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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飞鸟尽良弓藏,卫家原来是藏弓的人,如今是那一把弓。
    卫修对小妹刮目相看,他是在正元帝跟前长大的,口口相传的那位大伯,他连长相都记不起来了,记忆里的面貌跟家中挂的画像越来越相似,可他却记得原来正元帝是怎么对他们好的。
    他还记得初学武艺时正元帝怎么手把手的教导,那日子虽不多,可也有意趣,青州院落里时时都是他们的笑声。
    卫敬尧这个亲爹当得很散漫,抱儿子跟抱小狗小猫也没什么分别,卫修还记得正元帝在后院里高兴起来,会把兄弟们挨个儿抱着抛上天,他是最小的那个,抱他也抱得最多。
    秦昭常被小妹缠住,卫平秦显两个就轮流牵着他,满院子的掐花斗狗,弄倒了蔷薇架,还是秦显站出来替他扛着挨了三记藤条。
    卫修此时年少,不曾经过多少岁月,这些事正元帝怕都不记得了,他却还记得,卫善知道小哥哥最重情义,他只有这一样最像卫敬尧,一时让他回转来确有些难,低了头道:“咱们没有害人之心,可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如今不动,十年之后要动也来不及了。”
    还待再说,沉香领着魏家的丫头进了园子,在花桥下找到卫善,奉上两样礼,卫善笑盈盈问一声:“你们姑娘可还好吗?”
    那丫头低身行礼,跪在石轿雕花砖上给卫善磕了一个头:“我们夫人请公主过府,若是公主此时方便,还请公主劝一劝我们姑娘。”
    魏家人请卫家人,开天辟地也是头一遭,卫善抬抬眉头,那丫头又道:“我们姑娘已经两三日不肯进水米也不肯出房门了,夫人实是无法,还求公主过府劝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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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梁子
    魏夫人的丫头带了回礼和帖子来, 诚心诚意的请卫善过府,两家人一个住在街头,一个住在街尾, 可自来没有来往过, 门上接到姓魏的帖子还真是头一遭。
    卫善接了帖子,她出宫门的时候穿了一身便装, 既是头一回去魏家做客, 便得换一身像样的衣裳, 得亏得家里样样东西都不缺少, 让沉香翻出几件新衣裳来,这一年做了还未上过身。
    换上一条白底销金罗裙, 一件桃花红如意纹的上衫, 头上簪了两三枝金玲珑珠钗,这么点路, 也不坐车, 干脆走着就去了。
    魏夫的身边的嬷嬷丫头早早就在门口守着, 这一条路上也没有平民走动, 远远看见卫善过来了, 急急迎了出来给卫善行礼:“我们夫人一直等着公主呢。”
    魏夫人也是没了办法, 对着两个儿子她拎起藤条就能抽,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儿,她可下不去手,骂又不能骂,劝又劝不动, 她自己口拙,找了儿子一道劝,儿子比她口更拙,正逢沉香送东西上门来,这才赶紧下帖子请卫善过来。
    卫善虽是公主之尊,却是小辈,请她来倒也不算唐突。
    魏人秀出了这么一桩事,卫善想到根由还在自己身上,倒有些歉疚,问那丫头道:“你们姑娘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还能怎么了,连房门都不愿意出了,趴在床上哭了几日,今儿沉香送东西来,她听说是卫善给的,方才好些,跟着又要哭,一家子给她哭得头痛,魏人杰又要上门去揍杨思齐,到底被魏夫人拦了下来。
    卫善蹙了眉头,依魏人秀的力气,杨思齐也讨不着好,哭得这样难不成真个吃了亏?想也不能够,她要是真的吃了什么亏本,魏宽还不提刀宰了杨思齐。
    魏家虽也是国公府,可院子却拆得七零八落的,丫头也没把卫善带到正堂上去,头一回进门就直直去了后花园。
    过了正堂就是靶场,地上堆着乱石,像是演武用的,两边木架子上搁着刀枪剑戟,还有两方大石锁搁在正当中,拎手那一段都已经磨得起了包浆。
    沉香恨不得缩在卫善身后,这哪儿是到了国公府了,根本就是土匪窝,青霜却大感自在,扫了一圈,对卫善说道:“那个石锁总得二百斤罢。”
    府中仆妇丫头一个个都视若寻常,听见青霜这么说,还点一点头:“是有二百斤,我们国公爷常练的。”
    卫善听了心中乍舌,怪道正元帝说魏宽天生神力,当年两个也算不打不相识,魏宽这样巨力,身后又有那么一帮死心踏地的兄弟,竟不曾让正元帝起疑。
    她一路走一路疑惑,转到垂花门前方才明白过来,魏宽免有人却没地,原来不过是占山为王,都已经当了国公了,难道还能再回去当土匪不成?就是他当土匪的时候也没有举旗称过王。
    魏家没有那些曲曲折折的山水回廊,一条道直通到底,把院墙都拆了个干净,卫善一眼看过去,都能瞧见后罩房。
    别家姑娘的闺房绣楼,不说在院子最里头,总也有个小院落,几杆竹子几株花,也添几分风雅,可偏偏魏人秀的屋子前干干净净,只有几株低矮灌木,一方浅浅池塘,里头一尾红尾巴的大鲤鱼,摇着绸缎似的尾巴,晃晃悠悠过来,再晃晃悠悠游过去。
    一进门就看见魏人杰两只手捣着耳朵,在屋子里头绕来绕去,退一步差点儿撞在卫善的身上,扭头道:“你赶紧看看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魏夫人也不是头一回见,卫善记忆里她就是极利落一位妇人,魏宽有两百斤的力气,魏夫人的嗓门怕也能值这二百斤,正拍着女儿的床沿:“人都给你请来了,你还哭什么劲。”
    魏人杰看见卫善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伸手就要拉她,沉香乍着胆子瞪他一眼,他那手又缩了回去,还捂耳朵,被嘤嘤哭声燥得人心烦,恨不得冲卫善作揖。
    卫善进了帘里,就见魏人秀一张圆人都尖削下去,受了委屈哭个不住,看见卫善来了,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哩呜哩,半天才吐了一句,觉得没脸见人了。
    卫善伸手拍在她背上,魏人秀抽泣一声止住了哭声,魏夫人跟魏人杰两个目光灼灼盯住卫善,卫善又轻拍她一下:“你哭什么?他欺负你了?”
    魏人秀也不是当真就被欺负了,杨思齐根本没碰着她的手指头就被魏人杰拎起来扔了出去,可那人的眼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虽没碰着她,可她恶心了好几日,深觉受辱。
    “他是不是看你了?”卫善一言道破。
    魏人秀反而不哭了,抬头泪水盈盈的看着卫善,嘴唇咬得紧紧的,紧紧拉着卫善的胳膊,想到杨思齐那样看她,眼泪越蓄越多,眨眼又要哭,卫善拍拍她:“你功夫这么好,还怕什么,下回他要再敢这么看你,你就拔了簪子戳他的眼睛。”
    魏人杰怎么也没想到卫善会说这话,可这话极对他的脾胃,原来在屋子里头不住踱步,听见这一句停下来,恨不得拍卫善的肩。
    魏人秀一下子怔住了,眨巴眨巴眼睛,嘴巴一扁:“外头人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了。”
    “谁敢!”魏人杰最不耐烦听姑娘家哭,不论什么样的姑娘哭起来都要人命,可别人哭他能走,亲妹妹哭他却走不脱,屋里的砖地都叫他磨薄了一层,好容易不哭,耳朵根子都清净了,看着卫善跟看着救命恩人差不多。
    卫善嘴角含笑,轻轻拍她:“连我都是才刚知道的,宫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外头人又怎么晓得?”宫里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便是姑姑压下来的,连对卫善都不曾说过,是替魏人秀考虑,一个字都没露过。
    卫善说了这么一句话,魏人杰听不明白,魏夫人却是懂得的,自己家跟卫家不对付了多少年,可要论厚道却是找不出比卫皇后更厚道的了。
    “至于杨家人,你理会她们做什么,端阳宴的时候你跟我坐在一处,新来的那位姜家姐姐,人也极好,咱们三个一道玩就是了。”伸手把魏人秀额前碎发梳理一回,捏捏她的两颊:“杨家姐妹本就惹人讨厌,远了她们岂不正好。”
    魏人秀受了委屈,光有爹娘哥哥宽慰还不足,听见卫善说了这才心里好受些,她那天出门就是给卫善买礼物去的,卫善给她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她挑了一对粉红碧玺石的簪子,预备一人一个,不意竟碰见了杨思齐。
    卫善一面拍她,一面去看魏夫人和魏人杰,魏夫人是山寨土匪出身,原来也是使刀枪棍棒的,立了国就成了国公夫人,诰命夫人当了,可爱的依旧还是那些,卫善上辈子就听说过,魏宽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实特别怕老婆。
    魏人杰在屋子里头踱步,魏夫人也坐不住,恨不得把耳朵眼睛都关起来,待卫善把魏人秀劝住了,她才松一口气,模样跟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掀掀眼皮看向卫善,对女儿说道:“不哭了?”
    魏人秀先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手指头绞着裙带子:“不哭了。”她本来以为外头都知道了,连卫善都没听说过,她便不怕了。
    魏夫人对这个女儿比对两个儿子不知多了多少慈母心肠,但也依旧不耐烦哄她,心里还觉得这笔帐没讨回来:“也就是你爹把你养得娇了,要是原来,非得废了他一对招子。”
    卫善是千金娇女,一辈子亲近的武人也只有正元帝一个,更不必说他当了皇帝还渐渐收敛脾气,听见魏夫人这样说话,却半点没惊,点头附和:“没了眼睛总该老实了。”
    魏夫人原来看她总是娇滴滴的,跟在卫皇后身边,生得模样娇嫩,好看是好看,可就跟挂在墙上的画一样,听她说刺杨思齐的眼睛,心里点头赞同,冲口而去:“男人没了眼睛哪里老实,得去了势的那才是老实。”
    魏人杰一口气都差点儿没提上来,大喝一声:“娘!”
    卫善哪里知道什么是去势,却很好学,跟魏夫人论起来:“伯娘,甚是去势?”一张口就攀起亲来,魏宽的年纪比父亲要大,唤她一声伯母也是应当的。
    屋里三个女人,两个不懂,一个不在意,反是魏人杰一张脸涨得血红血红,眼睛飞快的看了一眼卫善,就见她瞪圆了眼睛看向母亲,满面不解的样子,看得他耳朵根子都发热,急急退出内室。
    魏人杰退出门边去,生怕亲娘又说出什么来,免得尴尬,及早退出去就当没听见,跑到外面这才吁口气,就干站在院子里,怎么也不肯进屋去了。
    魏夫人一时失言,到底是两个姑娘家,不好再说,拍拍女儿:“成啦,你也不哭了,赶紧吃点东西。”一拍手让厨房里烘些饼子来。
    魏家倒跟正元帝是一个吃法,一看魏人秀愿意吃饭了,端上来一个大圆蹄子,一家子摆在一起用饭,也没什么男女搁开,反正家里只有魏人杰一个。
    魏夫人觉得卫善这个姑娘顺眼许多,留她用饭,摆完了菜才想起来问她:“公主爱吃什么?”
    桌上摆满了大肉,除了圆蹄还有白切猪肉,调了酱汁沾着吃,魏人秀小圆脸都饿尖了,哭也耗力气,按说她几日不曾好好用饭,该吃些粥汤,可端上来就是一碗白饭,魏夫人亲自动手,用酱圆蹄的汁儿替她拌饭,一整碗搁在女儿面前。
    魏人秀低着头,羞涩极了,她没想到娘会把卫善请来,想着她在宫中家里的吃食都要精细得多,卫修给她吃肉还得一块一块切得碎碎细细的,自己家这一桌子可都算是粗食了。
    圆蹄是一整只的,炖得稀烂,骨头一抽,上面的肉连皮完整扣在盘子里,魏人秀赶紧伸手,趁着别人没碰过,挟了一筷子搁在卫善碗里。
    卫善弯着眼睛冲她笑一笑,魏人秀把满腹委屈都给忘了,卫善冲她一笑,她也跟着笑起来,知道卫善喜欢吃素食,满眼看着没有素,叫厨房再上两个素食,厨房很快上了两个,一个炒笋尖一个五香大头菜。
    魏人杰一顿饭都不敢出声,他还是头一回坐在桌上跟卫善对座,连吃相都斯文起来,吃上两口问起了卫修:“你哥哥在不在家?我找他去。”
    两人还没论完,打完了陆战要打水战,卫修求全,魏人杰求快,过份求快失之急燥,过份求全反毁在稳重,都可有破处,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卫善应上两声,她吃饭很慢,魏家三个却都是急性,就连魏人秀碗里吃了一大半,一看卫善急吃都才去了一小半,也慢下来,筷子挑了米粒儿,一颗一颗数着吃。
    一顿饭吃完了,魏人秀要跟着去卫家玩,魏人杰要去找卫修,魏夫人松一口气,赶两个孩子出门去:“走走走,这一天天可得烦死我。”
    从街头到街尾也没多少路,魏人秀戴了个帏儿遮住兔子眼,到了卫家,两个小姑娘缩在卫善屋里拉手说话,魏人秀连着几日都不好过,跟卫善挨在一处,大开着窗看她院子里一片海棠芍药,往枕上挨着:“多谢你来看我。”
    竹苓掀了帘儿进来:“国公爷说前头要烤肉,问公主和魏家姑娘去不去?”
    魏人秀抿着嘴唇笑起来,贴耳对卫善道:“定是我哥哥没吃饱,才刚有你在,哥哥害羞呢。”
    魏人杰一个人吃了一整只圆蹄,一盘子白切猪肉,端上来的酥炸小鱼连鱼头都一并吃了,卫善才吃了半条,他就吃了半盘子,吃了这许多竟然还说他在害羞。
    魏人秀看卫善惊讶,捂着嘴笑起来,她哪里还吃得下,让厨房去办些鲜果鲜蔬,没一会儿怀安就送了一碟子烤鲜蘑小松菌来,说是二少爷烤的,魏人秀挟起一个吃了,俱是松蘑清香味。
    卫善只吃了几个就吃不下了,想着早上跟叔叔说的话,试探着问魏人秀道:“你爹这回是怎么说的?”杨家魏家早晚也要生嫌隙,五年之后秦昱想讨魏人秀当侧妃,魏宽也一样梗着脖子不肯答应,早闹起来比晚闹起来要强。
    魏人秀叹息一声,对卫善半点没有藏私:“你别说我爹了,我娘都差点儿跟在我爹身后去砸杨家的门。”
    卫善眉梢微抬,抿抿唇不再说话,魏人秀却道:“我只觉得给家里惹了麻烦。”
    “胡说,分明是他不检点,怎么倒来怪你,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魏宽气性这么大,当年两军相争还能记恨卫敬禹十几年,更别说是动他的女儿了,卫善握了魏人秀的手:“这事全不怪你,你行得正坐得直,往后不必害怕见杨家人。”
    魏家同杨家这梁子可就算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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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二虎
    卫善出宫不能太久, 傍晚之前还得回去,魏人秀拉着她不舍得,听说她还要回业州, 一半是不舍得一半是羡慕, 她还是从青州到京城的时候坐过船。
    待见听是回去迁坟,这才把话咽回去, 想了半日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卫善好些, 对她道:“我娘说给我打一对儿金簪, 我分你一支好不好。”
    卫善伸手捏捏她的面颊, 小姑娘家想的都是分首饰分胭脂:“好哇,我那儿有小葫芦的耳坠子, 挑一付给你, 端阳宴的时候咱们一道戴出来。”
    那小葫芦都是刚要挂果的时候拿葫芦样的金银模子扣起来的,不叫它长大, 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上头再涂上金粉描出花样来, 百只里也只有一对儿完好的, 卫善那里有好几付, 预备今年给碧微和魏人秀, 三人戴一样的。
    魏人秀早就见杨宝盈杨丽戴过,这东西是宫里流传的,外间也没人费这么大的力气就用着一对儿耳饰,这些东西也早就无人再做了,这些还是自内库里挑出来的, 拉着卫善笑眯眯送她:“等我回去问问我娘,坐船要带些什么东西好。”
    卫善坐到车上,沉香跟着上来,到青霜的时候,她笑得一声,点点她唇边的酱渍:“真个是偷吃也不知道擦嘴儿。”说着取下帕子塞到青霜手里,卫善抬眼一看,她嘴边果然沾着烤肉的酱汁。
    青霜憨憨笑了:“二公子的手艺真是好,肉切得又碎又嫩,连着皮儿吃太香了,要是能吃酒就好了。”师傅回庄上,她无人管束,闻见香味就去了,卫修识得她是妹妹屋里的武婢,给她切了一盘子。
    青霜端着盘子分给沉香一半,她素日里吃的糖都是沉香给的,心里就念着沉香的好,一面咽口水一面等着沉香从公主屋里出来好分肉吃。
    马车到了宫门口,卫善扶着青霜的手下得马来,在宫门边又见着了赵二虎,青霜还记得他打嗝的样子,还没走到宫门前,就已经忍耐不住笑意了,走过去的时候更是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