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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他发现自己学会了巧妙地骗人,是从因为说不出话而在疗养院里度过的那段日子开始的。因为说不出话,而且不是器质性原因,喻冬每天在疗养院里住着条件最好的病房,并且也不需要吃任何药效强烈的药物,基本上就只是发呆和玩。
    疗养院的地方很大,他山上山下都跑透了。
    没事可做的时候,就开始观察起疗养院里的医生护士营养师,以及病人。
    疗养院还住着一些在喻冬看来很有趣的病人。他们说话做事都自有一套逻辑,而且找不出漏洞。
    他常常趁着看护的人不注意,偷偷跑到那个院子里去观察放风的病人。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了,每天都凑到墙边和他聊天。有的说自己是宇宙的大脑,有的说自己拥有一个能炸开地球的武器。
    喻冬一开始觉得特别古怪。他没办法说话,只能用纸和笔,连带着比划跟他们沟通。
    声称自己拥有一个可怕武器的人让他特别好奇:他是真的确信自己拥有这套武器,并且为这个武器的来源、名称和使用都设置了完整的故事。
    喻冬回到自己房间里,会回忆自己和他们交流的内容。他渐渐发现,如果需要骗人,首要的,是制造一个看似合理的逻辑。
    宋丰丰觉得他说得太玄了,直接表示听不懂。
    “也就是说,我爸认为我不想去华观,肯定是因为我讨厌华观。我讨厌华观,肯定是因为我讨厌华观里出来的人,比如喻唯英,或者他自己。”喻冬跟他解释,“我肯定不能说我讨厌他对不对?虽然我确实很讨厌。而且刚好喻唯英和我又吵过打过,所以我只要加强喻唯英这个印象就行了。”
    所以他告诉喻乔山,喻唯英说自己是“杂种”。这个词语直接引起了喻乔山强烈的反感,最终让他信了喻冬的话。
    宋丰丰:“……你们脑筋好的人,说谎的时候都会想那么多的吗?”
    喻冬:“是吧。”
    宋丰丰:“那你以后可千万别骗我。我怕了。”
    喻冬一下就笑了:“我都说了,绝对不骗你。”
    宋丰丰:“真的?永远对我说真话?”
    喻冬顺着应了:“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留下来睡觉。”宋丰丰说,“还有之前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睡。”
    喻冬:“……”
    宋丰丰:“说啊。”
    喻冬心想我不骗你,但我不说还不行吗?他直接翻了个身,背对宋丰丰:“睡觉。”
    见他不吭声,宋丰丰去挠他背上和肚子上的肉。喻冬被痒得在床上乱挣扎,一边笑一边呵斥:“别闹!”
    宋丰丰现在确定喻冬并不嫌弃自己了。他完全安心,终于敢在喻冬这片小地盘上乱动了。
    期中考的成绩很快出来,因为并不需要全市进行排名,所以各个学生的名次也很快就捋好了。
    喻冬退步了,他落到了前二十名左右。
    关初阳仍旧稳居第一,张敬比喻冬还要靠前,但距离自己的女神还差十几个身位。
    喻冬自己倒不特别在意,孙舞阳找他谈话,问他怎么回事。喻冬便说是最近身体不舒服,没精神学习。
    除了数学和物理不及格,其余科目宋丰丰全都考过了及格线。他对自己的成绩非常非常满意,乐颠颠去找张敬和喻冬炫耀。喻冬不在教室里,他只看到了张敬。
    “喻冬是不是考前又给你补课了?”张敬问他,“你知不知道他这次退步特别多?”
    宋丰丰愣了。
    家长会很快也开始了。一班和二班的学生看上去并不紧张。宋丰丰把成绩条拿给宋英雄看,宋英雄差点怀疑自己这个儿子是假的:“考得这么好?”
    他了解自己儿子的脑筋,因而完全不佩服儿子,反而佩服喻冬了。
    家长会当天晚上,喻冬和周兰说自己在学校里帮忙,不回家吃饭。他想让周兰去开家长会的,但喻乔山早就联系了孙舞阳,喻冬的办法没能实施。
    他告诉周兰,家长会是喻唯英来开,周兰对喻唯英印象也不好,但还未恶劣到喻乔山那地步。
    喻冬看着外婆在厨房里忙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又骗人了。尽管有种种理由,可是他确确实实又骗人了。
    “外婆,我们周末出去吃饭吧。”他靠在厨房门边说,“市中心新开了一个商场,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也只有对着周兰,他才会用这样口吻来说话,像孩子一样撒娇。
    到了学校,他发现宋丰丰和张敬在楼下等着。
    “周末去买新电脑。”宋丰丰说,“我爸说我考得不错,答应给我买了。市中心新开了商场,我们去逛街?”
    喻冬:“不去,有约会了。”
    宋丰丰盯着他:“和什么人约会?”
    倒是张敬先觉得烦了,宋丰丰一见到喻冬,说话就完全找不到重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我和黑丰今晚都在这里。”张敬挠挠头,“有几个班干部要在班上帮忙,所以我也留下来,到时候我会在教室里,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你。”
    喻冬:“你不是班干部啊。”
    张敬:“关初阳是啊。”
    宋丰丰终于从喻冬要跟神秘人约会的震愕中回过神来,和喻冬一起盯着张敬:“她知道你喜欢她了?”
    张敬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什么?什么喜欢……没有没有没有。”
    他不过是借口说自己回家没事情做,愿意为班上出一份力,所以孙舞阳才让他留下来的。
    喻冬知道宋丰丰和张敬是给自己打气来的。事实上他对付喻乔山有自己的一套,不需要宋丰丰和张敬帮忙。但两个朋友的义气同样很令他感动。
    他感动的时候,是完全不会表露出来的。
    “我去校门口等人。”他说。
    宋丰丰:“要打要揍,你出句声。”
    张敬先打了他一拳:“文明点!”
    家长会就要开始了喻乔山才到。他来得太迟,开车在学校里兜了好几圈才停好。
    他今天开的是一辆喻冬没见过的车,价格惊人。
    “在哪里啊?”喻乔山问他,“市三中怎么这么小?这学校不行。”
    喻冬把他带到教室,指点了位置让他坐下。
    郑随波的妈妈早就来了,光是给郑随波整理抽屉里各种各样的画集和垃圾就整理了半天。喻乔山坐下来之后看到隔壁书桌上摊着一堆裸男裸女的人体画册,眉头皱得很紧。
    但看到郑随波的成绩之后,他反倒吃惊了。郑随波紧随着喻冬,进步不少。
    喻乔山半信半疑地看着隔壁穿着打扮都非常普通的女人,又低头看手上的单子。喻冬的成绩,喻冬的表现,全在这单子上写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愈发不高兴了。
    高一年级的家长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跟家长说明高中阶段的重要性,以及稍稍提了提高二的分班,提醒家长敦促学生注意各科均衡。
    喻冬和宋丰丰、张敬买了冰淇淋,坐在楼下吃。
    今天是高一高二的家长会,高三年纪则还在上晚自习。教学楼的走廊上有老师摆着桌子椅子,等候出来问问题的学生。他们都称这个为“摆摊”。
    学校里非常安静,灯光被树影遮掩,在校道上落下斑驳的光点。小虫徒劳地撞着灯罩,有很轻很轻的,不要命的响声。
    喻冬看着两只虫子盲目地撞,直到宋丰丰喊他才回过神。
    “你到底跟谁去约会?”
    连张敬也好奇地望着他。
    喻冬本想坦白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不骗你,但我不说。他心想,带着神秘的笑意摇摇头。
    宋丰丰郁闷了:“谁啊,这样保密。”
    他和张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喻冬始终紧闭着嘴巴,就是不说。
    好不容易等到散会,喻冬扔了手里的雪糕盒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虽然散会了,不少家长还是围着孙舞阳问问题,但喻乔山已经走下楼。他和喻冬在楼梯上遇到了。
    喻乔山脸色不好,喻冬心里一咯噔,没有出声。
    “你过来。”喻乔山说。
    父子俩一直走到了放车的地方,昏暗且安静。喻乔山像是忍耐不住一样,点起了一支烟。喻冬下意识躲了躲,这个动作被喻乔山看到了,又是一把火冒出来。
    “娇生惯养!”喻乔山低吼,“能不能学学你哥哥,大方一点!”
    他恼怒地狠狠吸了一口:“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喻冬原本是想和他好好沟通的,但在听到这句话后,所有试图良好沟通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
    他沉默地看着喻乔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敌人。
    喻乔山从喻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令他不快的内容。
    “你看看你的成绩!你看看!”无论是喻冬的退步,还是他的同桌,甚至是他们班上那个胖嘟嘟的、说话慢吞吞的班主任,全都让喻乔山不高兴,“你选的什么学校!”
    喻冬并不吭声。喻乔山伸手去抓他肩膀,喻冬闪开了。
    “转学,转到华观!”喻乔山挥舞着他的香烟,像挥舞一个武器,“你哥哥在学校考试,从来没有跌出过前二十名的。你呢,你看看你!真是丢脸!”
    他又说起喻冬的同桌,那个把颜料、画笔和古怪画册全都堆在桌上的人。市三中这样的学校——喻乔山越说越气恼,居然招进来这样古怪的人。
    喻冬勉强保持着冷静,听他讲话。喻乔山今天非常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自己的成绩显然并不是唯一一个原因。
    喻乔山抽完了烟,尼古丁似乎让他平静了。
    “我明天就帮你办转学手续。”
    “我不转。”喻冬立刻回答,“我不会去华观的。”
    喻乔山根本懒得和他讲道理或者好好沟通:“不由得你不去。你明天立刻搬回家,不要住在那种臭鱼烂虾的地方,没有用!”
    他终于抓住了喻冬。喻冬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但力气还是不及一个壮年的男人,只能顽强地和他抵抗:“你别碰我!只要我不同意,谁都不能让我转学!”
    “我还要你同意?”喻乔山彻底动怒,“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让你转个学,还需要你同意?!”
    他抬手要打喻冬,但巴掌始终没有落下。喻冬看着他的眼神令他心惊:这不是孩子注视父亲的眼神,里头太多恨意了。
    校道上传来稀疏的奔跑声。有少年人的声音传来,是在呼唤喻冬的名字。
    喻乔山松开手,指着喻冬:“你不要跟我作对,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如果不转学,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宋丰丰和张敬找到他们时,喻乔山已经坐上了车。喻冬站在一旁,盯着那车启动,拐弯,顺畅地驶离。
    张敬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是他刚刚跟门卫喝茶嗑瓜子的时候看到的。喻乔山的公司打算上市,但前几天的审查没有过关。喻冬觉得心里很痛快,说了一句“好”,但接下来的话却怎么都讲不出口了。
    张敬把宋丰丰和喻冬送到铁道口,一步三回头地从反方向离开。宋丰丰和喻冬推着自行车,慢慢在路上走。
    他们并没有看到喻冬和喻乔山争执的过程,只知道父子两人之间应该发生过很多不愉快。而以前发生的事情,是连张敬都不知道的,喻冬只告诉了宋丰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