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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傍晚,程夫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先去静香园看怡君,得知叶先生、徐岩来过,午后离开的,又见儿媳妇神采奕奕的,笑道:“我瞧着,你见到亲友的精气神儿更好,往后就时不时地请亲友过来串门儿吧。”又点一点怡君的额头,“今儿不像前两日,到这时候也没打蔫儿。”
    “有么?”怡君笑着,“我现在真是稀里糊涂的,一天过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想。”
    “不用回想,多想想以后的事儿就好。”程夫人眉眼含笑,说起三个儿子的事,“兄弟三个和唐侯爷带着修衡去了马场,晚间要在唐府用饭——到外院的时候,程福跟我说的。你不用等阿询,也不用去请安,由着性子吃喝就是,睡前千万别忘了用羹汤。”
    怡君乖顺地点头称是。
    程夫人又叮嘱几句,笑容满面地回到正房。
    她以为,好心情会伴随自己整日,却没料到,饭后,程清远带给她措手不及而又钝重的打击。
    程清远是看着妻子心情不错,才说起自己的打算。再怎样,她是他结发的妻,他说出决定之前,总要顾及她的情绪,若她正心绪低落,他自然不会雪上加霜。
    他先告诉她:“过一段日子,我要辞官致仕。你与娘家通信的时候,记得告诉他们一声。”
    “……”程夫人端坐在大炕上,自意外、震惊迅速转为平静。
    他要致仕,也好,日后赋闲在家,过清闲的时日,享受儿孙彩衣娱亲的欢喜,未尝不是好事。
    思及此,她点头,和声道:“也好,我记下了。”
    程清远见她接受得这样好,满意地笑了,索性顺势道出离京远游的打算:“自先帝、今上到一些朝臣,都是佛法、道法皆信,取两者精髓,修身养性。我亦不例外。以往总是想与高人相对参禅论道,总是忙于俗事,脱不开身。余生将要赋闲在家,便想心愿得偿,寻访如章天师那般的高人。待得皇上恩准致仕之后,便会离家远游。”
    程夫人转头,满脸惊诧地看住他。
    他笃定地颔首一笑。
    程夫人沉思良久,忽的起身下地,趿上缎面绣鞋,急匆匆往内室走去,到了中途却忽然停下,转身看着他。
    她脸色已经转为苍白,漆黑的眸子如冬月夜里的清溪,清澈,却透着寒意。程清远看了,不由扬了扬眉。
    “你是不是疯了?”出声时,程夫人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你要抛下一家人,去寻访劳什子的高人?”
    “家中有知行。”程清远虽然意外,语气却是惯有的平静、温和。
    “你若是离开,何时回来?”
    程清远如实道:“不知道。看在外的际遇,看心情。”
    程夫人牵出一抹冷冽的笑,一步一步走向他,“阿询刚入官场,你不该帮衬他么?怡君已经有喜,你不该留在家中等着做祖父么?阿译、阿谨的婚事,我已托亲朋帮忙物色,你不该在家中静候佳音么?”
    程清远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那些于我,都已是身外事。”
    “身外事?”程夫人在他近前站定,冷笑出声,“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到眼下,你跟我说孩子们的事都是身外事?!”
    “冷静点儿。”程清远对她做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克制、控制情绪,“不少事情,让我没法子留在京城,也没法子留在家中。这一点,还请你体谅。”
    “体谅?你先学会体谅别人,再跟我说这些话行不行?”程夫人有些发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你行差踏错的时候,考虑过谁?体谅过谁?我跟阿询能不提就不提,你不会看不出,还要我们怎样?事情过了就过了,照常过日子不行么?你偏要出幺蛾子!”
    “……”程清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懒得辩解,只是疲惫地摆一摆手,“我心意已决。这种话,你跟我说三天三夜也没用。”语毕下地,去了小书房。
    程夫人咬了咬牙,愣怔了好一会儿,缓缓举步,去了厅堂。
    .
    程询和程译、程谨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晚,都料定双亲已然歇下,便相互道别,各自回房。
    程询回往内宅的路上,管家追上来,恭声道:“大少爷,夫人吩咐过了,不管您何时回来,即刻去正房,夫人有要事与您商量。”
    “知道了。”
    程询心知肚明,父亲大概是跟母亲交代了日后打算,而母亲无法接受。
    昨晚就料到了,却也只能压在心里,如常度日,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总归是不能越过父亲,先一步告知母亲,就算可以,母亲的反应也不会有所不同。
    他阔步去往正房,到了院中,吩咐站在廊下的红翡:“遣人去告诉大少奶奶,我要跟夫人、老爷商议些事情,若天色太晚,就在这儿歇下。”
    红翡应声而去。
    程询走进厅堂。
    程夫人见长子进门,立时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颠三倒四地把程清远的心意说了,末了,哀哀地望着他,“阿询,你能不能……能不能劝劝他?能不能让他改变心意?哪怕软硬兼施,别让他一走了之。我担心……”
    程询想摇头,想说那是自己怎样劝说也无用的事情,可是,面对着母亲前所未有的无助、悲伤的面容,言语梗在喉间。
    最终,他点头,“我试试。”
    但是,程清远不肯见他——进门通禀的丫鬟折回来,为难地道:“老爷正忙着,说您要是来做说客,他会一直忙,没时间见您。”
    程询牵了牵唇,“去告诉老爷一声,我等他忙完。”走进去很容易,但在这时候,他不能不给父亲应有的尊重和顺从。
    丫鬟称是,再进去通禀之后,折回来,退到一旁。
    程夫人等了好一阵子,来到小书房门外,见长子面向庭院,神色从容地静立。她吩咐红翡:“带着院子里的下人退出去。”
    红翡称是。
    不消多久,下人们轻声轻脚地避了出去。
    程夫人拍拍程询的手臂,自己举步走进小书房。
    程清远正卧在躺椅上看书。
    她顾自在他近前落座,“阿询在外面等你。”
    程清远嗯了一声,“你让他来的吧?”
    程夫人默认。
    “想怎样?”程清远翻了一页书,“想让他再亮出一个杀手锏,让我改变心意?”
    “你们父子两个,就不能好好儿说说话么?”程夫人道,“不管怎样的心结,总该把话说开。你敢说你有了这般打算,不是在跟他置气?”
    “置气?”程清远看她一眼,居然笑了,“真置气的话,会把自己逐出家门?”
    程夫人不搭理他,转头扬声唤道:“阿询,你进来。”
    程询应声进门。
    程清远放下手里的书,望着程询,“想说什么?说吧,我听听。”
    程询只能用家里的人找辙:“二弟的功课正是吃紧的时候,您要是能时时提点他,定能事半功倍。况且,我听说,您让娘张罗二弟、三弟的婚事,一两年之内,大概就有新人进门吧?拜天地高堂的时候,您不在场怎么成?”
    程夫人颔首,“是啊。你总不能让人觉得,我守了活寡。”
    程清远道:“那些都是繁文缛节,我又不会偷偷摸摸地走,上辞呈时,自会如实禀明皇上。皇上应允,任谁都不敢说别的。”
    程询温然道:“想出门远游,也行,缓几年再说,行么?今年您就能抱上孙儿或者孙女,我还等着您给孩子取名字呢。”
    程清远放下书,凝了他一眼,“我已经备好了,乳名、名字、小字都取了,到时你瞧着能用的话,就挑出合心意的。”
    “……”程询思忖着,“官场上,少不得出与您相关的是非,到那种时候,您总要帮我拿个主意。”
    程清远笑出声来,只是,笑声中并无愉悦,“经了这些事,这种话是你能信,还是我能信?”
    “我信。”程询说,“有些事,我是让您为难上火了,您给我个改过、尽孝的机会,成么?”
    “没有的事,你也不需说这些场面话。”程清远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是真真正正的自作孽。而且你只管放心,朝堂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倒是成全了我——那些你以为的烂摊子,我已经收拾干净。往后,不会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来找你的麻烦。这些其实不需我说,你早已知情。”
    “……”程询再找不到挽留的借口,沉默下去。
    程夫人见长子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说到了,仍是无用,心里又急又气,看着程清远,眼神不善,“你到底要怎样?是不是要三个儿子跪在你面前苦苦哀求?还是说,你想让我再求助娘家,把你扣在家中?”
    程清远笑开来,“我相信你做得出。怎么着?做了这些年贤良敦厚的程夫人,做腻了?可以,随你们怎样,横竖我也习惯了。”
    程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竟怔怔的落了泪,哽咽着道:“哪家出过这样的事情?我们过了这么多年,眼下你这算是什么?你要是好几年不回来,和休了我有什么区别?程清远,你别逼我!”
    程清远冷笑一声,“到头来,倒成了我为难你了?”
    被妻子再一次的威胁,让程清远瞬间陷入暴怒。他猛地跳下地,手指着程询,目光却望着发妻,“你知不知道,景家走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是谁促成?
    “你知不知道,杨阁老落到这尴尬境地,是谁促成?
    “你又知不知道,我近日只是你宠上天的儿子手里一枚棋子?!”
    程夫人先是骇然,随后便恢复冷静,胡乱拭去面上的泪,站起身来与他对峙,“那又怎样?景家父子四个不该死么?我虽是一介女流,也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是在喝将士的血!
    “杨阁老不该倒台么?本就权倾朝野,还不知足,这样的首辅,要来何用?!
    “你说你是棋子,不是你自找的么?与杨阁老划清界限,怎么想都是好事,阿询难道不是在帮你么?让你憋闷的,不过是柳阁老眼下得了皇帝的倚重,我还不知道你?
    “我是一向宠着阿询,难道不应该么?你不把这些跟我挑明,我只以为你有药可救,这会儿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以他为荣!”
    程清远面色转为铁青,磨着牙道:“站在他那边,的确是怎么想都对,可谁又为我想过?!我半生劳苦,为的不过是在官场得势,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你知道,这逆子也知道。可是这么多事情了,他明明能为我谋取更好的处境、前程,能让我面上光鲜地站在人前,他那样做过么?从没有。
    “他暗中促成的这些大事,只要稍稍出点儿岔子,程家就会成为景家与杨家联手扳倒的靶子。
    “我明知如此,却是无计可施——他算计着别人,威胁着生身父亲,我只能听凭他摆布。
    “结果呢?”
    程清远指着程询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收回手,笑容苍凉,“做成了,他都做成了。”
    程夫人见他竟忽然间显得苍老许多,一时语凝。
    程清远身形失力,颓然坐回到躺椅上,语声亦一路转低:“我什么都教不了他了。我没法子、没余地再出手给他教训。我不如他——我这做父亲的,不如儿子。
    “他让我去见柳元逸,我去见过了。那天,看到那父子两个……
    “那件事我没后悔过,不能后悔,甚至不肯去想那件事。但那天起,我后悔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在想,如果当初我那样宠爱的阿询,有元逸那般的遭遇……我想,我大抵也会像柳阁老一样,疯了一般去找。
    “找到之后呢?……可能就像柳阁老一样,惜福,已经父子团聚,有些事,便尽量放下,免得再出岔子。——我是想,柳阁老未必没怀疑过我,但是,他为了如今的父子团聚,查出元凶的心思越来越淡了。
    “我每日忙着官场的事,稍有空闲,想的就是这些。时不时看到修衡,总会觉得自己已然苍老,不能不担心,来日有了孙儿,我能否坦然地面对孩子,长子又能否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带。
    “我终究是输给了多年来的对手,终于要面对那些本可忽略埋葬的愧疚,更要承认,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儿子带给我的。
    “要我真正认头、释然,我办不到。他本可以助我权倾朝野,我的余生,本不需这样度过。
    “我在妻儿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已然如此,我出门远游都不行?给你们也给我自己一段释然、原谅的岁月都不成?”
    程清远说完,室内陷入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程询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他不由心惊,抬眼望去,见母亲已满脸是泪。
    家宅之中的这些事,母亲不论是怎样的心思,面上都是不动声色,从不落泪。
    这时候,她是真的难过到近乎绝望的地步了。
    程询在心里叹息着,上前两步,缓缓地,跪倒在父亲面前,“爹,孩儿不孝。不少事情,或许我应该换个方式,好好儿跟您商量。”
    “罢了。”程清远凝视着他,无力地摆一摆手,“方才那些话,轻易难以启齿。可是,我若是不说清楚,你们便不会成全我。家中有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等我累了,想念孩子们了,自会回来。”停一停,他望向妻子,“我已说过,都是自作孽,你不要多思多虑,往后帮着长子长媳,打理好家中诸事。就这样,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