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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文仲鸣此刻已经坐在与归堂中。
    天气和暖,天色还未全暗,楠木堂高高的长窗已经全部打开,方便文仲鸣更好地欣赏园中的景致。窗边笼着一炉芸香,香烟袅袅散去,既能驱虫,又为这园中更增几分静谧。
    坐在窗前的文仲鸣登时觉得心里宁静极了。
    阮正源正坐在他身旁,陪他饮茶。阮家的果茶,味道清淡悠远,却又带一点点世俗的果香。据这老爷子说,餐前不能饮浓茶,这点,不过提味而已,让味蕾一洗而新,准备迎接各色妙味。
    少时传菜的佣人鱼贯而入,一只只珍贵的汝窑白瓷小碟里盛着阮家奉上的冷菜冷碟。
    “这么多?”文仲鸣事先没看菜单,心想不是向阮家打过招呼,说是不要太抛费么?
    “不多,”阮老爷子微笑道:“八冷碟而已,每样准备得都很少,但若没有这八样,便不成席。”
    文仲鸣一眼望去,果然见碟中都是浅浅的一些儿,刚好供他每样都浅尝辄止,试一试味儿。
    “这八冷碟,都是什么来历,还请老爷子不吝赐教。”文仲鸣没见到宁淑,心里有些痒痒的,只拖着时间,希望宁淑能够出来,让他见一面。
    阮正源微笑着开口:“文署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阮家在饮馔之上的雕虫小技在您面前其实不值得一提。只不过这已经入夏了,有不少时令菜品,刚好想请署长品鉴品鉴,尝个新鲜。”
    文仲鸣望了望,顿时笑道:“果然是时令佳品。”
    他见到其中一碟正是一只切开的咸鸭蛋,双黄的,红色的蛋心亮汪汪的格外诱人。入夏时节,省城这一带家家户户都会自己腌些鸭蛋,这算不上什么珍馐佳肴,倒是挺接地气。
    文仲鸣就伸筷挟了一点鸭蛋黄,入口细细地尝了,觉得这蛋黄倒不像家中常吃到的鸭蛋那样偏咸,入口咸淡适中,刚刚好,可那蛋黄奇就奇在入口柔润,口感精妙,只有在舌尖上品片刻之后,才缓缓地带出丰腴的香味,越尝,那香味就越来越厚,直到他饮一口茶下去,那香味犹在舌尖萦绕,挥之不去。
    这腌双黄鸭蛋是最为普通的做法,但是阮家呈上的,却是将这极常见的材料,用最简单的手法,做到极致这令文仲鸣不得不服,阮家,就是阮家。
    “不错!”文仲鸣扫了一眼余下的数碟,指向其中一件,向阮老爷子请教:“敢问这一件是……?”
    阮正源微笑,自己先去取了旁边一直在温着的黄酒,先给文仲鸣斟了一盅,又给自己倒了些,这才应道:“这是醉六月黄。”
    这“六月黄”,是还未完全长成的大闸蟹,但是壳薄肉嫩黄多,以好酒醉之,最是鲜美。文仲鸣听说过“六月黄”,却没吃过这种吃法,当下学着老爷子的样子,试了半只六月黄,只觉酒香馥郁,膏黄鲜美,肉质软嫩,带着浅浅的甜味。
    “是好蟹!”文仲鸣赞了一句,“今天我在这里,果然是长了见识了。”
    阮正源见他吃得满意,微笑着点头,应道:“署长喜欢就好其实我们阮家,也从不敢标榜自己是什么饮馔世家,不过就是将家常吃的东西拿出来宴客而已。”
    这话明着是自谦,其实把阮家夸到飞起自家家常吃的东西,却外间酒肆饭铺里的成菜要精致百倍,这不是自夸是什么?
    文仲鸣不在意这些,他试了一圈冷菜,样样觉得好,却只盼着一会儿热菜大碟上来的时候,能见到宁淑,多年未见了,正好与她叙叙旧。
    只可惜宁淑始终未出现,热菜倒先上来了。
    天色渐暗,与归堂内的灯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传菜的佣人们再次鱼贯而入,先由一人将八冷碟全部撤去,接下来,论阮家的传统,该同时上八热菜并一汤一饭,在这之后的一轮才是点心。
    文仲鸣见席上只上了七道热菜,有些惊讶,扭脸问阮老爷子:“请问,我这是该再等上一会儿么?”
    阮老爷子却已经先执了箸,连连说:“不妨事,不妨事!那个丫头啊,早先就说了一定要亲自给您奉上这最后一道菜的,唉,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固执啊!”
    文仲鸣一听,“那个丫头”、“现在的年轻人”,他立即想到了宁淑。一时满桌的山珍海味他挟在口中,差点儿都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偏生阮正源还一本正经地向他介绍:“这是蟹黄扣辽参,就是署长刚才尝过的六月黄,现剥的蟹黄与辽参同烹做出来的。”“这是干贝汁浸米苋,取干贝汁是阮家的一绝,而米苋正是时下最鲜嫩的时蔬,署长不妨试试。”
    文仲鸣一一试过,他对那道茶汤珍菌捞饭印象最为深刻:说是茶汤,其实是珍菌与鸡高汤一起熬制成鲜亮的茶汤颜色,舀一勺米饭,配一勺汤,登时菌香满口,叫人停不下手中的匙羹。
    可是这位文署长依旧忍不住抬头看看,心心念念地盼着那最后一道。果然,与归堂一侧的门缓缓打开,当真有个女子身影出现在门口。文仲鸣此刻心头满是关于宁淑的回忆,一眼望过去,见那人影青春窈窕,盈盈而立,恍然间忆起早年求学时的生涯,文仲鸣忍不住就扶着桌面站了起来。
    却听银铃也似的一声轻笑,然后是一个少女声音开口招呼:“文叔叔!”
    文叔叔?!
    文仲鸣看清了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俏丽少女,果然该管自己叫“叔叔”,他心中一阵怅惘,就又坐了下去。
    那少女正是阿俏,她双手捧着一只汝窑的白瓷浅盘进来,亲自将这最后一道菜布在文仲鸣面前,然后又是行了一礼,打招呼说:“文叔叔好!”
    阮正源为她介绍:“这是宁淑的长女,眼看就要十六岁了。”
    文仲鸣有片刻间的失神,一晃这么多年,连宁淑的女儿,都已经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却总是执着那一份少年人的心事……徒惹人笑。
    阿俏立在文仲鸣身边,微笑着说:“文叔叔不妨尝尝,这是我做的,也是家常小炒,题目就叫做‘宁氏小炒肉’。”
    文仲鸣奇道:“宁氏小炒肉?”
    他只道宁淑进了阮家门之后,就一直在帮这阮家打理生意,但他却没想到,这阮家的席面上,竟会出现一道以宁淑娘家姓氏命名的菜肴。
    阿俏脆生生地点头应道:“是呀,这是按我外公家祖传秘方做的,我娘嫁过来之后,就将宁氏这一道菜也融入了阮家菜。”
    文仲鸣听见阿俏这么说,忍不住凑上前,只见这道菜与其余阮家菜式都有不同。阮家菜的烹制方式以烧、炖、煨、、蒸等为主,急火快炒并不见长。而这道菜却是炒制而成,盘中薄薄的肉片之间点缀着青红辣椒,颜色也格外鲜亮诱人。
    文仲鸣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道小炒肉的香味已经钻入鼻端,霸道得躲都躲不掉。席间有这么一道菜,顿时像是燃了一把火,将整个席面都点亮了。
    宁淑此刻正陪着阮茂学父子两个在自家花厅里用晚饭。阮浩宇吃完,见父母也已经放下了碗筷,这才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向父母告辞退席:“我吃饱了,谢谢爹娘!”
    阮茂学满意地点点头,打发小儿子回去温书。夫妻两个则坐在一处说话。
    宁淑白了他一眼,说:“我至始至终都留在这里,外面都由老爷子和阿俏招呼……你,满意了吧!”
    阮茂学点点头,说:“阿俏是个好孩子。”他这话刚说完,就想起早先阿俏抢白他的话,脸上忍不住一僵。
    宁淑则已经回过头去,说:“阿俏说了,说人家是经济署的署长,总不好轻易得罪,但是最好也能教署长知道咱们家是家和万事兴的人家。文师兄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阿俏说她出面,对方能明白的。”
    阮茂学听妻子这么一说,心中颇感歉疚,伸手臂揽住了妻子的腰,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早先是我太心急了,不该胡乱说话的!”
    宁淑虎着脸,瞪了丈夫一眼,说:“你知道就好!你想想,这些事儿你竟然还要女儿出面替你去张罗。”
    阮茂学赶紧将手臂又箍紧了些,讨饶似的说:“回头你告诉阿俏,那一碟子老醋蜇头我乖乖地全给吃了,酸得连牙都倒了,一晚上只能吃豆腐……”
    宁淑想起那碟蜇头,实在是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与归堂里,文仲鸣挟了一筷子“宁氏小炒肉”,送入口中。尝过之后大为赞好,问阿俏:“阮小姐,这道菜有什么秘方儿,怎么竟这样好吃?这肉片有灼过的焦香与镬气,但是肉质却非常非常软嫩。我也算是走南闯北,吃过类似的菜品无数,从未试过有如此鲜嫩的小炒肉,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阿俏嘻嘻一笑,说:“您的口味很雅致,也精细,不妨再试着尝一尝?”
    文仲鸣听了阿俏的话,便又试了一筷,闭上眼品味,只嚼到最后,才品出了一点点淡淡的酸味。
    “是米醋!”
    文仲鸣一睁眼,惊叹着说。这道小炒肉里加了一点点米醋,而这米醋正是让肉质软嫩鲜美,又绝无腥味的“秘方”。
    阿俏笑着点头,末了还多添一句,说:“您舌头可真灵,今天我们家这醋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少。”
    文仲鸣在官场里打拼了多年,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再加上宁淑自始至终不曾出面,他就知道今天这一人包席之事,恐怕给阮家造成困扰了。
    望着眼前的少女,文仲鸣仿佛见到了当年的宁淑;可再一想,他与宁淑,各自有家,宁淑的女儿都已经是这般年纪,自己又岂能为学生时代的一道旧梦轻易干扰她的平静生活?再者,阮家能将“宁氏”这样一道菜式纳入了阮家“翰林菜”的席面上,显见得对宁淑也很不错,非常认可她在阮家的地位……这样想来,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有些无聊了。
    文仲鸣沉吟了片刻,只听阿俏问:“文先生,点心有三鲜烧麦、牛肉锅贴、鸡丝春卷和绿豆糕,您是不是每样都来点儿?”
    文仲鸣此时已经将将饱了,听阿俏这样问,就说:“一只三鲜烧麦,一对牛肉锅贴,就尽够了。”
    阿俏应了一句,就退下去准备。阮老爷子这时候刚刚好八分饱,命人沏了冻顶乌龙,少饮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文仲鸣说话。
    少时点心送上来的时候,却依旧是传菜的佣人鱼贯而入,送上来的,除了文仲鸣点的那两样之外,还有好几个用纸袋包好的盒子。
    “这是……”
    文仲鸣见一下上了这么多,难免吃惊他只点了两样三件呀!
    阿俏却笑,说:“今天文叔叔包下了我家全部的席面,您却只来了一个人。阮家总不能叫您吃亏,想了想去,只能用这种方式,聊表心意。天色已晚,您家里人或许已经用过饭了,这些正好可以当做夜宵,是我作为小辈的一点心意,请文叔叔笑纳。”
    她见文仲鸣一脸诧异,不等对方开口,就接下去说:“万一这里的点心凉了,烧麦和锅贴只要热一热就能吃,春卷凉了不好,所以这一袋里都是已经包好的生坯,只要在八成热的油锅里炸至金黄,就可以吃了。绿豆糕冷食最好,如能冰镇,更是清凉去暑的好东西。”
    文仲鸣开口称谢:“谢谢你,阮小姐”
    他原本有妻有子,文家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后来他与妻子离婚,文家少了女主人,他整日忙于公务,很少顾及家人,与家里多少有些疏远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外面遇上的美食,也该给家里的长辈与孩子们多带些尝尝。
    是了,宁淑自有温馨家庭,而他……他也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需要他能留一点关心,多一番照顾啊!
    文仲鸣看向阿俏,面露感激。
    阿俏却一笑:“文叔叔,举手之劳。对了,所有这些点心加热的方法和里头的配料,我都写好了放在袋子里了。”
    “你真是个细心的孩子!”文仲鸣没口子赞道,“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来找文叔叔。叔叔能帮的,一定会鼎力相帮。”
    听文仲鸣这么说,阿俏的眼神就往祖父那里溜过去。
    阮正源老爷子神色不变,唇边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却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阿俏立刻懂了对方的意思,立即住口不再多说,只冲文仲鸣笑了笑,点头说:“一定!”
    第29章
    阮家送走了文仲鸣,阮老爷子与阿俏回到花厅里。
    宁淑阮茂学夫妇早已候了多时,尤其宁淑,她焦急地等待着阮老爷子的结果。
    阮正源在圆桌旁坐下,抬头望着宁淑:“老二媳妇,我已经允了阿俏,那道‘宁氏小炒肉’,从此会正式列入我阮家的菜单里。这样也好,我阮家菜式里,也多些新鲜热辣的‘时味’。”
    宁淑一怔,没想到让阮老爷子先点头的竟是这个,顿了顿赶紧道谢:“老爷子能提点阿俏,赏识阿俏的手艺,儿媳很是感激。”
    阮正源却摇摇头:“你该谢的,不是我,是你女儿。还有你的父母兄长,是他们教出来的好孩子。”
    阿俏这时候立在祖父身后,听见老爷子这么说,登时冲父母一笑。而阮茂学夫妇两个脸上就都有点儿挂不住,彼此对望一眼。
    “茂学,”阮正源咳了几声开口,“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联系一下晚报上写杜家那篇文章的记者,就说,我们阮家,愿意接受杜家的挑战。”
    这句话出口,阮茂学惊讶不已,宁淑则又惊又喜,喜色一旦浮上眉梢,转眼又为女儿担忧起来。
    只有阿俏一个非常平静。她一早料到阮正源会做这样的决定今晚她做出的一整套席面,菜式比寻常时候的“阮家菜”要简单些,可是阿俏却知道,她的功底在那里,老爷子铁定一一都吃出来了。
    阿俏想,自己其实故意藏拙,还留了好几手没露,只不晓得老爷子是不是连她藏拙这事儿都看出来了。
    “老爷子,若是要比试,能否拖上两三个月,这样阿俏也好多准备准备。”宁淑开口与阮正源商量。
    “不,阿俏的手艺,足够代表阮家,出面和杜家一较高下了。”阮正源很肯定地说,“将比试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这十五天内,双方各自准备材料。”
    像阮杜两家这样的“翰林菜”之争,顶级食材非常非常重要,十五天的时间,也不过刚刚好够用而已。
    “爹,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都一一答应么?”阮茂学对阿俏的能耐将信将疑,实在有点儿不放心,心想,只能在比试条件上做文章了。
    听见儿子这样问,阮正源气定神闲地闭上了眼,凝神静坐,仿佛在回忆“阮家菜”创始以来的种种波折。
    突然,这位阮家最紧要的人物睁开了眼,眼中精光毕现,嘱咐阮茂学:“比试的方法、地点、甚至评审,一切都可以由杜家定,但是一定评审时一定要‘盲品’。”
    盲品,是指两家各自备菜,呈上时却并不透露哪一件菜肴是杜家做的,哪一件是阮家做的。“盲品”算是食界比较公正的评判方式之一,也证明阮正源对阿俏的厨艺有绝对的信心。
    阮茂学在报界的人脉很广,第二天,晚报上已经刊登了阮家应战的消息,而具体比试的细节则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陆陆续续地敲定。只不过阮茂学得了祖父嘱咐,没有向外界任何人透露,说他阮家应战的人是那个还未满十六岁的三小姐。
    阿俏一面要应战,一面要帮着打点这几天阮家晚上的席面,忙得脚打后脑勺。多亏这时学校开始放暑假了,阿俏不用再惦记着上课的事儿,能够全身心地投入阮家的大厨房。
    高师傅高升荣的伤经过医院的治疗,左臂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右臂虽然已经接上了脱臼,但还不能使力,但是住院倒是不必再住了,医生吩咐,可以回家休养。
    高升荣满脸含羞带愧地过来阮家,带着伤向老爷子磕头,谢过阮家不计前嫌,出手救助。阮老爷子没说什么,只挥挥手,叫高升荣去阮家大厨房看看阿俏,指点指点。
    高升荣当然无异议,只是他听说阮家将由三小姐出面迎战杜家,心里有些不以为意,认为阮家胜算恐怕不大。他听说这两天因为他受伤的关系,阮家可是连菜单都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