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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同样是弹劾,杨阁老、程阁老发起的,是隔靴搔痒,戳不到人痛处。所以皇帝留中不发。而这一次,柳阁老与唐栩发起的,则算得上有理有据——要是拎出两个人证,立马就能有人判刑赴死。所以,皇帝很是重视,派专人赴两广严查。
    当然,朝臣都已了解到皇帝一些做派,晓得这一次必是明里出手,更有人在暗中辅助。
    一时间,杨阁老、程清远自顾不暇,当然不会让手里的言官继续弹劾唐栩、黎兆先。
    程清远思来想去,结论是这件事不会将他和首辅置于险境,但后患无穷:皇帝的态度足以说明,对弹劾首辅次辅及皇后母族的折子喜闻乐见,引发的后果便是,便是此事不了了之,往后也会时不时有人跳出来弹劾他们。
    这日子,是没法儿消停了。
    是谁这样了解帝王心思?是谁布下了这样一个居心叵测又耗时长远的局?
    柳阁老和唐栩手握的消息,又是谁告知的?
    是皇帝自产自销,还是……
    他不敢深想。
    焦头烂额的连续忙碌十来天,这一日,他疲惫得很,没在内阁值房多做停留,按时辰下衙回府。
    无事的话,总不愿回内宅,这日却是不同。
    他想跟妻子或是长子说说话,想通过蛛丝马迹,看看他们对整件事知道多少。
    回到正房,进到院门,就听到程询与小孩子的说笑声。展目望去,见长子和一个小孩子站在金鱼缸跟前。
    下人齐齐行礼的声音,引得程询和那小孩子同时望向他。
    那孩子,生得委实好看,神态竟有点儿处变不惊的意思。
    是唐家的修衡吧?这一阵,下人无意间没少提及,他无意间听到了几次。
    程询牵着孩子的小手,到了他跟前行礼。
    那孩子竟也小大人似的给他行礼问安。
    不自觉的,他就笑了,“是修衡啊。”
    “是呀。”修衡仰脸望着他。
    他忍不住俯身,手势温柔地抚了抚修衡的小肩膀,语气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柔和,“跟爹爹来的,还是叔父接你过来的?”
    修衡唇畔有清浅的纯真甜美的笑,照实答道:“爹爹送我过来的,晚一些,叔父送我回家。”
    “几岁了?”他忍不住问。看样子,也就两三岁左右,可是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口齿这般清晰,就像是……阿询小时候。
    “三岁。”修衡回答。
    他点一点头,“好孩子。叔父哄着你,没让你不如意的地方吧?”
    “没有。”修衡又仰脸看着程询,“叔父特别好。”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有不如意的地方,记得跟程祖父、程祖母告状,记住了?”
    “记住啦。”修衡先是乖乖地点头,随后又笑嘻嘻地望向程询。
    “混小子,愈发地有恃无恐了,是吧?”程询笑着把修衡捞起来,抱在臂弯,对父亲略一欠身,“我带修衡去小书房。”
    他颔首,“去吧。”
    他并没即刻回往正房,因为视线难以从程询、修衡身上移开。
    有些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在心头重现。
    有些以为不会对程询再有的期许、憧憬,在这一刻,悄然袭上心头。
    希望,程询抱着、哄着孩子的情形,便是三两年后抱着他的孙儿的情形。
    太奇怪了。一个言行稍稍与长子当年相似的孩童,竟带给他这么多该有的不该有的心绪。孩子……是任何已经做了父母的人的软肋吧。
    他摇一摇头,转身回往正屋,就是这时候,对上了妻子神色分外柔软又透着哀伤的面容。
    第61章 恋香衾
    (二)
    程清远脚步略停一停, 对她笑了笑, 举步进门。
    红翡奉上茶点, 在程夫人示意下, 引着服侍在室内的丫鬟退出去,静立廊下。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 望向仍旧神色哀伤的妻子, 和声问道:“怎么了?”
    程夫人微笑, 轻声道:“刚才,我瞧着你和阿询、修衡, 想起了很多旧事。”
    程清远牵了牵唇。
    程夫人道:“你还记得么?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真是把阿询当做瑰宝,我们对孩子的疼爱,远不及他。”
    “人情世故如此。”程清远道,“不都说隔辈亲么。”
    “我自然知道。”程夫人深凝了她一眼,“那你可曾想过, 年老的时候,能否享受到那般的天伦之乐?”
    “……”程清远哽了哽,说, “我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给他添孙儿的,又不是只程询一个。
    程夫人皱眉, 随后又笑,“是啊, 老爷有三个儿子呢,就算嫡出的两个不让你顺心, 不是还有老三么。是这个意思吧?”
    程清远睨了她一眼。
    “家和方能万事兴。”程夫人叹气,“人到中年,你却忘了这句至理名言。”
    程清远目光转冷,“你的意思是,走至今时今日,都是我的过错?”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程夫人道,“我只是清楚,既然是至亲,便该相互体谅,相互扶持,绝不是明里暗里地算计。”
    谁先算计的谁啊?程清远懒得跟她说话了。
    “是,在你看,定是阿询不肯体谅、帮衬你,可你呢?又几时体谅过他?”程夫人道,“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说句难听的,你已人到中年,他则正年轻,你还能熬过他不成?这程家,迟早是他当家做主。难不成,你还真想跟他置一辈子的气?”
    “……”谁是谁的克星、煞星,谁都说不准。但她的话不假,岁月是任何人的天敌。
    “你就不能退一步么?”程夫人哀哀地看着他,“就算不帮阿询,也别使绊子,就算使绊子,也没用了。我不说别的,只我和娘家,就会竭尽全力帮衬他。两个儿子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该知道。除非他们犯了天大的错,或是程家有着天大的苦衷而他们不肯体谅,不然,我一生如此。
    “你想怎样?真要闹得父子反目、沦为笑柄么?真有那一日,就算阿询吃到苦头,你又能好过到哪儿去?你在内阁的日子,撑死了还有十几年的光景。
    “我一个内宅妇人都看得出,皇上有意提携年轻一辈的文武俊杰,容不下皇后娘娘的母族,杨阁老在首辅的位置久了,这几年已有些目中无人,与景家纠缠不清,是否明智,你该清楚。他若有一日倒台,你怎么可能不被牵连?”
    程清远沉默了一阵子,叹了口气,“在官场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我如今想抽身,做做梦还行——不能够了。”
    “你想不想而已的事。”程夫人道,“最好最坏的路,你比谁都清楚。专横跋扈惯了,不肯低头而已。”
    “你知道什么?”程清远拧眉。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跟首辅都是一个德行,久居高位的日子久了,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程夫人面上的哀伤散去,嘲讽地笑了笑,“随你怎样吧。反正我今后守着儿子、儿媳妇,日子惬意得很。只怕你到年老之时,在家中无人愿意理会,更没人肯打心底尊敬。要是那样,所谓的一生荣华又有何用?”
    “你!”程清远下巴抽紧,冷眼相对。
    “要不是柳阁老出了那样的事,轮得到杨阁老做首辅、你做次辅?”婉言规劝他不听,那就别怪她戳他的痛处,“如今柳阁老回来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程清远教训她:“恁的不成体统!谁准你说这些门外事的?!”
    程夫人不以为意,笑了一声,“已经说了,怎么着吧?当回事就琢磨琢磨,不当回事你就等着撞南墙。”
    “……”程清远本该拂袖而去,偏偏没有。不知为何,这一日,此刻,他觉得特别疲惫,连发作她的力气都失去。
    。
    静香园,怡君正在小厨房里,为修衡下厨做拿手的菜肴。
    程询、修衡到了小书房,前者问道:“要不要下棋?”
    “不要。”修衡立刻摇头,“不跟你们下棋。”
    程询扬眉,“为什么?”
    “你们要是让着我,不好玩儿。”修衡说,“要是不让着我……我总输。”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可不像九连环,怎么也得磨练三二年。”
    “嗯!我知道。”修衡抿了小嘴儿,笑,“等我学好了,再跟你们下棋。”
    这孩子日后要学的,太多。涉猎颇广,精通的才艺、学问比他还多。而到成年之后,愿意用来消磨时间的,不过是守着一局棋。
    程询把修衡安置到三围罗汉床一侧,“说来听听,用饭之前,拿什么消磨时间?”
    “给我讲故事吧。”修衡的小身子向后挪,舒舒坦坦地倚着靠背,“你会讲故事吗?”
    “……”程询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山海经》?”
    “是呀。”
    一句“不会”,险些脱口而出,程询商量他:“你等一会儿,成么?”
    “为什么呀?”修衡不明白。
    程询清了清喉咙,“记不清楚了,我得先看看。”都是只知道个大概和故事精髓,不知道细节,从头到尾讲述的话,一个故事在他这儿,就算用白话,多说也就十来句话的事儿。没办法,他对这个真的不感兴趣。
    修衡开心地笑出声来,有点儿幸灾乐祸,“原来,叔父也有不会的呀。”说着就坐不住了,挪到黑漆小几跟前,跪坐着,小胖手托着腮,喜滋滋地看着他,“那你不如婶婶嗳,婶婶全都记得,讲的也特别好听。”
    程询点了点他的额头,“可算找到能挖苦我的事儿了。”
    “没有。”修衡笑得愈发开心,大眼睛眨一眨,“那我给叔父讲,好吗?”
    “好啊。”程询欣然点头,鉴于上回这孩子跟怡君讨论故事的情形,真有兴趣听一听。
    “我说话慢,爹爹说我是慢性子。”修衡认认真真地说,“叔父不会急得上火吧?”
    慢性子?修衡还真是。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不会,我也不是急性子。”
    “那就好啦。”修衡放下心来,想了想,开始慢悠悠地复述听到过的故事。
    。
    学生们下学之后,姜道成离开程府,坐马车去了柳府。
    他要看看柳元逸恢复的情形。
    柳阁老回到内阁之后,因着与程清远多年不合,程询不便时时前来探望,于是,把此事托付给姜道成。
    姜道成本就对柳家的事满腹唏嘘,又一向钦佩柳阁老的品行,自是满口应允。幸好,柳阁老对他亦是认可的,自春日到如今几次前去,都是客客气气相待,甚至透着感激。
    柳阁老还未回府,管家出面应承,亲自带路,把老爷子引到柳元逸的住处。
    院落西侧的葡萄架下,柳元逸卧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