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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他们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时辰尚早,萧浩成在京城没有府邸,如今只住在驿站中,这个时候就回去,显然还有些太早。他轻轻捋了捋马鬃,控着缰绳跟在李昇的身后,百无聊赖道:“王爷去哪儿?末将同你一起去。”
    “本王去看望母妃。”李昇神色坦然,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舒太妃在静水庵带发修行,这是朝中有些年纪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那末将就去游历一下京城宝刹静水庵,大约也比这城里的风光更好。”他实在不喜欢这里,仿佛空气中都带着让他窒息的血腥味,令他心情烦躁。
    ……
    佛龛上香炉里的线香已经见底。
    肃王李昇闭着双眸,对着佛龛里的佛像三拜之后,舒太妃才走上前来,将他手中的三炷香接了过去,挽起袖子供奉在了袅袅生烟的三足青瓷香炉中。
    “你这次能大获全胜,都是佛祖保佑,这个愿是必须还的。”
    舒太妃将香插好了,再次转过身来,看见身姿挺拔,壁立于一侧的李昇。比起上次见到他,好像又黑了一些,但精神尚好,眉眼中神采奕奕,眸色灼灼闪耀。
    “打了胜仗,就这么高兴?”
    对于舒太妃来说,肃王能打胜仗她固然高兴,但是比起建功立业,她更希望李昇能够平安顺遂,无忧无虑的度过这一生。
    “我正寻思着怎么跟皇兄开口,让母亲跟着我一起回封地。”李昇坐下来,肃然冷冽的眸色也因这件事情变得柔和,更像是透出了几分孩子气一样,继续道:“皇兄今日还夸我骁勇善战,替大魏皇室争光。”
    “那他赏你什么了?”舒太妃随口问了一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嘲道:“怕是只夸了这几句话吧?”
    李昇尴尬,继而笑道:“不过皇兄封了萧将军为二品精忠侯,足够堵住军中将士的悠悠之口了。”他如今已是亲王,若再加封,那就要加封九锡,这样的荣耀,大魏开国至今还不曾有一人,皇帝自然不会为他开了先例。
    舒太妃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淡然的神色隐在了袅袅青烟之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片刻才拿起了一旁茶几上的一串沉香木迦南念珠,在掌心盘了几下,抬起头问道:“你以前从不曾这样细心,这次怎么就想起送这个东西给我?”
    对于儿子一向不会讨女孩子欢心这一点,舒太妃确实是很着急的,但这些事情她不在身边,又不能时时提点他,也不过是干着急罢了。这次他从边关回来,忽然带了这样一串珠子回来,着实让舒太妃很是惊讶。
    “是陪同前去议和的顾大人闲逛之时买的。”李昇那日见顾翰清逛得很是起兴,家中上至老母,下至幺女,从曾遗漏一人,他再反思一下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给舒太妃带过什么礼物,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母亲喜欢吗?”李昇有些惊喜,按他自己的想法,舒太妃享过那等荣华富贵,如何能看得上这些廉价之物,他当时也不过因顾翰清的一句话随便选了一样,是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喜欢的!
    “喜欢。”舒太妃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以后你这些心思,还是留在你未来媳妇的身上吧。”
    肃王闻言,只觉得心情大好,但一听舒太妃提起他的婚事,还是不由拧了拧眉心,他现在一个人挺好,何必执意于一定要娶妻生子呢?萧将军三十七八的年纪,还不是光混一个,大丈夫何患无妻。
    ……
    从让他气血翻涌的皇城跑了出来,静水庵中的馨香钟鼓,让萧浩成的心情得到片刻的平静。
    无量殿里供奉着如来佛祖的法相,身为一个武将,他从不信佛,只信命,而命必定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师太,供奉长明灯有什么深意吗?”一侧的殿中,几位香客正在询问长明灯的事情。
    “可以另往生者早登极乐,投胎转世,免除前世一切苦厄,阿弥陀佛。”
    师太声音沙哑,带着悲悯怜恤,竟让萧浩成觉得有所触动,他从殿前的佛像旁绕过去,双手合十对那师太道:“师太,在下也想要供奉一盏长明灯。”
    师太合手还礼,略显浑浊的眸光中透出一丝慈悲,同他道:“把逝者的名讳告诉那位柳居士,让她帮你写下祈愿。”
    萧浩成微微点头,转过身子看见一侧的禅台边上,站着一个身穿青灰色道袍的纤瘦女子,被几位香客围在中间,面覆薄纱,正低头写字。
    他信步走过去,步伐矫健,就站在了那人的面前,然而那人却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微微颔首,姿态谦恭,脸上的素色纱巾盖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如春水般艳潋的眸子,轻声道:“请施主将往生者的名讳告诉贫尼,贫尼好为她书写长明灯祈愿。”
    萧浩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平静的表情瞬间僵硬,漆黑的眸瞳刹那间剧烈收缩,直挺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掌心握拳,好不容易才挤出那几个暗哑的声音来。
    “柳……如眉……她叫柳如眉。”
    第50章
    兴许是笔尖上的墨蘸的太饱了,这一笔尚未落下,便滴在了泛黄的宣纸上,像一滴眼泪一样,迅速的化开。
    柳如眉抬起头,狼毫小楷滑落指间。
    那人的眸色却像发现了猎物的巨兽一样,火热的盯着自己,不让她有片刻的反应,已是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眸光如剑,直刺入她的心脏。然而他却还是不甘心,想要伸手去揭开她的面纱。
    柳如眉挣开他的手腕,仓惶从无量殿中飞奔离去。
    夜色渐深,那个男人单膝跪在她的禅房门口,宛如一尊雕像。
    “夫人,门外那位施主还没有走。”丫鬟跟了柳如眉十来年,并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有些担忧,“要不,奴婢托人给阿福稍个口信,让顾大人派人把他赶走。”
    “不用管他。”柳如眉低着头默写经书,闻言只淡淡开口。
    时气入冬,她的禅房里已经笼上了火盆,那人在门外跪着,难道就不怕冷吗?她放下手中的笔,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深灰色的天际竟然飘起了雪花来。
    这样的下雪天,总让她想到那个如修罗地狱一样的夜晚,锦衣卫闯入她们柳家,将全家老小六十三口人诛杀殆尽。她因尚未及笄,被收押至刑部,经几位大人暗中相助,勉强留下一条性命,辗转至应天府教坊司。
    噩梦一样的人生从此开始,直到遇上了顾翰清。她从来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同萧浩成相遇。
    雪一下子就下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落下,将长着青苔的石阶都盖住了。然而那人却始终脊背挺拔,如傲雪中的青松一样,屹立不倒。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柳氏趿着僧鞋,身披青灰色道袍,站在萧浩成的面前。
    “表哥……你走吧。”她静静的看着她,弯弯的美目像一道清泉,温柔如水。属于他们的青葱岁月早已经因为那一场灾难永远消逝,时光荏苒,他们无法抵御岁月的磨砺,只能慢慢学会忘记。
    “那件事情传到边关之后,我就回来找过你,但听说你被送去了应天,我又去了应天府,在教坊司的案卷记载中,看见你于壬戌年五月初六,病死在烟雨楼中。”
    这是他最后一次从边关回到京城,从此之后的十几年,他便从未回来过一趟。
    “我没有死,有位大人救了我,带我回了京城。”
    柳如眉神色平静,仿佛诉说着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但萧浩成却还是听出了这其中的端倪。柳家是谋逆之罪,那位大人能在教坊司作假,并且救出她来,必定是一个身居高位之人。可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会客居在这静水庵之中呢?有那样的人庇佑她,她完全可以在后宅之中安度余生。
    “他们府上不让你进门吗?为什么你住在这里。”
    萧浩成几乎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要那人肯休了她,他便立即八抬大轿的来迎娶她。她如今已不是先太子内定的太子妃了,她是他的表妹,惊才绝艳,曾让整个京城的人都为之倾慕的柳家才女。
    柳如眉没有说话,神情中却带着浅钱的笑意,眉眼越发柔和了几分,他们都是这样的年纪了,故人重逢,本该聊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表哥……你先起来。”她伸手去扶他,就像年少时,他被父亲罚跪,她伸出细短的胳膊去拉他,可他却总是故意一动不动,反倒把她拉的踉跄,倒在他的怀中。
    冰冷的指间触碰到了一起,萧浩成从雪地里站起来,抖落肩头的一团雪花。他用深邃锐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子,眉梢不经意的挑了挑,如今他击退鞑靼,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不管是哪位大人霸占了她,他总要想办法将她救出牢笼。
    粗制的青花瓷茶壶中倒出暖暖的热茶,柳如眉春山如黛,浅笑将茶盏递给萧浩成,问道:“表哥,这么多年不见,你膝下有几个孩子了?”
    萧浩成一愣,他今年三十有八,年纪相仿的同僚几乎都要做爷爷了,可他却至今未娶。孑然一身,有没有妻室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尚未娶亲,不知表妹可愿下嫁?”
    他忽然站起来,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表情中没有半点玩笑。
    ……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场大雪下了两三日,到昨天才停了下来。顾明妧低头抄着手里的《女孝经》,一双纤细的小手被冻得通红的,十一月十五是柳氏的生辰,自她前世进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为柳氏过过生辰了。
    “三小姐……三小姐?”袁先生见她愣着不动,笔尾抵在嫩嫩的脸颊上,陷下去一个小坑,瞧着实在有意思。
    “嗯?”顾明妧猛然反应了过来,抬起头看了袁先生一眼,以前她们住在三条巷胡同的时候,柳氏生辰,袁先生也来过,她肯定记得的。
    顾明妧欲言又止,她前世就是太放不下柳氏了,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她低下头百无聊赖的又写了几个字,忽然听袁先生道:“十一月十五静水庵的德馨师太要念宝安祈福经,三小姐不如和我一起听经去吧。”
    顾明妧一听,顿时就笑开了颜,忍不住道:“真的可以吗?”这实在太让她喜出望外了。
    袁先生点了点头,嘴角稍稍露出一丝浅笑,其实这件事情是顾翰清临走时候托付她的,当时她并没有应下来,想着若是顾明妧求她,她再答应也不迟,可谁知这孩子竟忍住了,实在让人瞧着心疼,她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等你们下了学,我再跟太太说去,大小姐若是想去,也可以和我们同去。”若单独只领着顾明妧一人出去,总归让人疑心,顾明珠温婉懂事,不如带上她一起。
    姑娘家性子总是跳脱的,即便像顾明珠这样的大家闺秀,听说可以出门,自然也是很喜欢的,只一个劲点头说好。
    周氏并没有拦着,就连老太太知道是德馨师太亲自讲经,也想过去凑个热闹,可无奈这几天天气实在不好,大雪刚刚过去,路上还有些不好走,老太太想想自己这一把年纪了,终究还是作罢了。
    “大丫头记性好,听了回来讲给我听。”老太太笑着开口,又皱了皱眉心道:“这回你们可半步不能乱走,老老实实跟在袁先生的身边,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袁先生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道:“老太太放心,有我呢,我同那德馨师太有些交情,前一阵子她请我抄录的九九八十一部《金刚经》已经抄好了,正巧我要送过去,便带着姑娘们一起去玩一玩。”
    “去吧去吧……这样的雪天,原该出去逛逛,我记得静水庵里还有几棵红梅,这几日大约也是要开了。”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从顾明珠及笄以来,周氏就不曾见她有过几回笑脸的。她原本就是安静的性子,以前还经常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最近却不常出来,只呆在自己的小院中。
    周氏估摸着是顾明珠觉得自己大了,家里人开始为她物色亲事,她自己有些害臊,一时还没适应,便安抚了她几回,只告诉她这事情最快也要等到顾翰清从边关回来了才会定下,倒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的好。
    但顾明珠却还是高兴不起来,周氏想起自己初定下顾翰清的时候,也曾这样忐忑不安过,倒也释怀了。
    如今瞧见顾明珠难得笑了起来,周氏就更不忍心拦着了。
    ……
    眨眼就到了十五那一日,从顾家往静水庵的一路上,顾明妧的心情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愉悦。前世她死乞白赖的想让袁先生带她出来见柳氏,那人却从来不曾答应过,最后还辞去了在顾家的西席,弄得自己再没有办法叨饶她。可如今她却主动说要带她出来,这实在让顾明妧感慨不已。
    也许很多事情,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或许也会有跟前世完全不同的境遇。
    顾明妧稍稍的挑开了帘子,看见不远处的山林上依旧覆盖着白皑皑的积雪,马车所经过的山道上,忽然出现一骑飞奔的骏马,朝着她们的马车渐渐靠近。顾明妧睁大眸子细看了一眼,心下不由好奇,咦?这不是那日救她们姐妹三人的肃王殿下吗?他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不等顾明妧来得及细想,那疾驰的骏马就已经靠近过来,很快就从她们的马车身边飞奔而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她们甩在了身后。
    顾明珠跟着凑过来看了一眼,远去的人影只剩下了一粒黄豆大的背影,只淡淡的感叹了一句:“那人的马骑得好快啊!”
    顾明妧点点头,想着顾明珠并不知道肃王是她们的救命恩人,这事情却只有她一人知道,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得意,仿佛是得了什么小秘密一般。
    大殿里已经开始准备讲经,来的人不少,顾明妧跟着袁先生一起在后排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众人双眸微阖,聆听佛法。顾明妧瞧见顾明珠似是已经安心入定,瞧瞧的睁开眼睛,见袁先生朝着自己点了点头,蹑手蹑脚的笼起了衣裙,沿着大殿的墙角,一路走到门口。
    柳氏住着的地方,虽然袁先生只同她说了一回,可她是前世就知道的。顾明妧提着衣裙顺着台阶一级级的下去,绕过放生池,从女尼居住的禅房往后山去。
    山路曲折,她寻阶而上,却在即将要来到柳氏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一个男人,眉目疏朗、体格矫健、身姿如松一样单膝跪在柳氏的门前。
    顾明妧眼中透出一丝震惊,这个男人……她前世亦曾见过!
    第51章
    脚下似有了千金重,顾明妧再没有勇气,往前挪动一步。
    前世她初入宫闱,成为贵妃之后,也曾偷偷的带人出来看望过柳氏,那时候便叫她遇上了这个男人,终让她知道,为什么柳氏不肯进顾家,为什么她已经身为贵妃,柳氏却仍旧不愿意认她这个女儿。
    这一切大抵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顾明妧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竟然这样早就纠缠上了柳氏,而她却还痴心妄想,以为只要自己进宫,夺取那尊贵无双的位置,那么柳氏就会答应回到顾家。她觉得那样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看轻柳氏,众人也不敢再提起她不过就是顾家的一个外室女。
    她为什么会那么傻呢?她为什么……会以为自己一定能比得过那个男人……
    顾明妧稍稍退后了一步,积雪未融化的台阶有些湿滑,她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险些就要跌倒,却在这时候,被人从身后牢牢的扶住。
    “姑娘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