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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卢瑟福认真的听完,平静而抠门的说:“我认为你的提议十分合理。当然,我更希望在进一步计划开始时,提供铅衣的这一部分资金支持能够来自于你们的政府。”
    楚望也十分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回应,并十分希望能够尽快得到自家政府的支援。不过现在的他们可以说相当难搞——甚至难搞于鸦片战争时期的清政府。
    因为这一点,她越发钦佩卢瑟福——作为帝国钦点的皇家学会会长,手上拥有诸多大权。在怀揣宝藏时,下意识里却从未想过满足帝国私欲,进行疆土扩张;而是想着为更多人谋求福祉。将军杀人,医生救命,都是司命。以前常听人说:文人议军事是要亡国的。现在她突然觉得,这句话然而不然:世上所有事都可能美,唯独战争不美;但是战争独独落到军事家手中,是一种美学。而他们偏偏是一个国家的领导者与决策者——“一将功成万骨枯”,仔细想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人所共惧的事,他们却觉得美。某种程度上,何尝不能称之为变态?
    若是背后督导决策者的,换作一位胸襟开阔、毕生谋求和平的科学家呢?
    那他必定会用自己全副身家与学识,让决策者用兵之时便再三考虑;让决策者们在面临强大武器时,能慎而又慎。
    想到这里,她无比庆幸自己认识徐少谦,并成为他的学生。
    尔后信任徐少谦,并促使他完成这一篇《中子的存在》。
    更庆幸的是,核裂变——是由他率先想到的。
    一个头脑聪明、思虑周全的科学家,何尝不能称之为——“智者”?
    她最初在构思这个想法的时候,心中也希望着,能够有这么一个“智者”,能与之交付自己的想法,懂得物理、了解时代、顾全大局——这样便也能有商讨的余地。
    她真的没有看错人。
    ——
    自从去了葛公馆后,葛太太为她常备了许多时髦的衣服,外加索米尔先生向都彭先生讨来的一季一套巴黎时装,使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望的衣着风格被大学校园里的女生门竞相模仿。比如二七年初流行起的圆框眼镜,某一段时间竟成了学生的典型扮相;到后来的深色衬衫、白短裤加过膝袜的装扮……越往后,葛太太给她买衣服越发考究起来。因为价格的不亲民,模仿她穿着的也渐渐少起来。
    毕竟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永远是没法寻求互相理解的。即便实验室中,大部分走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最前沿的科学家都认可楚望这个小姑娘的学术水平;实验室外头,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她产生质疑。
    “她才十几岁。既没大学毕业,也没留过洋。究竟做了什么,肯让堂堂港大物理系教授将她的名字,加到这样一篇世界闻名的论文标题下面?天才?总不至于吧?”
    “常见她穿昭君套……每一次都不重样的穿。听说她父亲带她姐姐去了欧洲,想必林家一定十分富有吧?”
    说到这一层,两名学生表示自己发自内心的鄙视:“拿钱买论文,简直有辱港大学风!”
    也有人有另外的揣测。香港不比大陆,大部分学生对于她小时候订过亲这事不甚清楚。一段时间曾有不少男学生追求过她,都被她言简意赅的学术鄙视闹得打了退堂鼓。
    这时候有人便想起:“上回那个震旦大学交换学习法文的学生,不是请她去太平山顶,被她拒绝了么?结果当天晚上又在山顶上碰到了——你猜跟谁一起的?”
    向来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旁人的楚望,大多数时间仍旧浑然不知的呆在实验室里。有时帮昌德拉算算引力,有时安慰安慰没法给家人写信的德国同胞。更多的时候,徐少谦本着“想让她多见见偶像”,每每有卢瑟福出现的场合,都会尽量带着她一起。
    两人每每一同出入——更被人瞧在眼里。
    这些事有时便没轻没重的透过叶文屿,飘到徐太太耳中。男孩子本就粗线条一些。但叶文屿讲这话时,本也是当作“楚望因为美貌和才学并重而遭女学生嫉妒”的笑话来说:毕竟他们物理系大多数人早就领教过楚望的物理水准。
    徐太太戒了烟后,只能吃一些流食。虽然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人却越发消瘦下去。叶文屿受楚望之托带来的木瓜,她却怎么都想吃上一点——便让文妈榨了果泥,稍稍拿水温了吃。
    她听了叶文屿的话,非但不恼,反倒越发神采奕奕。
    等到叶文屿走后,她竟不知不觉吃了半只木瓜分量的果泥,方才后知后觉的叫来文妈:“这木瓜十分甜,先切一只上去给文钧……这个点,先生该回来了吧?将木瓜洗一洗,也给他留一只。”
    因今日收到《致密星存在》的录用函,徐少谦心情大好,故而回来的格外早一些。一进门,便见妻子今天精神似乎也分外不错,让文妈将椅子推到屋檐下吹起风来。他慌忙三两步上去,在门边衣架子上取了薄羊毛毯子给她披上。整个过程中,徐太太只顾盯着他笑。
    徐少谦本就心情不错,见妻子高兴,他也忍不住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太太不答,只朝那桌上努努嘴,“木瓜,去尝尝甜不甜。”
    见那桌上切得整整齐齐的木瓜,徐少谦笑着走过去——心里头一面想着录用函的事,一面觉得太太是快要康复的模样,心里自然也高兴——吃了两片,倒也没觉出味道来。
    “甜么?”徐太太探头问笑问道。
    “甜。”他随口答了句。
    “楚望丫头买来的,当然甜。”徐太太接着说。
    “唔。”他仍旧心不在焉的随口答了句。
    徐太太盯着徐少谦瞧了一阵,紧接着笑盈盈的说:
    “木瓜甜,人也美,是么?”
    “什么美?”徐少谦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唔,似乎长高了不少?倒也没大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九地》里面的“智者”的意思是:明智的将帅。
    ——
    *关于不讲男主溜粉什么的……我真的觉得……呃= =男主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并不大能理解一开始就标注男主身份,毕竟故事是发展的未知的。女主身边有几个有闪闪发光的男人很正常,未必跟每一个都有爱,一早说了是哪一个,对于未来一些会发生的有趣的、阴差阳错的事,不会乏味吗?
    人人都会有喜欢的人。走到一起是缘分,没走到一起是差那么一点缘分……即便到时候被骂,本着对一部分读者的阅读体验,我继续坚持我的看法。到时后骂得再起劲,硬着头皮接受就是了。
    ——
    *而且,关于男主是谁,我觉得上一章里,承上启下的暗示性已经相当明显了。看看我接下来写到哪一步,大家才有人会恍然大悟。
    这一点恍然大悟,也是我到现在都坚持不愿透露男主是谁的原因。
    *甚至想起我看某本书,作者因为受不了读者催促,在剧情还没展开是就现在作者有话说里透露了男主的身份= =我真的是一脸屎……在看到男主就没那么震撼了,以后再想有,也不会再有了……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还想让我剧透吗……未来要骂就来骂吧尽情骂吧……
    ——
    *这文有虐,但是你们在看到虐的时候,要相信:这文里除了核物理与国家前途,没有别的事儿能虐到女主
    ——
    *我真的太想要看看你们的评论了……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好?前一百条评论发红包?
    ☆、〇七二  病人十六
    徐太太心中算盘打得哗啦啦响, 表面仍旧风平浪静的盯着他微笑, 徐少谦自是浑然不觉的。他也在笑,笑的是别的使他开心的一回事。
    徐少谦说, “近来几周天气都不错。”一边说, 脑子动的却比思维还要快。心头想到一个哄太太开心的法子,不自觉又微笑起来, 嘴上却不大跟得上。
    文妈也觉得稀奇, “老爷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少谦想给太太一个惊喜,只摇摇头,乐得推门出去了。
    文妈便又去看徐太太。
    徐太太倒不急着问他究竟什么事开心——是很久不问了。很多年了, 但凡在她面前,徐少谦总是这样笑着, 即使天大的事也不让她担心。
    到了她心里, 却又是另一种滋味。他讲了,她未必能懂,没得木着一张脸凭白使他扫兴;甚至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仍旧为了使她开心而编一些笑话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心如刀绞的保持微笑,而她仍旧不能懂得他的苦与乐。有时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都益发使得她打心里眼觉得自己不算的是个好妻子——不是个好的倾听者, 不是个好的解忧者,更要使他多一门心思来哄她,为了她担惊受累。
    其实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三岁举家从北京城逃出来,十几匹马车, 全带着父亲兄弟们的藏书。到广州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家中兄长颇多,哥哥们去学堂念书了,能陪伴她的也只有那一些书本。但她偏不爱念圣贤书,独独最爱《忠烈侠义传》。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幺女,自小宠爱到大,即便差了些规矩,倒也由着她去了。
    从前北京城里的百姓大多痛恨洋人,崇拜义和团,她也是。后来远在广州听说义和团被灭了,她伤心了好长时间,做什么事都泱泱得提不起兴致来;再后来,民国成立了,男人们剃了辫子,大街小巷里什么都是崭新的,她也欢欣雀跃了好一阵子;然而民国却不是她想要的民国,朽木似的旧朝代翻了页,仍旧还是乱糟糟的一盘散沙。
    再后来,家里人给她寻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的人家,一表人才的少年。说是“少见的才学聪慧,神思敏捷”,父亲与兄弟曾叫他来家中一次,考他诸子百家与九艺之书,兄长拿洋文考他天文地理理化政史,无一不对答如流。一开始父亲叫她在帘子后头听着,本意是遵从女儿心意让她挑选定论,最后却当堂替她拍板作了决定。
    一开始,她对这门亲事是千般的不情愿。她的意中人应当是文武双全,飘然盖世的白玉堂;而面前这个,不过是个面容清秀,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成亲那晚上,他却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别担心。今天之后,未来种种艰难困苦,我都替你遍尝七分;柴米油盐的不如意事,便尽是我的过错。”
    当时她听得心里嗤笑不止:你才多大,又能替我担当什么?
    而他却说到做到。
    世间种种艰难困苦,甚至生离死别,他都见过了,也都担住了——虽不足十全十美,但他都说到做到。
    他与别的那一些背着家中妻子在外花天酒地的交女朋友,甚至再度结婚的男人都不一样。却正因为不一样,愈发使得她自惭形秽。
    他越小心翼翼的将她呵护着,她便越觉得配不上他。不是不爱,也不是自尊。而是她的卑微,连喜欢都益发吃力。
    他尝试了很多法子逗她欢心。
    他从不嫌弃她如今面目可憎。同他外出,无数次被人当作是母子,他每每都会微笑着解释说,“这是我太太。”从不觉得她丢了他的人。
    生不了孩子,没关系。费尽心思将家中侄子过继到她膝下——可她呢?最近文钧好容易亲近她一些了,自从那天烟瘾发作以后,虽然嘴上不说,每当见到她,却仍旧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与憎恶。
    自此她才知道,她配不上他。
    可她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了呢?
    不仅将自己弄着这副模样,还将竭力维护起来的温馨美好的家给毁了。
    有时候更希望他也能卑劣残忍一些,她更能好受一点。他尚未毕业那几年,她心中隐隐盼着他能在英国找一位女朋友常常陪伴着,带一点畸形的渴望,还有一点点痛恨。分隔两地那几年,她染上了大烟——周围的阔先生太太们都时兴这个,她有的是钱,也不是抽不起——这东西也着实令她快活。
    她所痛恨的不是自己的残缺和卑微,而正是他的言出必行。他说“艰难困苦替你遍尝七分”,这七分里,三分尘土苦雨,两分烈日狂风,两分凄苦寂寥;剩下三分春光明月照映的全是她的自惭形秽。
    而那孩子多好啊。从第一次看到楚望时,她便觉得——像个小太阳似的耀眼。那时候说不上美,却有着这个年纪所没有的笔直通透。一如她第一次见到徐少谦那一年一般:才学惊人,心性淡漠,看人时像隔着荒漠似的一望无际,心里却有一盏明灯。
    楚望虽比文钧大不了几岁,也才刚从孩子初长成为少女。她烟瘾发作将他吓着时,他第一个竟想着要向她求助。
    她自己是通透的,照的人也是温暖透彻的——她与他少年时是多么的相像。
    当然,也只有真名士颜查散,才配结识美英雄白玉堂。
    文妈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说,“太太,请您千万别瞎想。您身体也不是不能好,老爷对旁的人也没有心思——这么多年了,他身边优秀的小姐也不是没有,再美再好,从来都不入老爷法眼。老爷什么品性,您能不知道吗?况且,那姑娘……不也有婚约在吗?”
    “我身体什么样,我自己知道。”徐太太一边说着,神思又不知道飘去哪儿了,嘴里念了两遍“婚约”,便猛的回过神来,忙喊文妈道,“那家少爷姓斯是不是!”
    文妈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又补充一句,“那家少爷听说也着实优秀,也是在伦敦念书。在外国写小说写得家喻户晓,名震中外的,近来比他父亲名头还要大。”
    “什么小说?家里有没有?”
    “文钧少爷说起过。他那里……应该是有的,我去替您问他要两本来。”
    ——
    外头春光明媚艳阳高照,徐少谦兴致颇好的出门买车去了。从前在英国时学会的开车,也是因为太太不大愿意见人,便偷偷学了开车,一心只想等学会了常带她出门去踏踏青。哪曾想车还没买,她不知怎么的,自己就托人买了船票回国了。
    这次突然想起买车,倒也不全是为了太太。英国来的外交官同南京政府在外交上滞塞不前,研究院众人闲的发慌,尤其是欧洲来的研究员们。梁璋用尽解数也没法使得迈特纳女士心情好转,他倒没发觉,楚望看在眼里偷偷告诉他,他私心想着买了车,一来可以带太太去海边走走,二来闲下来也能借给梁璋常带女士出门散散心。毕竟他三十大几了,家中母亲催他催得紧,连带着徐少谦也常跟着遭殃。他老家娘每回写信来香港,都有他一份。高兴了给他寄点老家的冬瓜西瓜,不高兴了一封信将他劈头盖脸骂一通——骂他为人上司不懂体恤下属,成日压榨着他,不肯放他外出谈女朋友。
    车第一次开到学校里,楚望见了就乐,开玩笑说:“不如借我开着玩玩?”
    等真的将车给她玩了,徐少谦又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担心她不会开车,而是担心旁人看到她看车。正好研究院也有个无所事事的抑郁病人——他将奥本海默遣去盯梢着,两人开车到外头玩了一天回来,车上竟不着痕迹的多了个车载无线电收音机。
    犹太年轻人不则声的走了,楚望拍拍他的肩,笑得狡黠。小声说:“将车开到浅水湾人烟稀少的山崖子上,吹吹风赏赏月听听曲,风花雪月的,徐太太一准喜欢得不得了。”
    紧接着又说,“我手拙,可做不来这个,是罗伯特组装的。”
    没等徐少谦回过神,她便一溜烟的不见人了。
    等买了车,他却没得到几次机会同太太出门玩。太太近来精神看起来有些大好的模样,竟有兴致看起小说来。他问起,太太就笑着说,“这是楚望丫头未婚夫写的。里头那些人,倒是和你英国那些同学似的,越看越有趣。听说那斯少爷还译了许多著作,真是少年英俊。能有这么一门亲事,想必楚望丫头也作得相当不错的四六文章罢?”
    徐少谦去看那篇连载小说。看了会儿,赞赏道,“能对抛弃妻子的留学生作此戏谑之说,想必也是难得可靠的人才。”想了想,便又笑了,“几门中文课,她勉强能及格,在内地来的学生里排在最末……要与他互通信件,倒也难为那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