷子,这人人都会做的菜式,她哪里就做出什么花儿来了?”
    贾老爷子也隔着张老板喊话回去,说:“你说刚才那朵花儿啊,美极啦,真是美极啦!”
    李善人一下子愣在原地,张老板无奈地拍拍他:“善人,别意气用事了,你若好生尝一尝,这姑娘的手艺真是不赖。我想俗语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这个意思,这味道真真比咱们日常家中所做的,要精细不少。”
    李善人冷哼一声,道:“人家是省城阮家出了钱,用的材料比咱们平时用的好。这样就自以为习得了‘云林菜’的精髓,就能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你想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一些!”
    阿俏心里憋了一股子气,心想,这个李善人讲话也忒没道理,阮家不过是介绍了个行商,如今惠山一带,除了本地出产的水产以外,更能以公道的价钱买到外地出产的海货与河鲜,她用到的材料,大家也一样都能买到,这……这怎么反倒还成了攻击她的理由了呢?
    她想了想,清了清嗓子,不卑不亢地开口:“李善人,我的身份背景从来不曾瞒过诸位,我本就不是个穷姑娘,所以从来没这个心情要借‘云林菜’的名气来为自己谋什么特别的好处。”
    这“云林小宴”摆起来,请了附近十里八乡这许多人,即便到场的人只有一半,所费也不小。这其中的费用都是阮家和阿俏承担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有些道理。所以李善人一脸阴沉地反驳阿俏几句,说什么阮家遣人来偷学“云林菜”啦,想要成为“云林菜”传人借机吞并这一菜系啦,大家伙儿也没怎么相信。
    可是李善人这人实在嘴碎,偏生因为李家做着缫丝生意,掌握着本地一多半的营生的关系,他颇有些实权,说出来的话,旁人也不得不认真听着。
    阿俏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范盛光很是担心地望着她,担心她会在席间失态。
    “所以啊,小姑娘,你仅凭在此地学习两年的经历,就想从静观师太那里骗来那‘云林菜’传人的名号,你是不是想得太天真了?”李善人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是口沫横飞,坐在他身旁的人连忙护住了自己的碗碟,免得回头吃到此人的吐沫星子。
    阿俏变了脸色。
    众人也变了脸色,因为静观师太此刻已经立在了李善人与阿俏背后,唯独这两人丝毫没有察觉静观的到来。
    “我到惠山来,辛苦这两年,原本没有承望能成为‘云林菜’的传人,只想认真学几道本地的菜式,体会本地崇尚菜式之美的精神。要我说,连我师父在内,其实都没有什么资格给自己冠上什么‘传人’的名号。”
    她的目光转向席间,望着在席间坐着的这许多人。
    “这个菜系的所谓‘传人’,依我看,你们每一个人才是。这是你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手艺,也是你们每天都乐在其中的饮食!”阿俏睁大了眼,她真的恼了。
    “这‘云林菜’一直都是你们的,阮家吞不掉,谁也夺不走!”
    宽敞的空间里一时很是安静,只有阿俏这两句话掷地有声,在大厅中回荡。
    “我想要做的,其实只是让世间更多人知道,在惠山这里,还有这么美,这么精致的菜式,这样大雅不俗的饮食‘云林菜’的传人,是我能够去做这件事必须拥有的一个身份。”
    阿俏随即放软了语气,望着李善人,柔声说:“李善人,自从我到惠山,就总见您为了‘云林菜’的事奔走,想必您也是很看重这本地菜系的传承,想要它好,能够生生不息,能够享有它应得的美誉。因此我盼着您再好好想一想,若是您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可以尽管提,如果我真的有错我是可以改的。”
    不知为何,阿俏说到“想要它好”这几个字的时候,李善人颇有点儿讪讪的,可待到阿俏说完,他却继续将脸一板,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对不住啊,阮姑娘,我今天过来,并不是想要尝试你这一席所谓的‘云林小宴’,我只不过是来通知你,所有收下你请柬却没到场的人,他们都会无条件支持我的决定……”
    这就是说,李善人的确是以权势利益相逼相诱,没到场的那一半乡民人家,全都“被”代表了。
    “……我不过奉劝你一句,早些知难而退,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李善人说着就要走,一转身,迎面险些撞上立在他身后的静观师太。
    阿俏则气得脸色铁青,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实在没能想清楚这李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竟能这样锲而不舍地与她过不去她究竟哪里得罪这位“善人”了?
    “善人请移步,贫尼有两句话想要对善人说。”静观大师的表情始终柔和镇定,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过李善人此前那段咄咄逼人的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善人如此坚持,贫尼真是心中有愧,实在不知此举能为善人带来什么好处。”静观语气平和,语意却颇为尖锐。李善人不知为何,脸上突然一红。
    “我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为了本地着想?”李善人意识到自己突然失态,赶紧掩饰道。
    “贫尼还想提醒善人一句,‘云林菜’传人之事,三日之后才会见分晓。”静观提醒。
    李善人一拍后脑,恍然大悟似的说:“《辋川图》!”他一回头,瞥了一眼阿俏,冷笑道:“是,的确是三日之后,哼哼,三日之后,且看你们师徒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善人,请!”静观合什偏过身,遥遥指着门外,她请了李善人单独说话。
    一时李善人离开,厅里余下的乡民们面面相觑。阿俏则紧紧地抿着双唇,死撑着一言不发。小范太太过来扶着她的胳膊,一时相劝又不知该如何劝。
    席间只有耳力不好的贾老爷子丝毫不曾受到影响,挟起一筷子阿俏亲手做的冷淘面,送入口中,又挟了一块半透明的鲈鱼冻,用筷头举着在空中看了半天,这才珍而重之地送入口中慢慢地抿了,满脸陶醉的样子。
    渐渐的,旁人见了老爷子这副做派,也纷纷开始动筷。大家虽然一言不发,可是手底下的都动作都不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席上已经上了的那些菜肴,竟然都被在场诸人吃得干干净净,碗底朝天。
    大家什么都没说,只抬头望着阿俏。
    阿俏双眼有些热,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大家伙儿把她所做的云林菜式全都吃光光,这是对她最好的鼓励,与最大的肯定。
    第87章
    静观师太在宴席之间,将故意前来示威的李善人请到一旁,两人单独说话。
    阿俏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远远地看见师父静观脸色平静,反倒是李善人听着听着有些脸色难看,回了静观几句。随后静观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将李善人气得浑身颤抖,伸手指着静观,激动地道:“你、你……”
    随后他一甩手,冷淡地道:“随你的便!”
    说完这李善人便走了。
    阿俏赶紧迎上去,扶住静观。静观师太也扭过脸来望着阿俏,柔声说:“孩子,没事儿的,这件事……为师能想办法解决的。”
    室外春光正好,阿俏怔怔地望着静观。她头一次见到静观这副模样:双眉发白,头上原本乌青的发茬儿已经不再是黑色的了,眼角鱼尾纹已经非常深,双眼有些浑浊,唇角则已经开始向下垂。
    与近两年前她第一眼见到的静观相比,她的师父,已经无可避免地显出了龙钟老态,可……可这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而已啊!
    “去吧,去谢谢那些赏光出席的乡亲,应承他们三日之后你一定会给他们惊喜。”
    静观指指室内。
    阿俏奉命去了,少时又急急忙忙地奔出来。她见到静观师太正扶着墙,缓缓地蹲坐下去。
    “师父、师父……”
    阿俏胆战心惊。
    静观师太时时劳作,身体一向康健,这般突然显出颓态与病容,是此前从没有过的事。阿俏慌了神,伸双臂撑住静观的手臂,将她扶到室内,又赶紧奔下去给她倒了热茶。
    乡民之中就有郎中,赶紧上来给静观师太把了把脉,只说没事,看上去像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静观大师若是病了,那三日之后的素席面……”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郎中看过静观的状态,摇了摇头,开口劝道:“大师,佛前献祭虽然重要,可是您的身体也很要紧,毕竟岁月不饶人,您一把年纪的人了,总要好好保养才是。”
    静观思索片刻,便当着众人的面对阿俏说:“三日之后……就要全劳烦你了,莫要让这些人,这些指点过你,帮助过你,相信你的人失望……”
    众人便得知,四月初八那日佛前的素席面,那副传说中的《辋川图小样》,将会由眼前这年轻姑娘来主理了。
    阿俏一脸忧急,赶紧点了点头,握着静观的手,转头请了几位年轻力壮的乡民,和那位郎中一起,陪她一起送静观回西林馆去。
    自此,静观便在西林馆自己的禅房里静养。
    惠山一带不少人听说静观大师病倒,纷纷前往探视。有些因为李善人的缘故而未曾出息那天“云林小宴”的人,也大多心中存了愧疚,纷纷偷偷摸摸地上山来看望静观大师。
    静观却一概在禅房里闭目养神,三天之中未曾出房门一步。
    阿俏与她的师姐们则一面照料静观,一面着手准备佛前的素席面。三天光景,在忙忙碌碌之间一晃而过,阿俏压根没有时间忧虑素席面能不能为乡民们接受,她唯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努力照顾好师父,同时也依着以前早就设计好的,将《辋川图小样》一点一点全部准备出来。
    四月初七那天,她由慧云师姐相陪,下山拜见惠山禅寺的住持方丈,说了几点请求。住持一一都允了,又问起静观的病情,见到阿俏与慧云的神色,住持也晓得不容乐观,只能宽慰两人几句,念了一句佛偈。慧云表示凛然受教;阿俏却睁着一对眼,不知所云。
    到了四月初八那天清晨,阿俏起了个大早,先去看了静观,见静观气色尚可,便为她喂了些粥水,然后给她披了外袍,问她愿不愿意出去走走。
    静观扶着地面缓缓起身,来到禅房门口,眼望着这日明净的蓝天,听着清晨林间风拂竹叶的声音,冲阿俏一笑,只说:“阿俏,师父今日觉得很是高兴,毕竟多年来的执念终于能放下了。能完成老父的心愿,师父在世,再无所求了。”
    “师父,请您放心吧!”阿俏口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多少把握。到了这一刻,她唯有全力以赴,可那结果如何,却只能交到老天手里了。
    “去吧!孩子,师父不下山了,只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静观温和地说,双手一送,将阿俏往禅房外送了出去。
    阿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异样。
    去年今日,她头一次听静观大师详述心中的执念,对父亲的抱憾,头一次明白了静观师父培植她传承“云林菜”的心有多么恳切。
    可是静观也说过,这条路很长很难,而她会陪着阿俏一起走下去。然而今日这佛前献祭,静观却双手一推,将阿俏送了出去,让她独自面对。
    阿俏走到一半,回头看看静观的禅房,只见静观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坐下开始打坐。阿俏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疑惑,赶紧来到后厨,与师姐们一起,为在惠山禅寺里的佛前献祭做最后的准备。
    今日惠山禅寺贴出了告示,因为大雄宝殿内需要准备佛前献祭,所以在吉时之前,不会对外开放。待到吉时,候在殿外的香客便可入内,欣赏供奉在佛前的素席面,包括那一道让众人期盼了整整一年之久的《辋川图小样》。
    在外候着的人们自是焦躁,纷纷猜测,纷纷议论。
    只有李善人一人对今日的供奉不屑一顾,冷言冷语地道:“这可好,静观自己先装病了,回头那孩子什么也做不出来,静观还有个替罪羊可以用来背黑锅。”
    在外候着的人大多将信将疑毕竟去年静观在佛前承诺,说是她们师徒二人必定要给大家一个交待,可到如今,却只有徒弟,没有师父了。
    眼看吉时将近,惠山禅寺有僧人出来,抬出两个一人高的大香炉和十几个蒲团。几名知客僧对前来的香客合什行礼,说:“今日大雄宝殿内供着素席面,所以进香的规矩要改一改。”
    “诸位香客请在此上香,上香后请去那里排队,依次进入大雄宝殿礼敬诸佛,并观赏素席面。每一次会请二十人进入,务请大家稍安勿躁。”
    人们听说改了规矩,一时纷纷开口相询,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吉时的钟声立即响了起来,僧人们一起合什肃立。香客们见了阵仗也纷纷闭口,不敢再出声。
    立时有人先按照那知客僧所说的,上了头香,然后由知客僧引着,过去排队,从大雄宝殿左侧进入。
    大雄宝殿的正门也于此刻缓缓打开,外头候着的香客们远远能望见佛前排了长长的一溜香案,入内的香客们则沿着香案,缓缓步行,自左而右地欣赏一遍,最后二十人一起立在佛前,向佛像行礼,之后从右首边门出来。
    外面的人看不清香案上摆着的物事,所以里面的人一出来,就有人着急问道:“有吗,在里面吗?《辋川图》?”
    “在”
    出来的人好像还有些迷迷瞪瞪的,似乎依旧沉浸在素席面带给他们的震撼之中。
    “《辋川图小样》,一共……一共二十景。”
    出来的人转告还在外头候着的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