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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从一开始,儿女情长就没有意义。
    偏头望向炉上袅袅轻烟,孟昶青目光幽深,食指一下一下地叩击桌面,淡淡说道:“何必,我从不做没有结果的事情。”
    “你心思太沉,我劝不动你。”沈氏脸上露出一丝黯然,很快便隐去,只笑了笑道:“但你算是天子看着长大的,他心里可记挂着你的婚事呢,前几日还曾跟我提起,说要替你找个大家闺秀。”
    她谈及天子,言语间自有一分亲密。孟昶青扫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又陪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告退出了宫。自有仆从替他掀开布帘,他迈步上车。等马车辘辘驶出明黄坊,才开口对车外的一个密卫说道:“去打听一下,前几日天子要替我赐婚的,是哪一家贵女,与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应了一声,立刻退下。
    身处漩涡中心,孟昶青没有一刻敢放松心神,放下布帘前仍在心中反复推演各项计划,望见外头晴朗天空,阳光正好,动作却随之一顿,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不知云阳天气如何。
    半晌回过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抬眼见到车中小几上的笔墨纸砚,犹豫片刻,却不自觉地拿起了笔。
    墨色浸染纸背,“林可亲启”四字落在他的眼里。孟昶青微怔,随即停笔不写。临到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对林可说些什么,那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从不需要匍匐在他的羽翼之下,更不用他事事安排、字字嘱托。
    笔尖微顿,孟昶青索性随手画了只猫,想了想,又往那猫额头上添了一个“王”字。这黑墨白纸组成的小猫神气活现,站在一块巨石上咆哮山林,瞧着霸气四溢,偏又有几分憨态可掬。
    他盯着画看了一会,眸中露出淡淡笑意,随即自个也觉得自个无聊,正想将纸团成一团扔了,迟疑片刻,却又拿出一个木盒将这张画展平了给装了进去。
    “阿可。”孟昶青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遍,眼帘低垂,初时脸上仍有浅笑,但很快笑意便隐没不见,剩下的就唯有他时常显露于人前的冷意。
    林可,只提起这个名字,便仿佛有清清凉凉的雨落在心头。但有些东西永远都只适合深埋心底,就像这张信纸,绝不会有被寄出去的一天。
    ——因她心怀天下,因他亲手领着她,走上了那条布满荆棘与血肉的险路。
    ☆、第62章 军旗
    孟昶青远在京城,却能知道林可的一举一动,然而他的消息要传到林可耳中,也不知要辗转几人之口。不入相思门,不知相思苦。林可手边事务缠绕,早将某人给丢到了九霄云外。
    灭了马家,后续还有些收尾工作。本地大户之间多少都有些姻亲关系,虽则当时马家一倒,这些人自己也跟苍蝇似的扑了上来,一个个落进下石,吃得不亦乐乎、满嘴流油,但事情平息下来之后,他们对云阳卫所的能量到底是心存忌惮,难保越想越怕,届时狗急跳墙,又做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因此林可便请诸桂县令的亲信木师爷代为活动,在云港酒楼开了一桌席面,算是稍事安抚。各家大户都派了人,来的至少也是一个近支宗亲。曹家与朱家的族长更是亲自到场。
    当曹家那六十来岁巍颤颤的老头借敬酒的名义,和林可拉了会近乎,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林可后续增兵练兵意图何为的时候,林可非常诚挚地告诉他,云阳卫所始终坚持和平发展的方针不动摇,致力于与各位乡贤一起维护诸桂繁荣稳定的社会大局,绝不允许再有任何如马家一般的犯罪势力和个人破坏诸桂安定和谐的大好局面。云阳的增兵行动是官军为了增强力量,更好地保护大家的生命与财产安全而开展的,增兵不针对任何第三方,请不要妄加猜测,更不要对号入座。同时也希望各位乡贤与云阳相向而行,共同为诸桂的未来更美好而贡献新的更大的力量。
    不管各家大户们信不信,反正林可是信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还有谁敢不老实,那就是不作死不会死了。暴力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一定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终于压服地方上一票缙绅,林可心情不错,索性没有坐马车,而是一路走回了卫所。
    这些天来又有一批新招收的青壮到了,人数达到数千,给卫所注入了新的生气,也同时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这些人不可能都是光棍,这么拖家带口的涌进来,云阳卫所里顿时多了一大帮老人妇女与儿童。
    谢中奇主管民政,将上千家属一一甄别,按照体力与性别分成几个类别,以此为依据安排工作,有的去开荒,有的去种田,有的则负责挖水渠造房子。这项工作极其繁杂,谢中奇天天忙得脚不着地,却仿佛找到了实现人生意义的途径,总是红光满面,见谁都是一脸乐呵呵的微笑。
    如今卫所里良田阡陌,屋舍俨然。说到造房子,因为青砖太贵,制作又耗时,林可花时间做了几次试验,索性将上辈子早被淘汰的土法水泥给弄了出来——不过就是把石灰石、粘土磨成面儿,煅烧成熟料后再和砂土混匀了用。这玩意儿以前农村砌台阶垒猪圈的时候会用,但因为强度跟真正的水泥没法比,后来渐渐就被淘汰了,可放到古代却焕发第二春,成了不折不扣的神器。全凭这水泥,林可麾下的将士在今年冬天,总算不必住到处漏风的茅草房了。
    云阳军训练艰苦,连日剿匪又带来不少伤亡。但林可一向赏罚分明,死伤者也都有相应抚恤,卫所里的生活更是一日比一日红火,人人心中都有盼头,少有人会喊苦喊累的。因为军队上下待遇极高,就连没被选入军中的军户民兵,甚至周边地区的佃户百姓也纷纷前来,希望能够在云阳军中谋一份职务。
    僧多粥少,林可便用了淘汰制,每月一次考核,正规军中若有连续两次不合格者便会被降级成民兵,空缺出来的位置由民兵队中表现优异者顶替。有了竞争便有了压力,军中因此人人争先。林可又重新编排了军队架构,编制分为营、队两级,100人左右为队,五队为一营,队以下仍为传统的什伍之制,指定十一、李飞、许三子,还有一个叫明晨的当地军户为营长,随后将最先征召的三百人打散,作为骨干安排进各个队中。这批人对她的忠诚度最高,有这样一批基层军官,云阳军几乎成了她的私军,算是真正掌握在了她的手里。
    海寇不知何时就会来袭,林可对此心知肚明。日子蒸蒸向上,却还远不到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她不顾谢中奇的反对,硬是挤了一大笔钱出来修筑海岸边上的工事,又从当地渔民手里买了不少木船以备不时之需。此外,军队扩建,为了能够在战场上更好地传递信息,林可决定替云阳卫所设置一面军旗。
    旗帜扮演着发号施令,区别敌我、身份、地位的重要作用,一旦定下,以后就很难更改了。
    林可对此非常重视,但她身上什么艺术细胞、艺术细菌、艺术病毒都没有,只好把这事给压在了谢中奇身上。谢中奇十分给力,虽说忙得头顶生烟、嘴角冒疱,却还是拍着胸脯将此事应下,说是过几天就会给出答复。
    答复果然来得很快。林可刚从酒楼回来,便见到谢福急匆匆地在找什么人,看到她眼睛顿时就是一亮。
    “林大人!”谢福几步窜过来,扯着林可就往民政办公区域拉:“我家少爷找您呢,说是上回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做好了!”
    “当真?不愧是大哥,能者无所不能,这些事到底还是要靠他。”
    林可笑着打探:“军旗你见过了吗,长什么样子?”
    “金红色的,可威猛了。”谢福乐滋滋道:“上面还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那么——大,那么——壮,打死个把狼啊老虎的不成问题,少爷说了,那叫貔貅。”
    貔貅?
    听上去挺不错的,林可暗中点点头:“几个营长都看过了吗,他们怎么说?”
    “哦,那群家伙这会儿都在少爷书房呢。”谢福下巴一抬,骄傲地回答:“都说好看,特别是许大人喜欢得紧,拿着貔貅旗都不肯撒手。”
    许三子是个浑人,干出这种事来不奇怪。不过这旗当真有这么好看么,竟能得到几人众口一词的称赞?
    林可被勾起了好奇心,脚步不由加快了许多。刚一进门,她便对围在桌前的几人道:“听说军旗设计好了?快让我也看看!”
    “林哥。”三子转过头来,向林可行了个军礼,随即一脸兴奋地说道:“快来瞧瞧,这就是咱们云阳军以后的军旗了。我是粗人,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好话来,可这旗上的食铁兽当真是对我的胃口,听说当年黄帝打炎帝时,曾组织了一只猛兽大军,其中就有这吞金嗜铁的猛兽。谢先生真是大才,我除了林哥你以外谁都不服,就服谢先生。”
    “……食铁兽?”林可疑惑道:“不是貔貅吗?”
    “此异兽有许多名字,多叫白熊、白老熊,也有叫花熊的;在岷山藏族地区叫荡或杜洞尕,平武白马达布人则叫洞尕;凉山彝族叫峨曲,古籍中则称之为貔貅或貘。”十一在旁慢吞吞地解释:“西汉时细柳营曾用过此物为图腾。”
    “万戟森严细柳营,信威独许汉将军。周亚夫屯兵细柳营,治军严谨,刚正不阿。连汉文帝亲至,军门都尉言‘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坚持按军令行事。文帝因而动容,称周亚夫为‘真将军’。”
    谢中奇微微一笑,抬头看着三子手中的军旗感慨道:“庸将几误国,流民亦弄兵。现今战乱纷飞,血流漂杵,只望阿可你以史为鉴,如西汉周亚夫一般成就我云阳强军,借战止战以安天下。”
    听上去就很厉害的样子。
    “一面军旗中竟有如此典故说道。”
    林可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给震住了,愣了愣之后,才对三子道:“把旗让我看看。”
    三子嘿嘿笑着,与有荣焉地摊开了军旗。
    林可眼皮登时一跳:“…………貔貅?”
    谢中奇点头。
    林可:“…………食铁兽?”
    谢中奇继续点头。
    林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雷劈电闪,猝不及防——
    那什么,旗上绣的那只猛兽,应该,大概,也许,或者……就是一只滚滚吧!
    黑白两色圆脸黑眼圈四条腿,绝对是滚滚吧,绝对是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食肉目熊科的国宝滚滚君没错吧!!!
    虽说大熊猫严格意义上来说确实是猛兽,但是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萌兽啊!为什么会有这种展开,她当初嫌弃虎豹旗啥的真是错了,滚滚旗神马的真的还是算了吧求大家了她给大家拜年了!
    想想以后要举着一个萌萌哒的滚滚旗四处征战,这麻子不是麻子的,根本就是坑人啊!
    林可的心情很复杂,很郁闷,很绝望,很想抽生活这个小婊砸一个巴掌。
    但她虽是领导,却不能搞一言堂,尤其不能伤了谢中奇的心。最理想的状况是有人先提出异议,然后她再从中斡旋一下,之后借机委婉地否决掉这个方案。
    在场有发言权的就那几个,显然三子已经沦陷了,目前看来尚能指望的就是李飞、明晨与十一。
    李飞和明晨虽没有说什么,但站在三子边上搓着手不住傻笑,不用说铁定也很喜欢这坑人的滚滚旗。从原地傻眼中坚强地恢复过来,林可环顾四周,只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十一身上,默默地丢过去一个殷切的眼神。
    十一怔了一下,随即左右看看,又回望了林可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林可欣慰地冲他笑了笑,目光中包含鼓励与期许。
    身为一个合格的密卫,十一瞬间进入执行任务状态,挺身而出就打算替领导分忧。他郑重地冲着林可一点头,然后上前几步,提高音量开口道:“我觉得用食铁兽作为军旗上的图腾,似乎不大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三子眼睛一瞪首先发难,不悦地问道:“你不说出个道道来,我可不答应。”
    十一抬眼看了看他,沉默片刻,又沉默了片刻,再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最近花销太大,云阳卫所很穷。”
    三子狐疑地点了点头:“这事我也知道,可跟军旗有什么关系?”
    十一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食铁兽太胖。”
    三子愈发奇怪:“那又怎么了?”
    十一淡淡道:“还是选个瘦点的吧,丝线用得少,省钱。”
    三子:…………
    屋里众人:…………
    林可默默扶额,内牛满面。
    …………密卫一个个的脑回路为何都如此清奇?
    她算是知道唐僧取经为啥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了,特么百分百是因为有个猪队友啊!
    ☆、第63章 敌袭
    人生在世,境遇真是难以言说。
    林可望着军旗上的国宝君,心情甚为憔悴。
    众意不可违,即便心里是拒绝的,她也只能拍板将滚…貔貅旗定为军旗。不过十一的意见到底还是有些效果的,谢中奇仔细考虑之后,决定再回去将旗帜稍作修改,放一只略瘦些的滚滚上去。
    那一刻,林可心中仿佛有一万只滚滚呼啸而过。
    但她决定沉默。
    沉默是金。
    谁知道多说几句,这群人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微微叹了口气,林可默默地把滚…貔貅旗收好,开始处理公务。卫所里除了她和谢中奇,其余大半都是些大老粗。许多东西都得她亲自处理,这么一来工作量大增,她每天最多也就睡个两、三个时辰。
    林可虽觉得累,却不敢有半刻放松。
    这次对付马家,得自密卫的情报功不可没。但密卫毕竟不是万能的,十一对洋面上的消息就一无所知。幸而还有张起的这条线,在这个时代,海商与海盗的分界线并不明晰。前些天为了交接,张起派了手下一个叫梁云的掌柜来。此人已是老海狗了,人头熟且经验丰富,虽不曾听说过马家,却推测后面的势力应当是小尾老一派。
    小尾老占着彭屿,牢牢把持着下南洋的几条航路,而张起的船队则一向走扶桑方向,因此两家并无太多交际。但小尾老势大,各种轶事流传极广,梁云对他多有耳闻,声称此人是个极难对付的枭雄,性情残忍狂妄,有仇必报,必然忍不下这口气,不出两月定会前来讨个说法。
    林可又从其他渠道收集了些消息,因此相信梁云的判断。
    她从没打过这种硬仗,说半点不怵是不可能的。但仔细研究之后,林可心中多少有了些底。
    海战利器——大炮在这个世界已经出现,却在光宗被篡位之后,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发展得很慢。炮声一响,糜烂数十里什么的,不存在的。这种大将军炮因为工艺不精,炮管内壁常有粗糙不平的现象,炮弹射得近不说,还极易导致炸膛。为了保证安全,炮管越造越厚,炮身也因此越来越笨重,调整射击方向与角度时需要打量人力与时间,在激战中根本就不实用。所以作战时,海盗们通常还是习惯传统的跳帮近战。也就是说,想要给云阳卫所重创,小尾老的人就必须登岸,而林可绝不害怕与任何敌人在陆地上进行决战。
    云阳卫所草创,小尾老纵横洋面多年,未必会将林可放在眼里。他的准备决不会比林可更充分,纵然小尾老枭雄了得,这种轻视在关键时刻却是会致命的。
    谈不上胸有成竹,但林可心中已有计划。在最后一本公文上签好名字,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走出房间,打算在军营里再转一转。天色已晚,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林可吸吸鼻子,有点想念徐氏炖的鸡汤。这些天来,她三餐都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起吃,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这类精细的小灶了。
    鸡汤是不能想了,她并不打算在军队中搞什么特殊化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