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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蒋声抓着他的手疾问,淡的近乎无气味的烟香飘在他们鼻端。到这一步,谢微目光移开,唇角颤抖。他始终不肯说出答案,他只惨然道:“她是不是女瑶,重要么?”
    蒋声怔住:“……”
    扭头看向那个白裙红罩的小姑娘——是的,不重要。她这般厉害,当是该死。
    蒋声将谢微放到安全地方,提起剑重新杀进去,去帮他们掌门人。刀剑金戈声铿锵,如火星般窜起寒光,血味在风中更浓。谢微喘着气,苦笑连连。他的视线模糊,周身力气好像在缓缓流失。他十分疲累,眼皮向下垂,几要睡着——
    “不要睡,”姑娘沉静的声音在耳边突响如炸雷,“小哥哥,迷雾鬼林中的空气都带着毒,想活着出去,你睡的时候,须得有人在旁戒护。你撑一会儿,再过一刻我们休息了,我帮你戒护。”
    谢微一个迷糊后,清醒过来。他与黑色树林中走在前头的少女并肩,迷雾包围着他们。弟子们因为追杀已死亡半数,兄长临行时给他的解.毒丸,也被追杀者拿走。漫长的二十天,谢微只和那个黑衣小姑娘在一起。
    他们相依为命,凭谢望绞尽脑汁记起地图和阵法,好走出迷雾鬼林。
    那个小姑娘,她真的是很小啊。
    十岁?十一二岁?这么小的小姑娘,没有长辈看护,就敢闯迷雾鬼林?
    小姑娘嗔他一眼道:“什么十一二岁?我已经不小了。”
    可她穿一身黑,衣衫宽大,女儿家该有的玲珑有致的身材,谢微一点也看不出来……谢微怜悯地想,莫非是家里条件不好,她师门对她不好,才让她像个菜芽一样干瘪无料?看起来才会幼稚得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想来,那是女瑶最无害的时候了。
    迷雾鬼林中的女瑶,让谢微觉得她又柔弱又强悍。小妹妹她会杀人、杀林中毒虫,可她不会生火,饿了不知道怎么找吃的;她言语很少,身形瘦瘪,可她无疑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她也不凶恶,也不乱杀无辜,追杀谢微的人、谢微说放过,她就放过。她满不在乎,自信地向前走……谢微脸红,想她是一个正直的有原则的好姑娘。
    他和她在一起待了二十多天。回去后,总会有人问起吧?他想问清楚她的师门,那等他们给药宗宗主贺寿后,他就让兄长提亲。虽然小妹妹的师门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妹妹救了他,兄长一定会答应他提亲的。
    女瑶真是一个让谢微看不透的姑娘。
    他眼中的她,都不是真正的她。
    当他们走出迷雾鬼林,当其他贺寿人士调笑谢微怎么迷路怎么久、堂堂真阳派派来的贺寿弟子怎这么没礼貌,黑衣小姑娘在边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叙旧。谢微侧头看她,看她的笑容,越看,他心中越觉不妥。他猛回头要拦,见她忽而袍袖一扬,金银色的长鞭从腰间飞出。她在谢微愕然下长鞭甩出,围着谢微周围的人尽倒,惨叫着没了动静。
    小姑娘提着长鞭,高声如震:“药宗宗主何在?胆敢出来应战?!”
    “药宗宗主听着,你不出来,我就一步步走进去。我走到哪里,就杀你哪里的弟子。你看究竟是你躲的时间久,还是我杀人的速度快!”
    谢微:“小妹妹!”
    他握她的手,手腕却被她一点就麻,被迫推开。她回头看他一眼,眼神诡谲,她目中似无奈,似怜惜。她轻声:“你还真是一个善良的笨蛋……善良的笨蛋都有福气,好好睡一觉吧。”
    他追她,被她一鞭甩开,晕倒。等谢微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回到了真阳派。听兄长说,若非那个小姑娘一直帮他疗伤,他撑不出迷雾鬼林;可是他走出迷雾鬼林后,药宗老宗主死了,弟子也惨伤一半。药宗惨状,比半年前斩教前教主白凤发起的那场战争,毫不逊色。
    谢望叹气:“你知道她是谁么?”
    谢微心口颤抖,他的喉咙如被人掐住。少年呼吸困难,他肩膀哆嗦,被兄长握住手后,久违的温暖回来。谢微停顿了很久,低着头,茫然摇头。
    谢望说:“我着人去探查斩教高层人的踪迹了。我们不敢追得太近,只知道今年去过迷雾鬼林的,一个是女瑶,一个是白落樱。你希望是谁呢?”
    瘫坐在病榻上的谢微抬头,他神色委顿憔悴,脸白若寒霜。少年目光闪烁,神色凄楚地望着一脸平静的兄长。他奄奄一息,气血翻涌,爱恨难言之情困在心头。谢微一口血喷出,晕倒在了兄长怀中。
    一旁的嫂嫂红了眼圈落泪:“阿微这孩子……怎命苦,就遇上这种事……药宗我们赔些钱好了,他们宗主的事,别让人知道和阿微有关……”
    神智恍惚,好像听到兄长和嫂嫂的讨论。谢微心里发闷,他气得不行,他想,他一直想——他想问个说法,他想问清楚,她这般利用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她既然一心利用他,为什么出了迷雾鬼林还不杀他……她是从头到尾地利用他,还是心存怜惜,终是不舍。她可曾有心?他说的话她可曾听进去?
    “出去后,我娶你好不好?”
    她笑着看他,站在大雾中,黑衣随风舞扬贴身。她但笑不语,眸子幽黑。多少次午夜梦回,寒风猎猎,风在她身后簌簌吹拂,她在前越走越远。大雾迷烟,苦追无望。谢微想,其实她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心里若是有一个魔教妖女,那妖女还非常的有本事,杀人放火不费吹灰之力,那你该多惨。
    ……
    枉被人说一声君子,却始终心存疑问。写了信去试探兄长看法,倒也真的不敢一走了之。既想问她要说法,又想跟着她走。心有愧疚,爱意不去,左右为难……
    “蒋长老,你就这般坐着看,当真一点都不动一下么?!”现实中的谁人厉喝,将谢微从混沌记忆中惊醒。
    他头脑昏胀,四体无力,手撑着额头,一时间猛觉得不对:纵是受伤,我也不至于虚弱至此?
    大堂中,蒋沂南坐了很久,当终于有人受不了冲他大吼时,蒋沂南微微一笑,站了起来。他没有让赵琛这个掌门人为难,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要下去战斗。蒋沂南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飘过。
    香气若有若无。
    蒋长老看过白落樱、看过张茂,他看过女瑶、再看过程勿。香气侵蚀心神,让人恍惚,让人困顿。男人慢悠悠,清风月明一般走下台阶,衣袍在风中舞如鹤飞。缓慢而高贵,蒋长老露出一个温和的、慈悲的、又悲哀的笑容:
    下不下场有什么关系?反正今天所有人,都是要死在这里的。
    ☆、第49章 一更
    头顶苍穹阴风阵阵, 雷电交映,照亮下方人士煞白惨淡的脸。随着时间推移,正道和魔道两方的体力皆有消磨,不再如一开始那般悍勇无畏。和自家掌门一同对付那疑似女瑶的妖女的罗象门大师兄蒋声, 他满心焦虑, 悔自己的自大——
    原本以为女瑶交由掌门对付即可, 而且女瑶也不一定来。如今战局难分胜负, 实在不好把握。
    他目中瞳心跳跃, 力不从心,烦躁下,渐渐也不停地回头寻找自己父亲的身影。罗象门的现今掌门尚是他父亲的师弟, 蒋声他父亲虽然在罗象门中隐居了这么多年, 但父亲的武学一向出色。蒋声盼望他父亲顾全大局, 别给蒋家蒙羞, 想想蒋家在罗象门中的声望。
    这冷不丁一瞥之下,蒋声气力发紧, 忽地一震:他看到他父亲蒋沂南终于看够了热闹,晃悠悠地负着手, 从已经被内力余波冲击得瓦屑狂卷、摇摇欲倒的大殿中走出。
    蒋沂南眼睛盯着虚空, 目中不聚光, 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但他忽而袍袖展扬,当空凌云, 纵起如一道白烟, 向一个方向冲撞而去!
    蒋声等人目力追不上蒋沂南, 只看到蒋长老在大堂前平地消失,“咻”一下,他出现在了大殿高空的屋顶上,与两个少年人当面。他们暗惊,没想到蒋沂南消失这么多年,武力竟然这般高了。
    大殿上方的录顶上,程勿与程淮还在你来我往。程勿一心想走,他也确实走出了不远。但程淮对他紧追不放,拼着受伤吐血也要把程勿留下。他们二人从地上拼到树上、墙头,再翻上了已经快要瓦解的录顶上。来往之间,程勿竟已带着程淮离开了堂中中央战局不少距离。他站在录顶,脑中想着蒋沂南的居所在何方,目力所及,他已经可以看到了。
    程勿微微放心:从高处走,不怕迷路了!
    “砰——!”
    身后袭来的大力未到,程勿腾身向斜侧方一滚,踩着一片片飞开的瓦砾加速。他运起轻功如雾如云,时快时慢,让身后的程淮心中暴躁不已。程淮目中的力气快要冲爆,周身寒意一重重攀上高峰。他追着程勿,他有一拳打上棉花的感觉!
    不管他怎样,程勿就是退、退,不停地退!
    他把破绽送到程勿面前,程勿都只是退!
    程勿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一心要离开这里,根本不在乎他的追杀。
    程淮眼眸赤红:他如何就能不在乎了?!如何就能让自己杀不了他了?两个月前的城隍庙,程勿明明还被他压制得喘息不得。两个月后,程勿就能一次次险之又险地从他手里逃生了。且随着打斗时间加长,程勿越来越游刃有余。
    气血翻涌,满腔火气难以发泄,一拳拳打在空气中,空气的爆炸不绝,程淮再一次伸手抓住少侠肩膀、程勿再一次从他手下溜走时,程淮“哇”地张口,一口血吐血,趔趄退了两步。
    程淮这一退,让前方的程勿都诧异了一下。
    程勿回头看了程淮一眼,若有所觉:“……原来你练武出的岔,是无法长时间运气?所以才追着我不放?”
    程淮:“……!”
    他胸口剧烈起伏,气闷无力。他颤巍巍爬起,怒瞪着程勿,看少侠衣袍掀飞,尘土血气下他面容秀美,目中隐沾着泪光……泪光?!程淮被程勿恶心了一把,冷笑:“真没看出你还有这种天赋。动不动掉眼泪……你春姨见过你掉眼泪没?”
    程淮故意激怒程勿,让程勿记起他的“春姨”。但上一次他这么说时,程勿眼圈发红、整个人疯了般向他扑过来,这一次,程勿目中只是一寒,肩膀微微颤抖,却硬是忍了下来。
    程勿怔然垂目:“你不懂。”
    ——他也是离开程家后,遇见某个妖女后,才总是觉得委屈,总是眼睛动不动就红了,总是掉眼泪。
    因为在程家时他不能哭,哪怕是春姨也性情清冷。春姨肯偷偷照顾他已是恩赐,程勿在家的时候他没有委屈可言,因他受到的所有不平等,被他当做是正常。他一直被程淮动辄打骂,被爹无视,被各位长辈看到就叹气……他们的态度,让他觉得他不该活着,他活着是个错误。
    他也是爹的孩子,但他和程淮的待遇天壤之别。他连普通的杂役弟子都不如。
    可是春姨说得对,逃出了雁北……就不一样了。
    他是个人啊。
    他会委屈,会难过,会红眼圈,会掉眼泪……因为她对他很好,他不高兴的时候,她虽然板着脸,却会心虚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她口上从不道歉,可是她的行动已经道了很多次歉。
    有人心疼他,他才能委屈。不然他的委屈只是矫情而已。
    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程勿脸色苍白,眸中发暗,心中悲意、寒意渗骨,他痛得难受……她骗他,她是女瑶,她就是女瑶……她大约一直在戏弄他,觉得他好玩,从头到尾骗他……她和雁北程家的人有什么区别!
    程勿发怔落泪时,瞅准时机,程淮跃身来击。他将程勿推倒,推得向后飞落,挂在录顶檐角,摇摇欲坠。程淮掐住程勿的脖颈,将程勿掐得面色发紫,凑近这张与他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孔旁,程淮阴测测道:“程勿,跟我走!你要保护谁,我就杀谁!”
    程勿张口喘着气:“……”
    他手指拼力地乱抓,扣住檐角的一块瓦,另一手抬起抓住程淮的手臂,内功震去。程淮脸色沉下,程勿的内功强大,以前是身怀宝藏而不自知的小孩子,现在他知道了……痛意沿着手臂一寸寸攀升,两人翻身,位置交换,踩在檐角对打。二人的打斗气势极强,整片天地都在他们四周炸开。
    一个屏息,程勿身子在柱上一踩,重新跳上了屋顶。他手上功夫不停,将追他的程淮打了下去。程淮怒吼着,看翻身踩到屋顶的程勿垂眼看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程勿冷冰冰的:“我要保护女瑶,你去杀她啊。”
    程淮心口一滞,被气得再次吐血:“……”
    魔教教主女瑶!程勿这个混蛋……他不怕自己的威胁了,因为他和女瑶在一起……程勿这个混蛋!
    好不容易甩开程淮,预计能拖得一息时间,程勿不敢耽误,立即要跳下屋顶向那处院落潜去。但他刚转个身,面前人影忽然一闪,蒋沂南隽永颀长的身影拦在了他面前。程勿心一寒,全身肌肉骤绷,盯着这位蒋长老。
    蒋沂南瞥他一眼,如看死物,他漫不经心地抬手,隔空向程勿抓来。程勿周身空气流速加快,全部涌向蒋沂南。程勿虽几次向后滚开,都躲不开蒋沂南。蒋沂南随手扣住了他,程勿击他肩,他肩不动,反弹之力拍向程勿!程勿面色冷白得近乎透明,被蒋沂南扣住脖颈,渐喘不上气……
    程勿发抖:这个蒋长老……比程淮还要厉害……
    他心生绝望:为何我一个武功低微的人,总是和这些大神们打!
    他要死在这里了……然旁侧一个猛力撞来,那力道直接卸了蒋沂南的力。蒋沂南背脊被攻,扑面而来的内力攻击让他不得不暂时退开。但蒋沂南反应极快,他袍袖甩开,与这旁侧击来的力道对上掌。二人的力道冲击,让“哐”一声巨响,整个录顶轰然倒塌,火星窜上高空,一点之下,火势燃起!
    瓦片、铁马、金砖、横梁……片片碎开,向下方砸去!
    下面的罗象门掌门赵琛眼看多少人要死在爆开的录顶下,大吼:“躲开——!”他当即飞去救人。
    冲击热浪冲来,程勿被向后甩得眼前金星乱冒,胃中翻滚,恶心呕吐感弄得他难受。他随着整个录顶要被砸下时,旁侧伸来一只手,将他抱住。程勿身子一抖,猛抬眼,看到女瑶清丽沉静的侧脸。
    她一身明艳打扮,白色的裙衫贴身,红色的罩托着手腕、腰肢、裙尾等处。她眉目勾画后,是世间所有爱美的明丽小姑娘样貌。她比她们还要好看,可她不光好看,她还武力高强。他被蒋沂南所攻,她明明被赵琛、蒋声、还有其他长老们联合攻打,她却一下子撞来,将蒋沂南拉入了她那里!
    少女侧脸沉沉,目中无情,甚是冷漠——当是,当是斩教教主女瑶的风采!
    程勿看到她便目中潮热:“小腰……”她还是小腰么?
    再不是了。
    两人一同落地,女瑶抱紧程勿在地上滚了两圈来泄力,安全后,女瑶将程勿往外一推。她冷肃的眼睛看着他,她再不是他那个娇俏伶俐的小腰妹妹了,她命令他:“程勿!”
    “程勿!”
    她一叠声叫他“程勿”,程勿心痛如麻,他口腔中铁腥味苦涩,苦得他泪水模糊视线。程勿全身被蒋沂南攻得酸痛无力,但是他吐口血后,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他冷目错开女瑶凝视他的专注目光,他的袖子擦过眼角的水渍。深吸口气绷起脸,程勿一言不发,转身跳起。他不看女瑶一眼!这次拖他后退的程淮没有及时追来,终让程勿翻出了墙,脚踏高树,向某个方向跃去。
    女瑶松口气,心情短暂复杂:……程小勿跟她闹脾气呢……
    她好头疼,事后该怎么跟他解释,安抚他。想到小哭包眼泪滴答滴答,女瑶就嘴角直抽。她烦的不行,心中却又喜欢看他那又气又怒、泪水极多的样子……那都是事后了,现在是……蒋沂南!
    女瑶一凛,程勿一走,她周身再次被蒋声等人缠上,女瑶不理他们,她寻找蒋沂南!万不可放蒋沂南走,让蒋沂南追上程勿!然这么定睛一看,女瑶心头大怒,吼道:“蒋沂南!”
    你这个混账——!
    她目眦欲裂,竟看到一攻之后,蒋沂南既不纠缠她,也不纠缠程勿。录顶毁了,整个大堂毁了,大火熊熊,赵琛等去救人,女瑶去救程勿,蒋声忙着杀女瑶。而蒋沂南他抽身而走,跃身攻向站在墙上吹笛的少女!
    他竟然对付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