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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你喜欢这幅画?”
    有个清朗的女声在她背后响起。阿俏一回头,见一名三十余岁、保养得当的女子正立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她。
    “喜欢!”阿俏说了实话,“颜色好鲜艳,就像是要跳进眼里来。”
    那名女子闻言就走了进来,脚上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轻轻敲击,发出“的的”声。
    “你看得懂这画上画的是什么?”女子走到阿俏的面前,盯着她的双眼,似乎想辨明阿俏的话是真心,还只是随口恭维。
    “看不懂,”阿俏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这画上都是大团大团的色块,令我想到八大山人的画,上面的鸟虫也都是大团大团的墨块,但总是有个具体的形象,不像这幅……”
    听阿俏这么说,那女子不由感到好奇,笑问道:“你见过八大山人的画儿?”
    阿俏随口答道:“是啊,外祖父家里藏了好几卷,小时候见惯了的。”
    八大山人的画?还好几卷?那女子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不由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待那惊异过去,才又问:“可你看不懂,却还说喜欢这画?”
    阿俏点点头,坦诚地回答:“是啊,虽然看不懂,可是能感觉到这画里有种情绪,看着画的时候就会被这种情绪感染似的。”
    那女子闻言点头:“小姑娘悟性挺不错!你以后要不要考虑学学西洋画?”
    阿俏摇了摇头,笑笑说:“其实我更欣赏中国的水墨画。”
    对方偏头看了她一眼,故意笑谑:“可是看你刚才挺喜欢这一幅的呀?”
    阿俏就也笑着回答:“君子和而不同我更欣赏中国画,可也并不妨碍我喜欢眼前的这一幅啊。”
    阿俏的答话令她对面的这名女子更加惊讶,干脆伸出手,握了握阿俏的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黄静枫,勉强算是这间庭院的主人,旁人都称呼我徐三太太。”
    阿俏这才知道眼前这位三十余岁的妇人,竟然就是黄静枫省城著名的女画家。听说此人精通中国画,却对西洋现代画派别有见地,时常有“惊世骇俗”的作品问世,引起争议无数。
    只听黄静枫轻叹一声:“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浮躁得很,崇尚新派的生活方式,就将传统贬得一钱不值;而老派的却固执坚守老派,不肯接受任何新的事物,到底还是忘了‘君子和不同’的胸襟与气度。”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阿俏冲她一笑,答道:“我叫阿俏,是跟我姐姐阮清瑶一起过来的。”
    黄静枫认得阮清瑶,点点头说:“你姐姐是寿星姑娘最要好的姐妹,今天自然是要来的。”
    她问过阿俏,得知阿俏在寻找用餐的餐室。黄静枫乐意帮忙,当下就引着阿俏往餐室里过去。阿俏当即谢过黄静枫,详细记下了餐室里的情形,赶紧匆匆赶到楼下去向寇珍通报去了。
    寇珍准备的“冷餐会”很受欢迎用新派的形式所呈现的,内里到底还是大家所熟悉的中餐底子。
    宽阔的餐厅里,事先准备好的菜式摆在沿墙边的桌面上,任人取用。新鲜出炉的佳肴被端上来的那一刻,香味四溢,引人驻足。就如阿俏所预言的那样,寇珍做的热炒只要一端上来,立刻就能被抢光。
    餐厅天花板上垂下两枝巨大的水晶吊灯,璀璨灯光之下,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在室内自有自动,自行取用食物,丰俭由人。年轻人们自由选择谈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谈说说,气氛很是轻松愉快。
    阮清瑶是这“黎明沙龙”之中相貌和性情最出挑的女郎之一。眼见她如穿花蝴蝶一样在餐室中穿梭来去,偶尔驻足寒暄之际,笑语如珠。而阿俏不认得什么人,却镇定得很,独自一个在餐室中流连,仔细将寇珍做的菜式样样尝过,一面尝,一面细细地思索。
    “小丫头,”突然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凑到了阿俏跟前,“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这不是又遇见了么?”
    说话的正是周牧云。
    阿俏一见,认得是那个曾经在学校门口堵过她一回的“登徒子”,登时怒容上脸,“你”
    “生日蛋糕来啦!”
    就在此刻,餐室里的灯突然暗了下来。门口亮起烛光,有人推着一辆小车,将周逸云的生日蛋糕推了进来。餐室里的人们心领神会,开始唱起生日歌。
    少时小车推到周逸云面前,周逸云合上双掌,许了一个愿,然后低下头,将蛋糕上的蜡烛尽数吹熄。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餐室的灯重新亮了起来。人们看清了周逸云面前的那个生日蛋糕,只见洁白的奶油蛋糕上,写着几个珊瑚红的大字:“阿丑生日快乐!”
    “哈哈!”满室哄堂大笑出声。
    “原来逸云的小名叫做阿丑!”
    阿俏正站在门口,也不禁莞尔。周牧云则立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抱着双臂,望着妹妹周逸云,眼神顽皮。
    周逸云见到蛋糕上的字,一怔,立即气鼓鼓地抬起头去寻找周牧云,不客气地开口:“老周”
    周牧云在“黎明沙龙”的外号就叫“老周”,以至于沙龙上下将他的本名都给忘得差不多了。
    阿俏听见周逸云这么叫他,双肩轻轻一颤,带着狐疑的眼光,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名陌生的男子。
    周牧云嘴一咧,哈哈一笑,说:“阿丑,祝你生日快乐啊!”
    这是当哥哥的直接称呼妹妹那个登不上台面的小名儿了。一时餐室里的青年男女们一起哄笑起来除了周逸云,周逸云这会儿气得面红耳赤,跺着脚,心里将自己这个爱拆台的哥哥翻来覆去骂了一百遍。
    正生气着,周逸云陡然见到了立在周牧云身边的阿俏,一口气无处发泄,当时发作到阿俏头上,开口说:“对了,我记得除了这生日蛋糕以外,我还‘意外’地收到了一件贺礼,也是糕点,大家猜猜是什么?”
    餐室里的青年男女们一起凑趣,猜了七八样,将省城西饼店常见的糕点挨个报了一遍,周逸云都摇了头。
    最后有人抱着绝无可能的心,开口问:“……不会是寿桃儿吧!”
    这周逸云因为被亲哥哥在众人面前拆台,抖了小名儿“阿丑”出来,一时恼羞成怒,瞥见阿俏,才拿阿俏作伐。
    “对,”她双手一拍,笑着说:“就是寿桃!拿出来吧”
    这里的佣人早先由周逸云打了招呼,将阿俏带来的那只竹篾箱子也用另一只推车推了上来,众人只见那箱子里一只一只盒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登时有人笑:“真的啊?寿桃儿……不该是推个蒸笼上来么?”
    传统寿桃,都是发面蒸制,其实就是做成桃子形状,发了面的馒头,用色素染成桃子的颜色,寿筵或是庆生时添点儿喜气用的。如今的年轻人之中,早已不兴这一套了。
    所以众人听见,一时都哄笑起来。
    周逸云虎着脸,凶巴巴地说:“我为啥要骗你们?”说着,她就伸手拿了一只小盒子,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捧了出来,“这不是?”
    “哈,还真是?”
    “寿星公您八十寿诞……不,十八岁寿诞大吉大利,寿比南山啊!”
    “嘻嘻……”
    周逸云却不罢休,笑笑说:“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我数过了,这里的寿桃咱们在座的这些人,刚好每人一个,谁都逃不掉!”
    众人都等着周逸云切生日蛋糕呢!谁耐烦在那之前先吃个又大又撑的蒸馒头?
    “话说回来,谁出的这馊主意,给咱们寿星姑娘送寿桃的?”终于有人问到了点子上。
    没人接茬儿,餐室里立刻静了下来。
    这时候阿俏往前站了一步,朗声说:“是我这些寿桃儿,都是我做的。”
    “小姑娘,你是谁啊?怎么在‘黎明沙龙’里从来都没过你?”有人冲阿俏发问。
    这时候徐三太太黄静枫出面给阿俏打圆场:“诸位,这位是阮家的三小姐,瑶瑶的妹妹……”她看阿俏年纪轻轻,并不像是擅长烹饪的模样,就模棱两可地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阿俏摇摇头,说:“没有误会,这些寿桃都是我做的。我们镇上的风俗,给人贺寿,都是要送寿桃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旁人一听见“我们镇上”那几个字,就已经哄堂大笑,男男女女相顾笑出了眼泪:
    “你们镇上?小姑娘,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真是的,瑶瑶怎么把这种人带来我们这样的地方,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也罢了,怎么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
    黄静枫对阿俏印象很好,听了周遭这些议论,再见到阿俏泰然自若,似乎这些无聊议论根本入不了她的耳。她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觉得这省城里的“新~青年”们,容人的气量与阿俏这乡下姑娘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但她此刻没办法,只能开口对阿俏解释:“阮三小姐,省城这边,倒是没有这样的风俗……”
    阿俏就“哦”了一声,反问:“是吗?我姐姐倒是没对我说过。”
    她的眼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地找阮清瑶。
    到了这时候,阮清瑶不出面也不行了。她赶紧从周逸云身后钻了出来,望着阿俏委屈地说:“我是暗示你多少回了,你总也不听。阿俏,你想想,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能拦得下你,我怎么能让你在人前这么丢面子?”
    “黎明沙龙”的年轻人更加熟悉阮清瑶的性子,都晓得这位阮二小姐又精明又狡猾,这人前跌份儿的事儿是万万不肯干的,当下就都相信了阮清瑶的话。更有人是记起了传言,想起阿俏是阮家一直寄养在外的女儿,最近才认回来的……
    阿俏想了想说:“你们不妨试一下这个寿桃,是我花了很多心思做的,送到这里来,只希望能搏寿星姑娘一笑,也请大家尝个新鲜……”
    她还未说完,周逸云已经冷笑出声:“新鲜?阮三小姐今天这番话才真的叫新鲜!我们这一个个在省城里长大的,还有哪个没尝过你这款冷馒头么?”
    她一出声,周围尽是附和。“瑶瑶,怎么不好好管管你妹妹?任她在大家伙儿面前胡言乱语?”
    “你们可以试着尝一尝呀!”阿俏睁着一对明净的俏眼,平静地望着餐室里的众人,“若是真的不好吃、不新鲜,你们再评价也不迟嘛……”
    她这样诚恳而坦然的态度逐渐打动了众人,无论旁人怎么说,她都不生气,反而教人觉得周逸云有些理亏人家看上去只是个小姑娘,花了不少功夫,一下做了那么多的寿桃带来给周逸云庆生,总是一派好心。周逸云非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让阿俏出糗,有点儿不厚道。
    可问题是,周逸云带头这么一闹,无人敢愿试一试这“寿桃”:谁又会故意去与寿星姑娘的小矫情对着干呢?一时餐室里的气氛就有些僵。
    “阿丑!”
    这时候,立在阿俏背后的周牧云懒洋洋地开了口。
    再一次被自己哥哥点了小名儿的周逸云立刻涨得满脸通红。
    “阿丑,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么!人家也是好心,我怎么没听见你谢人家一句?”
    周牧云抱着双臂,斜眼睨着立在身边的阿俏。阿俏却连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
    周逸云见自己大哥说话向着外人,早已气成一只河豚,鼓鼓地说不出一个字。只见周牧云快步过来,周逸云手中一轻,捧着的那只“寿桃”就已经到了周牧云手里。
    周牧云看了看盒子里装着的“寿桃”,笑了一声,说:“我看这还挺像是真桃子的么,看起来就应该很好吃!”
    说毕周牧云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下去,“唔……”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有人惊讶地发现了他上嘴唇出现的一圈白色奶油渍:这帅小伙儿仿佛秒变白胡子老公公。
    “……好吃!”周牧云吃得不带停的,两三口下去,手里的寿桃就只剩下小半个。“谁说这是冷馒头的?”
    阿俏依旧一言不发,也不为自己解释,只是看到周牧云吃得香甜,她的双眼也跟着亮了起来。
    好奇心重的青年男女们一时都围了上来,盯着周牧云手里啃了一半的“寿桃”,只见这“寿桃”确实不是用传统方法做的,而是用松软的蛋糕做底,外面裹了一层鲜奶油,寿桃那一晕桃红色是在白色奶油上点染了一层画出来的,而桃子的绿叶也是奶油,只不过是用裱花的工艺,裱在寿桃表面的。
    “竟然是奶油蛋糕啊!”众人扭过头去看周逸云那只裱花奶油蛋糕,再看看周牧云手里的“寿桃”,竟觉得,后者的工艺比前者其实更要难上不少。
    “唔,唔……”周牧云一面大嚼,一面还摇头,“不止是奶油蛋糕!”
    “不止?”旁人听了便更好奇了,好几只手就伸向那只竹篾箱子,不告自取。
    “每人一个,不许多拿啊!”周牧云立马帮着招呼起来。有人接过了一枚“寿桃”,挺秀气地尝了一口上面的奶油,登时惊艳:“好香,桃子的香气!”
    旁人立刻也有辨出来的:“是桃肉,蛋糕里裹着渍过的桃肉!”
    新鲜!太新鲜了!他们满室的年轻人,看向阿俏的眼光已经全变了:“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做的?”
    阿俏微微一笑,说:“谢谢你们夸奖啊!”
    这时众人才想起他们适才对阿俏的“夸奖”,不由得都讪讪地不好意思。
    “这个‘寿桃’看着老派,但是做起来是用了时兴的奶油蛋糕的手法,用两层蛋糕打底,这两层蛋糕之间的夹层里是奶油和甜酒渍过的桃粒儿,外面是用的鲜奶油。打发奶油的时候我加了一些新鲜桃汁儿进去,所以有桃子香味……”
    “我之前确实没有想到各地风俗可能不同,”阿俏诚恳地说,“确实该向大家说声抱歉。但是这些是我试过很多时新的西点铺之后,按照流行的口味试着做的,希望大家能喜欢。”
    “你倒也是早说啊!”有人尝到这样的“寿桃”,被这混着桃味儿的奶油香感动不已。
    “不用抱歉不用抱歉,”也有人为此前的恶言恶语而感到不安,“是我们对不住你。阮三小姐,你的手艺很不错!不过看起来,你的脾气更加不错!”
    阿俏听说,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众人眼见这小姑娘笑生双靥,一张巴掌小脸甜美非常,对她更是多添几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