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君霖与夏知秋二人在红木棋榻上下着围棋,秋君霖喝了一口醉花酿,目光一直锁在棋盘上,可是捏着棋子的手却是久久不落。
夏知秋抬眸看他,道:“有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以往二人下棋,他都是只喝茶,喝酒还是第一次,一盘棋下了半日,可见他的心烦气躁。
秋君霖听了他的话,重重叹了口气,干脆将棋子放回棋罐内,他单手撑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问道:“你同我妹妹,你们二人之间……是什么感觉?”
秋君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夏知秋也是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感觉?”
“你们二人,似乎一直都很恩爱啊!”秋君霖像是有感而发。
夏知秋失笑,他与妻子恩爱是妇孺皆知之事,怎地今日单独拎出来说了?他打量着秋君霖,问道:“舅兄今日何出此言?”秋君霖是痛快之人,同他说话甚少如此拐弯抹角的。
秋君霖沉吟片刻,有些难为情道:“如果我说,我到了这把年纪,却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一个小姑娘呢?”就像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似的。他初时还未意识到,这几日越想越不对劲,心中竟有一种难言的悸动。只知道有种情绪一直扰得他寝食难安,今日忽是想明白了,这种情绪,叫做相思。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是有妻子的人,婚后这么多年,在外征战,短则与冯氏分开三四月,长则四五年,闲暇时也会想起她,却从未试过如此思之即狂。
夏知秋听得一怔,倒没想到他是为情所困,失笑道:“喜欢小姑娘,直接收入府中不就好了?”
北梁中,哪个稍有权势和钱财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他自己是个例外,不能要求别人也像他这样。他只娶秋氏一妻,哪怕她无子也不曾起过纳妾的心思,因为他与秋氏情投意合,有了她,眼里心里就像是再也容不下旁人一样。他知道自己在那些三妻四妾的同僚眼中像是个奇葩,但他心意着实如此。
放眼北梁,像秋君霖这种位高权重又深得圣恩之人,有个十几房小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他不好女色,多年来一直关心国家大事,便不曾纳过妾。如今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女子,纳入府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就是其妻也不能说些什么。难道是……
夏知秋问道:“是嫂子那边不同意?”
秋君霖摇了摇头,“此事我还未跟她提及。”他对冯氏的感觉,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当年他父亲战死沙场,留下他和年幼的妹妹。从他十二岁开始,母亲便开始留意身边的女眷了,等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张罗起他的亲事来了,整日念叨着秋家子嗣单薄,希望他能早日成家,为秋家开枝散叶。
当时城中适龄又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他都见过了,经常分不清谁是谁,后来他不堪其扰,便让母亲为他做主,选个她自己喜欢的儿媳妇就行了。
当时他母亲尤其喜欢冯氏,曾带来给他一见,他见冯氏温婉乖巧,行事端庄,想着娶谁不是娶,便同意了。婚后次年,冯氏生下了独子,母亲欢喜得紧,他也觉得像是了了心头一件大事,终于传宗接代了,像是完成了一种使命。只是冯氏生产时落下了病根,难以再孕,母亲对此颇有微词,他知道后,还找母亲谈过。他理解母亲因父亲英年早逝,急切为秋家留下子嗣的心态,他好言相劝了一番,让她怜悯冯氏的身体与不易,母亲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后顾及冯氏感觉,便不再提及这事了。
这些年来,冯氏也确实是尽到了自己的本份,与他相敬如宾,没让他操心过后宅之事,她孝顺婆婆,执掌中馈挑不出一丝差错,教导正南也很用心,秋君霖对她没有一点不满意。虽然她也有些一些小脾气,比如爱吃醋,有时他和别的夫人打一下招呼,她便有些不对劲了。不过女人总是有些小脾气的,他便依着她,从来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这些年来,都是这么过的,他也觉得日子挺好,从没觉得自己缺了什么。直到——遇到了她,他忽然就发现自己的人生多了一大片的空白,像是急需她来弥补——
他初注意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他,当时他只觉得她个头虽小,却很是能干,将医所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将受伤的将士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是个细心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去看望受伤的将士时,随口问了她一句。
她抬起头来,白净的脸有些紧张,“木矛。”
“木矛?好名字。你是军医?”
“不,小的是学徒,我师父是七白。”
他点了点头,没再留意她了。
二人再见面时,他受了一点小伤,她仔细地替他包扎着,他说了她一句,“手倒挺巧的,不疼。”她动作轻柔而灵巧。
她当时听了这句话,面上笑得有些不自然。
再后面,他经常能看到她背着医箱跟在七白身后跑上跑下的,很是勤快,也不怕苦,不怕累。
他对她印象不错,有时在城中碰见了,也会和她说上几句话,比如——
“多大了?有十七没?”
她有些脸红,“有了。”
“倒看不出来。”他拍了拍她肩膀,“多吃点!”
她动作微有瑟缩,冲他勉强笑了一笑。
他发现,她每次冲他笑总是笑得有些勉强,他觉得她可能有些怕他,后面见了她便很少再找她说话了。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受了一次重伤,背上中了一支毒箭,多亏了外甥女送的百化丹,他及时解了毒。那之后,他回城中休养了近三个多月,因军医人手不够,这几个月来一直是她在照顾着他。
擦背换药的动作,她做得很是熟练,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个姑娘,只觉得她性子有些扭捏,尤其是在他换衣服或者洗澡的时候,她是能回避则回避,不能回避就低着头看地上,他觉得有些奇怪,曾当面问过她。
她是怎么说的?一脸为难道:“不瞒将军,小的是……阉人。”
他一怔,打量着她,这才发现她面白无须,皮肤比寻常少年都要细嫩上许多,再仔细回忆一下,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阴柔。
“小的小时候家里没银子,想将我送入宫中,便将我送到了刀子匠那儿净了身,可是后来发现没银子也进不了宫,只能这样了。”她低垂着眼睫,一脸忧郁道,“长大后,小的一见到像将军这般勇猛的男子,总有些自卑,觉得伤心。”编得有模有样的。
他不免同情她,自那以后,在她面前多有回避,免得让她想起自身缺陷,直到那日——
两兵交战,他忽然在乱战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眼见她即将被敌军战马践踏,他情急之下,直接用手中长枪将她挑上马背,她却趴在马背上,哭得像个孩子,说秋墨中了埋伏,她要潜入敌营去救他。
他分外无语,秋墨不过是诈中埋伏,深入敌营与他们里应外合的,她怎么就得到消息还相信了,连命都不要了。没办法,他只能带着她了。
后来,混乱中他与部下失散,又逢夜雨倾盆,他扛着昏迷过去的她入了山洞躲雨,她发起高烧,全身湿淋淋的,他自然是要帮她除去湿衣的,衣服一脱,他就发现了大问题。
自从成了护国公,他已经好久没脸红过了。
第58章
夏知秋道:“既然此事你还未跟嫂子提及, 那在烦恼什么?”
秋君霖叹气道:“她不愿意。”他看了她的身子, 总该对她负责任的,后面回去后他就查了她的身份, 她病好后他也找过她,想对她负责任,她却不肯。
“不愿意?”夏知秋吃惊, 打量着秋君霖, 舅兄今年不到四十岁,丰神俊朗, 若不是神态过于成熟稳重, 说是二十出头也有人信的, 有些小姑娘不就是喜欢这种成熟的男人吗?夏知秋问道, “小姑娘今年芳龄?”
秋君霖稍一犹豫,“三十出头。”
“噗!”夏知秋差点没喷茶, “三十出头?”
不是他说,三十出头能叫小姑娘?他忽然觉得,舅兄是不是对“小姑娘”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在定安城里,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可都是能当祖母的人了。
秋君霖对他的反应皱了皱眉, 似有些不满,“她确实是个小姑娘, 看起来特别小。”小到……让他想把她放到手心里来好好宠爱。
夏知秋轻咳了两声, 道:“那是……还未成婚?”三十出头还未成婚?不可能, 许是丧夫?
“她以前……”秋君霖道, “说来这人你也认识,她先前是文安然的妾侍,五年前离开了文安然。”文安然是夏知秋那一届的状元郎,如今还是夏知秋部下,二人也算相熟。
夏知秋一听,一时间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那姑娘可是姓唐?”
秋君霖微诧,“你认识她?”
夏知秋摇了摇头,“认识倒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说来也可惜,唐氏本应是文安然正妻的,谁知道后来文安然阴差阳错娶了安宁郡主,便只能委屈她作妾。不过,文安然对她倒是情深。”文安然同他爱妾唐氏之事,当年他们那一届的举子都有所耳闻。
“情深?”秋君霖皱眉,“为何有此一说?”
“我记得,当年他纳唐氏回来之后很是宠爱,只是后来听说唐氏害得安宁郡主嫡子身残,当时安宁郡主闹得很厉害,文安然都不肯罢妾,只是将唐氏送出府,养在府外。四五年前文安然忽然罢妾了,可当中似乎也是有一些隐情的,他罢妾后病了好一段时日,一直告的病假,回来后也瘦了一大圈,想必至今仍对她念念不忘。”
秋君霖冷哼了一声,这种深情不要也罢,惦记着她,真是一种对她的侮辱。
夏知秋叹了口气,“能让你这般倾心,想必唐氏也有她的过人之处。我觉得,唐氏当是有一些风骨的,只怕她不肯再为人妾了。”哪怕对方是秋君霖这般优秀的人物,也不怪她不愿。
“我又岂能让她作妾这般折辱她。”秋君霖道。
夏知秋疑惑问道:“那你是想……”莫非是休妻另娶?
秋君霖摇头道:“休妻我自是做不出来,你嫂子无过错,在府中执掌中馈,孝顺母亲,我不能对不住她。可是,我也不能对不起唐氏。”
夏知秋隐隐听出其中的隐情,“你跟她可是?”难道是有了夫妻之实?
秋君霖摇了摇头,只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是清白的,我只是想要给她一个名分。”
“不纳妾又不休妻,那是?”
“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平妻。”秋君霖道,“可是,总觉得困难重重。”
夏知秋一听也觉得糟糕,不纳妾也不休妻,确实只能平妻。可平妻?平妻在本朝可不多见。
一般情况,比如像唐氏和文安然那种情形,若文安然娶了唐氏为妻,后又与安宁郡主有情,安宁郡主因着身份高贵不可为妾,文安然便可娶她为平妻,让安宁郡主与唐氏平起平坐。
可如今以唐氏的身份,说出来可能有些难听,一个被休弃的妾侍,便是给堂堂护国公做妾也是不够资格的,更何况还是当平妻。若秋君霖真这么做了,只怕以后冯氏在贵妇圈中都抬不起脸面来。除非,唐氏的身份能得到一个很大的提升。
秋君霖忽然道:“她是秋墨的姑姑,你知道吧?”
秋君霖这么一提,夏知秋倒是想了起来,唐氏与秋墨还有这一层关系在,“你想借秋墨提她的身份?”
“她的身份不是问题。可是……”秋君霖头疼,“我怕她不肯。”
“谁不肯?唐氏还是嫂子?”
“你嫂子那方面是一回事。我总觉得,她不愿意。”
“唐氏不喜欢你?”
“我……”秋君霖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她喜欢他吗?他觉得有一些喜欢,但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想多了。他是喜欢她的,对她负责任不过是个借口,他想要娶她,只是他却不能给她足够的名分。他身为堂堂护国公,还有圣上许诺的一道圣旨,却什么都做不了。
夏知秋拧了拧眉,道:“我觉得,你还是先去问问唐氏的意见吧。若她同样心悦于你,我们再想办法。若她对你无意……”夏知秋点到为止。
秋君霖灌了一大口酒,痛惜道:“恨不相逢,未娶时啊。”若他还未娶妻生子,那他一定会大胆地去追求她。
秋君霖放下杯盏,利落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大步出去了,他就去同她说个清楚。
长生药铺。
夏疏桐见了重新装扮过的秋墨姑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上袄,下搭一件藕荷色的马面裙,略显宽阔的袄裙恰好掩住有些纤瘦的身材,整个衣裳色调清新淡雅,如同哪家的大家闺秀,头上梳着典雅娴静的百合髻,两腮扫了淡淡的胭脂,额间贴了一点金色花钿,看起来气色极佳。
夏疏桐拉着她称赞了一番,秋墨姑姑有些羞赧。一路走回来,秋墨和茯苓二人不知夸了多少好话了。
几人正有说有笑,护国公府那边的侍卫来了,说是宫中来了人,圣上有口谕要传给秋一诺。秋一诺和秋墨二人这才辞别了大家,赶回护国公府去了。
口谕?夏疏桐稍有留心,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见天色不早,也和茯苓她们先回去了,秋墨姑姑因还想熟悉一下药铺,便留了下来,打算晚些再回去。
秋墨姑姑正低头翻阅着药方,忽然听到有人唤她,“木矛?”唤的是她在边城中的名字。
秋墨姑姑抬起头来,见来人是边城中的一位军医,这军医名唤易成,小她几岁,回来后直接入了御医院,年纪轻轻,可谓前程似锦。
秋墨姑姑见了他有些惊喜,笑道:“易大夫,您怎么在这儿?”
易成见了她,眼中是掩不住的惊艳,真没想到女装的她竟是如此美丽大方,半晌才回过神来,道:“我听闻你在长生药铺做大夫,便有看看你。”
秋墨姑姑闻言有些诧异,竟是专门来看她的?她有些受宠若惊,笑道:“您有心了。”
易成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她笑起来,美丽如同少女。
秋墨姑姑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讪笑道:“先前在边城,承蒙您照顾。”大家同为习医之人,易成很早就看出了她的女子身份的,还曾帮她打过掩护。
“这个……”易成犹豫了一下,“我此番来,是有事找你,不知道你可方便和我说一下话?”
秋墨姑姑听了,忙客气道:“当然可以。”这会儿药铺内也没什么客人,她将他请入诊室,只是未将门口的布帘放下。
请易成落座后,秋墨姑姑好奇问道:“不知道易大夫找我何事?”
易成迟疑片刻,方道:“或许有些冒昧,但是,唐姑娘,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秋墨姑姑一怔,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不知道他说的是知道她曾是文安然的小妾,还是知道她是秋墨的姑姑这件事,抑或是这些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