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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一个厚重的棉质门帘俨然隔开了两个世界,外头风雪交加,里头暖意融融。白粉刷的墙,三张枣木的方桌,若要同时坐满了人,连上菜恐怕都困难。
    有个穿大花棉袄的老太太正要上来招呼,魏五忙在后头道:“樊婶,是我……”
    “小五呀!”那老太太看起来好有七十了,说话都漏风,但看见魏五后一张脸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年夜怎么还有空来看我们老两口?”
    “你先让樊叔搞个羊肉锅,再拿两瓶酒来!”看着盛九爷这么一尊玉树临风的大神站在逼仄的小店中,实在格格不入,魏五不禁有几分后悔。可进都进来了,总不好再退出去吧!只能硬着头皮招呼道:“九爷,四小姐,先坐吧!”
    陆明夷落魄的时候什么没吃过,更何况这个店子虽小却挺干净,当即很不见外地拖了个方凳就坐。盛继唐打量了周围一眼,把大氅脱了挂到门后那排钉子上。
    亏得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否则以这个组合必要引起其他人的侧目不可。陆明夷看看自己的锦缎旗袍,再看看盛九爷那身浅蓝色锦云葛长衫,唯有一个魏五和这店还算搭调。
    魏五素来耳目灵敏,怎么会不留意,心中不禁越发后悔。幸而刚坐下,就有个老爷子吆喝道:“羊肉来啦……”
    只见一个热腾腾的砂锅,底下还点了炭炉,又有几瓶温好的白酒。虽说明夷在家是吃了饭,此时被红烧羊肉那股香味一激,口中的唾液自然分泌起来。也顾不得宾主,先拿竹筷挑起一块塞到嘴里。
    “小心……”等魏五喊出这一声来,陆四小姐早就给烫龇牙咧嘴,饶是这样还舍不得到口的肉。
    盛继唐在一旁看着,颇有几分坏心地倒了一小杯酒递过去。陆明夷哪还分得出水和酒来,仰着脖就一饮而尽,随后把脸咳得一片通红。
    这可把魏五急坏了,赶紧寻来一壶茶递过去。陆明夷一边往嘴里倒茶,一边断断续续地指着盛继唐道:“好好……我…记住你了!”
    这词儿说得还不赖,要换个彪形大汉来兴许有些说服力。可陆明夷这样一个好看的小姑娘,面飞红霞,声音软糯,怎么都不会让人觉得有威胁性的。
    于是,盛九爷也就只能举起杯子,意思意思道:“行,我等着呢!”
    魏五怎么都不明白,九爷这样一个枭雄,怎么见着四小姐就变得幼稚起来,老是喜欢逗她。四小姐也是,平日端庄得不行,见了九爷就炸毛。
    他既想不通,也只能从中劝和道:“大过年的,都少说一句。来来来,吃肉喝酒。别的不敢说,这做羊肉的手艺,方圆几里内樊叔都是这个。”说着,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被烫得不轻,陆明夷还是非常认可这番话。那羊肉都是连着皮的,挾起一块来酱汁就颤颤巍巍地往下滴。放入口中一抿,几乎就要化开似的。完全当得起肥而不腻,酥香软嫩这八个字。更难得的是几乎没有膻味,只剩下了香。叫人吃了一块想第二块,完全停不下筷子。
    比起陆四小姐的大快朵颐,盛继唐的吃相可是斯文多了。一口肉一口酒,细嚼慢咽,看得魏五颇有些自惭形秽。
    陆明夷偏看不顺眼,拿杯子与魏五碰了碰:“别理他,这样的大家公子只适合去国际饭店,哪懂得这样街边美食的精髓!”
    “要是美食的精髓都要被烫几回才感受得到,那我还是别体会了。”在口头论战,盛九爷一般是吃不了亏的。
    看着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陆明夷就有一股火直冲心口,索性不理他。又跟魏五碰了一杯:“最近辛苦你了,等忙完正月十五给你放个大假。”
    陆明夷的酒量其实不坏,这都是在红蔷身边练出来的,否则早就被人扒皮拆骨了。但魏五可不知道,不由就有些担心:“四小姐的心意我领了,你少喝点,咱们说说话!”
    “对,光喝酒有什么趣!”眼见樊叔樊婶早就退去了灶间,四下里就只剩他们三个。陆明夷的心思就活动开了:“你们弟兄平时喝酒时都玩些什么,猜枚?行令?要不咱们也来试试!”
    真真是个大小姐,魏五先苦笑道:“行令是斯文人的游戏,我们弟兄平时也就划两回拳,不合你玩!”
    划拳陆明夷是真不会,又不好意思现学,颇有些悻悻。
    一直在旁边自斟独饮的盛继唐,此时倒是开了口:“我有个主意,你们要不要参加?”
    第42章 真心话大冒险
    认识盛继唐那么久, 陆明夷早就在心中给他贴上了一堆标签。什么空有其表啦,阴险狡诈啦,冷血无情啦,反正是没什么好话。
    此时听到他的提议, 第一个念头不是参与, 而是立即警惕起来:“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不是你说光喝酒无聊么?”盛继唐把筷子搁起, 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就一说罢了, 听不听在你。”
    这人有这么好心?明夷依旧狐疑地打量着他,锅子一直用炭炉保温, 白色的蒸汽弥漫在房内,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似乎也因此变得柔和了些。“那你先说说看吧!”
    这位九爷一贯是手持紫竹钓金鳖的人物, 管它如何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又笃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后,才不紧不慢道:“咱们来掷骰子, 看谁的点数最大,就罚酒一杯……”
    “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点子, 这么老套!”明夷翻了个白眼,又挾了一筷子萝卜。这时候的白萝卜又清又甜,饱浸了肉汁之后比肉还好吃。
    盛继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还没说完呢, 你急什么!若不喝也行,由另外两人提问,罚讲一段自己的经历,有意思的那种,怎么样?”
    “这个好!”俗话说, 酒盖三分羞,几杯滚热的白酒下肚,魏五的话也开始多起来。“如果讲得不好,那就再罚酒!”
    陆明夷想了想,这个玩法确实挺新鲜的。反正她别的没有,经过的事却着实不少,谁怕谁呀!“好啊,谁身上有骰子,咱们先来试一局再说!”
    这就还得看魏五的,只见他从身上摸出个钱袋子,里头除了些散碎铜板就是三个骰子。他嘿嘿笑了几声:“原打算今晚和弟兄们赌个通宵,不想现在用上了。”
    说罢,手起骰落,却被明夷中途把那碗碰了一下,转了半天居然只得五点。“哎,四小姐…你这……”
    眼看魏五一幅无法置信的样子,陆明夷却笑得很赖皮:“没法子啊,谁让你是高手呢,第一回合怎么说也得让我一下吧!”
    这是让一下吗?若没意外,他这就是稳输了啊!但看着陆明夷在这昏暗屋中依旧明亮的笑容,他却硬是说不出个不字:“行行行,那你来!”
    事实证明,陆明夷这个心眼确实很有必要,魏五已经算少的,她晃了又晃也才七点而已。看得盛继唐真是唏嘘不已:“亏得咱们合股开的是脂粉店,这要是赌场,我非得马上撤股不可,都什么运气啊!”
    就算手气确实不好,陆明夷也不肯落了下风,立即反唇相讥道:“你行,你掷一个我看看!”
    她还不信了,盛继唐就算是个纨绔中的精英,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成?
    女孩的眼光明摆着看好戏,盛九爷也不准备让她失望,只把那骰子在掌中搓了几下:“那你可看好了!”
    他的手生得极好,修长而骨节分明,状似随意的一抛却可以让骰子在碗中转个不停。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魏五一下就看住了。待骰子终于停下,清一色的六点。
    “九爷好手段!”魏五也是经常出入赌坊的人,很知道这一手的厉害,不禁叹服道。
    陆明夷却是悻悻,这男人还真是不负纨绔子弟的名头。“你跟着瞎高兴什么,这局罚的是你!”
    难得魏五机灵一回,反驳道:“横竖这一局罚的都是我,还不许我喝声彩么?”
    行,一个个都本事得很。陆明夷忍不住冷笑,指着桌上那个钱袋道:“成,那愿赌服输。五爷,把你这个钱袋的故事给我们讲讲呗!”
    这句话一出,刚才还笑嘻嘻的魏五,脸色可谓风云变幻。由红转白,由白又青,变了好几回,最终咬着牙道:“我自罚一杯!”
    “哎哎……这可不行!”陆明夷眼明手快,一把就拦住了他手上的杯子。“江湖上谁不知道五爷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此时更该给我们做个榜样才是,否则传出江湖岂不惹人耻笑。”
    其实陆明夷这话是有胡搅蛮缠的嫌疑,一开始盛继唐说的是可罚酒,也可讲故事。叫她这么一说,倒成魏五的不是了。
    盛继唐原没留意,一经说起才注意到钱袋虽是旧物,但明显用得很爱惜,那上头并蒂莲的绣花也是栩栩如生。暗忖这丫头的眼睛倒尖,怕是个女孩送的定情信物。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也就不方便拆穿她。
    转眼就成了两对一的局面,魏五盯着钱袋痴痴看了半晌,才默叹了口气:“这个钱袋……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而是一桩冤孽,我只怕说出来,污了你们的耳朵。”
    “此间只有我们三个,话出你口,入我们耳。绝不外传,你尽可放心!”陆明夷见他的神色不寻常,承诺得也很是郑重。
    屋内的灯泡跳了几下,那闪烁不定的光映在魏五脸上,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阴郁,又叹了口气后,他开始了讲述:“这个钱袋是我邻居送给我的,她叫玉荷……”
    难怪那钱袋上头绣的是并蒂莲了,又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陆明夷想。
    “我出生的那年,正是我爷爷过世的时候。他这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只把祖上的田产输了个盆干碗尽。要不是娶了我奶奶,连后事都没人给他料理。到我五岁时,爸爸也病死了,家中越发困顿。我娘就跟着邻居大婶一起编筐子笊篱簸箕,编好了托人拿去集市卖,勉强糊口。”
    魏五喝了一口酒,继续往下讲:“玉荷生得漂亮又能干,打小就有不少人喜欢。可她偏偏爱跟我在一块玩,不管吃什么有她一口,也有我一口。我的衣裳破了,都是她给我补……我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这一类誓言往往都是有始无终的,陆明夷曾在滚地龙见过不少艰难环境中的爱情。不是两人不够真心,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几乎没什么好结果。但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十六岁时,我娘也死了。我把旧屋卖了,只身从乡下来了上海,满脑子都是发财的念头。那时候玉莲十五岁,我才来了一个月,她就跟了来,说是想赚钱日后把她娘也接来享福。我想着两个人在一起多少能有个照应,就同意了。”
    说到这里,魏五忍不住把整杯酒都灌了下去,自嘲道:“一个刚从乡下来的毛头小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连在码头扛大包都被嫌弃身板不够结实。倒是玉荷,长得好看,手又巧,很快就在书寓里谋了个娘姨的活计,一个月讲定给七块大洋。就凭这七块大洋,我们艰难地在上海站住了脚。”
    陆明夷和盛继唐同时皱起了眉头,所谓的书寓不过是长三堂子更文雅些的叫法,说穿了还不是妓院。在那种地方谋生,没有八面玲珑的手腕,没有过硬的靠山,就只有被人拆吃入腹的份。
    这不是什么寻常伤疤,陆明夷意识到这点后当即把魏五手中的酒瓶夺了下来:“行了,别喝了,过去的事多提无益……”
    “不不……你让我讲!”魏五撑着额头,一边摆着手。“好几年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今天是大年三十,我把这些说出来,就当是…纪念她罢!”
    他的眼中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平日那个仗义的汉子判若两人。“那些日子,她做娘姨,我就打零工。虽然艰难,但我们满心期望,总以为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直到书寓派人叫我去认尸……”
    “玉荷死了…死得很惨……”魏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而狰狞,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悲惨的一幕。“那天玉荷伺候的姑娘生了病,她去前头报信,就被看上了。那人是个混帮派的,几家堂子都是他的地盘。玉荷不从,他就用鞭子活活打死了她……”
    室内点着炭盆,但陆明夷不由打了个寒战。她也曾经在那鬼地方煎熬过,她完全可以想象那副情景……
    “我还记得那天就是年三十,书寓给了十块大洋的烧埋费就把我打发出了门。我想跟他们拼命,结果反而被打得鼻青脸肿,像条狗一样被扔在街边。于是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花了半个时辰把刀磨得又快又亮……”
    随着魏五的讲述,明夷仿佛看见了那个倔强又绝望的少年。偌大的上海,除夕夜,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偏他在想着同归于尽,这是何等的惨烈。
    盛继唐把桌上的酒打开,替他把杯子满上:“我猜那把刀最后没有派上用场,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九爷英明!”魏五一口干尽里杯中酒:“我怀揣着尖刀赶到会乐里,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想起玉荷,我恨不得把那些人碎尸万段。可是我也知道,没等我摸进去就会被抓住。不仅报不了仇,反而赔上自己一条命,我就是个胆小鬼!”
    “你要真是个胆小鬼,你当年就该回乡,从此老实务农。而不是加入风门,伺机报仇了。”盛继唐又替他满上了一杯:“那个帮会的小头目现在在哪里?”
    “哈哈哈哈……”魏五笑得几乎流下泪来,把杯子高高举起:“知我者九爷,那个人早在第二年就在黄浦江种了荷花。他害了玉荷,我要他永不超生!”
    看着这个边哭边笑的男人,陆明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玉荷在天有灵,一定会知道的。”
    第43章 第二个故事
    笑过也哭过, 魏五算是发泄够了,抹了一把脸又拿起骰子:“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咱们继续!”
    这一把他掷了两个六一个姒,算是成绩不错。陆明夷不由捂了脸:“行了, 我也别掷了, 早早认输省得丢人显眼。”
    “这就不对了!”魏五忙劝她:“赌场上上自来哪有不战而退的, 你且试一试, 就算败也得败个壮烈才是。”
    看着盛继唐那张可恶的笑脸,陆明夷狠着心, 随手把骰子把碗里一抛。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输么!谁料骰子一阵叮当乱转后居然翻出了两个六, 一个五来。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时来运转了!”魏五高兴得像是自己赢了一般, 连连喝彩。
    盛九爷也跟着点了点头:“看了半天,还算有点长进!”惹得明夷又是飞来一个白眼, 谁要你夸来着。
    没想到轮到盛继唐时偏又生出了一桩意外,明明三个都是六,偏有一个骰子从碗中跳了出去。明夷赶紧一把盖住:“哎, 这在赌场可是不算数的啊,九爷,这轮该你了!”
    虽然陆四小姐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说的却是正理。魏五也不好帮着强辩,只摊手做了个爱莫能助的动作。
    “行, 愿赌就要服输,你想知道些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盛九爷也是光棍,当即就认了栽,凭她制裁。
    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陆明夷得意地站起身来,围着姓盛的转了两圈。亏得那么小的店铺,她还能转得开。
    盛继唐本来不甚在意的,都被她看得全身发毛起来:“我又不是唐僧肉,吃一块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多瞧的?”
    欣赏够了,明夷端着一张如花笑靥重新落座:“客气客气,真算起来九爷和唐长老也差不多稀罕。外头想把你收入囊中的闺秀,可以从四马路一直排到外滩去呢!”
    “东拉西扯,你到底想问什么?”盛公子瞟了一眼这只假惺惺的小狐狸,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既然事主都开口了,她自然不需要客气,陆明夷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从来只见外人对九爷奉承有加,却没听闻过家世如何,不妨讲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个家世的概念可是宽泛,不过盛继唐也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当即道:“要不要给你背一背家谱?”
    “那倒不必了,只从爷爷那辈说起也成!”明夷两手撑着下巴,依旧是一派好奇又无辜的好学生模样,天知道她上学时有没有那么认真。
    魏五生怕这两人说着说着又闹僵,赶紧插进来打圆场:“四小姐,每个人都不欲人知的过往,能讲则讲,不能讲也别勉强……”
    “不勉强,”打断他的却是盛继唐,他的眼眸深如子夜,唇畔带着一抹轻笑。“我早说过,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来问我,不必暗中查访。虽说风门的根基在北方,但有些东西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探访到的。”
    陆明夷犹可,魏五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滞住了。在被盛继唐放回后,他的确没死心,让北平总堂的弟兄继续追查。这些,九爷都知道吗?
    盛继唐没有理会两人的反应,只是浅酌一口,开始了他的故事:“据说陆小姐祖上曾是前清名臣,只可惜我的祖父连名字也没留下,还是先说说我父亲吧!你们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盛元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