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说:“我已经十五了,我自己签字可以吗?”这样,如果真的出事,至少小叔不会那么内疚。
柳侠喊了一声:“猫儿!”
猫儿看着柳侠说:“我想早点开始治疗,我想早点好。”
柳侠暗暗深吸一口气,接过同意书和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抬头看猫儿,猫儿忽然咧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小叔,29床的伯伯说,他第一次做之前也是紧张得不行,现在已经不当成回事了,他说和屁股上打针差不多,不一样的就是打针是拔出来就完了,骨穿过后得包一块纱布。”
柳侠也展开了笑颜:“我也知道,可我还是……,你知道的乖,你进去吧。”
猫儿又给了柳侠一个笑脸,跟着医生进了治疗室。
这里的血液科设置了一个单独的小手术室专门做骨穿,不用去医院的大手术室。
猫儿进去后,柳凌过来了,他无意中碰到了柳侠的右手,发现柳侠的手冰凉,而且控制不住地在发抖,柳凌握住柳侠的手,安静地站在那里陪着他。
不停地有护士过来过去,柳凌有点担心,但护士们好像都没有看到他,一直没有人过来赶他离开。
柳侠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白血病也分好多种,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猫儿是最轻的一种。
柳侠忽然对柳凌说:“五哥,不管以后是什么样,我都不会再跟猫儿分开。”
柳凌点点头,握紧了柳侠的手:“嗯,孩儿如果知道你这么想,一定特别高兴。”
柳侠扭头对着柳凌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胳膊抱住了他:“五哥,咱们家真好,你们……咱家……每一个人……真好。”
柳凌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所以,咱们无论遇到多大的痛苦,都得扛过去,都要努力活着,活好,让咱伯咱妈和咱全家人不会因为我们而伤心痛苦。”
柳侠放开柳凌,看着他的眼睛。
柳凌平静地回视着柳侠的眼睛。
柳侠把目光重新回到手术室门上。
昨晚上,他看着睡梦中还一直紧紧地搂着他的猫儿,把过去十五年他和猫儿在一起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他发现,原来,过去那看起来长长的十五年,他和猫儿在一起的时间实际上连一半都没有,他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猫儿和家人一起在柳家岭等待他回家;他终于工作了,猫儿开始一个人在他们自己的家里等待他
他决定,以后不让猫儿再等待他了,不管任何地方,他都会陪在猫儿身边。
第227章 承诺
猫儿进去了二十二分钟就出来了,柳侠的感觉却好像是一辈子。
后面等待结果的日子,柳侠感觉更漫长,他想早一点知道结果,却又害怕知道结果。
贺大夫说,三天后结果才能出来,让他们耐心等。
猫儿是自己走出那个小手术室的,除了走路稍微有点慢,他看上去和进去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可这并不能让柳侠的心情放轻松,他知道猫儿只是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不管猫儿怎么说自己没事,贺医生也说只要稍微注意点不要污染了伤口,正常的活动没问题,柳侠还是坚持让猫儿卧床休息,除了上卫生间,他一直趴在猫儿的跟前,让他时刻都能看到自己。
张志远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下午,林培之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他看了张志远以后,又过来掀开猫儿的衣服看了看他穿刺的地方,然后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身上,还问了一下猫儿吃饭的情况和他的感觉。
猫儿说吃饭很好,其他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林培之给猫儿检查完离开病房,柳侠跟着他来到了走廊,鼓起勇气问道:“林教授,我想问一下,我们柳岸他……”
跟在林培之身边的一个大夫有点不耐烦:“贺大夫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三天后结果才出来吗?你现在问让林老师怎么说?林老师又不是只有你们一个……”
林培之举手阻止了那个大夫继续说下去,他对柳侠说:“按惯例,结果出来之前我什么都不应该说,不过,你这么急,我可以跟你说一下我的判断。
柳岸昨天的化验结果和中原省医学院的结果比较,数值几乎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在没有药物干预的情况下,中间相隔六天,柳岸的情况都很稳定,没有恶化。
所以我觉得,柳岸的情况应该是比较好的一种,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态,你的心态会影响到病人的心态,病人的心态对病情预后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如果你希望你小侄取得最好的治疗效果,那从现在开始,你要先振作起来,首先你要相信,他的病可以治好,然后把这种信念传达给他。”
林培之说完就走了,柳侠轻轻把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吐了出来,他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同样是白血病,不同类型,预后有着很大的不同,也就是治疗的效果和存活时间的不同,比较轻的病情,意味着他和猫儿可以有稍微长一点的时间继续相守,现在,猫儿的一分一秒对他都是珍贵的。
柳侠思索着林培之的话,相隔一个星期,没有特别的治疗,猫儿的检查结果没有变化,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猫儿如果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况,就能正常地活下去,只是以后可能一直是现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不能像以前那么结实健康。
柳侠想起一句望宁一带的俗语:东倒西歪到八十。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长年看上去身体不好,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不利索,好像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反而可以活到很大年纪。
柳侠心里升起了微弱的希望,哪怕一辈子都要看病吃药精心喂养,只要猫儿能活着,让他看得到摸得到就行,他会挣钱,他能养猫儿一辈子。
可柳侠心里那一点微弱的希望,或者说安慰还没敢传达给猫儿,张志远就给了他们一个沉重的打击。
猫儿做骨穿的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柳侠送走了柳凌回到病房,樊秋丽去洗碗了,还在输液的张志远对他说:“我的头突然有点疼,麻烦帮我叫一下大夫吧?”
柳侠什么都没说就折回去叫医生,他和贺大夫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就看到29床跑了过来:“贺大夫您快点,30床又流鼻血了,比昨天流的还厉害。”
柳侠跟在贺大夫跑了起来。
那天的情形是柳侠一辈子的噩梦,他和猫儿一起,看着所有输进去的血和止血药都不起作用,张志远的血从鼻子和嘴里不断地涌出,眼皮都因为出血鼓起来很高,张志远的眼神从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慌张和对活下去的渴望看着医生到逐渐涣散失去意识,身体从一个原来虽然苍白但血肉丰满的人变成一具近乎透明的干瘪的尸体。
子夜时分,当30号床变成了一张空床,柳侠的世界瞬间坍塌,所以当猫儿浑身发抖紧紧地抱着他说“我要回家,小叔,我不想在这里,咱们走”的时候,柳侠几乎是脱口而出就答应了。
可给猫儿穿了一只鞋子后,他停了下来,那边29床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柳侠的理智回归了,他站起来坐在猫儿的身边,想安慰他,却说不出一个字,几个小时前还在跟他们说话的人,现在已经躺在太平间成了一具尸体,再生动的语言在残忍的事实面前都没有一点价值。
可他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才住进来,还没有正式开始治疗,他怎么能让猫儿走,最重要的是,从这里出去后怎么办?真的让猫儿回家,那不就等于是放弃治疗让猫儿自生自灭吗?
柳侠艰难地开口:“乖猫,咱现在不能走,你骨穿的结果还没出来,林教授说,根据他以往的经验,你应该是最轻的那种类型……”
猫儿看着空空的30号床,茫然得好像失去了三魂七魄:“我不管什么类型,我要回家,张志远说,如果不化疗,他还不会弱成那样,连门都不敢出,受一点凉就感冒发烧,他说化疗不光把癌细胞杀死了,好细胞也杀死了,再强壮的人化疗也会把身体毁了,最后弱得连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小叔,我不想住在医院里,我不想做化疗,我想回家,就是死,我也想死在咱家,死在咱们俩的屋子里,我不想成张志远那样。”
此时此刻,柳侠其实完全没了主张,他的心被无边的恐惧塞满,一片空茫,可他仅能支配的那点理智还记得,他是猫儿的小叔,他是猫儿的天,他内心深处再恐惧绝望,也不能表露出来,他必须要为猫儿撑起一个世界。
柳侠用下巴蹭着猫儿的额头、脸颊,用自己的体温安慰着他:“你不想睡在这里,那咱还去走廊好不好?小叔搂着你睡。”
猫儿拼命地摇头,他惶惑到极致的眼神粘黏在柳侠的脸上:“不,小叔,咱走,我不在这儿,我不做化疗,我不想死在医院,我不想那样死。”
柳侠重新蹲下给猫儿穿鞋,他知道治疗很重要,但他觉得猫儿现在的状况比疾病本身还严重,还让他心疼,猫儿现在只是每天三顿吃点口服药,他决定至少今天晚上,先让猫儿离开这里,去个暂时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猫儿来的时候穿的是平时穿的短羽绒服,柳侠的军大衣还在,他把猫儿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他来到护士站。
值班医生比柳侠想象的开通,他对柳侠说:“治疗还没正式开始,你们晚上回去住也行,记得早上按时吃药,明天结果一出来就要开始正式的治疗,他是林主任收治进来的,林主任应该会亲自给他制定治疗方案,你们别来晚就行。”
柳侠诚恳地感谢了医生,带着猫儿走了出来。
午夜的京都,到处是霓虹闪烁,但再灿烂的灯光也改变不了大自然亘古不变的四季轮回,京都冬季的午夜街头依然是一片萧杀。
柳侠揽着猫儿站在路边,等待路过的出租车。
猫儿抬头看,柳侠一星期没洗澡,又在寒风中坐了三天,脸色憔悴,头发黏腻凌乱,可猫儿觉得小叔还是和从前的任何时候一样,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曾广同的家里。
除了曾怀珏和胖虫儿曾鉴柳,所有人都起来了,柳魁和柳凌什么都没问,先把猫儿和柳侠包在了温暖的被窝儿里。
柳侠一句话说清楚了他们回来的原因:“张志远没有了,我们今儿晚上不想在那个病房睡。”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柳魁在被子下握住了柳侠的手,柳凌却只是把一杯热水放在了猫儿的手里。
他们不想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担忧和关切,那会给猫儿带来他和张志远是同样命运的暗示。
曾广同不动声色地抓住了想开口安慰猫儿的曾怀琛,笑呵呵地说:“回来好,医院那地方,没病的人也能给住出病来,如果咱能和大夫商量一下,以后小猫儿每天只去检查、输液,完了就回家就好了,我上次去法国的时候顺路去看一个朋友,他正好生病,如果是在国内,他那种情况肯定是每天住院输液,什么都不让干,唯恐使着累着加重了病情,可他每天就去医院三四个小时,做完治疗就回家,还自己修剪草坪,接送孩子,跟正常人生活差不多,他说是医生鼓励他这么做的。”
柳侠马上问:“那,曾大伯,你能不能跟林教授说一下,让猫儿以后也那样,每天输完液就回来,猫儿不喜欢住医院。”
不等曾广同答话,猫儿就说:“我不住院,也不去输液,我不做化疗,我不想像张志远那样死。”
离开刚刚给他带来巨大刺激的医院让猫儿平静了一点,但张志远那种恐怖的死亡方式却深深地烙在了猫儿的记忆中,他现在恐惧抗拒的不光是死亡,还有死亡的方式。
柳魁、柳凌、曾广同几个人交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他们本能地觉得,猫儿这句看起来好像只是因为受到意外刺激冲动之下说出来的话,以后想要改变恐怕很难。
以后长远的治疗当然重要,但眼下更重要,柳侠现在就想让猫儿先平静下来,让他能睡会儿,猫儿现在惊恐的样子让他心疼得要死,同时他还怕猫儿如果长时间休息不好会加重病情,所以他揽着猫儿的肩膀说:“你不想去咱就不去乖,现在咱已经回家了,你安心睡吧,化疗的事,等明天结果出来咱见了林教授再说,小叔觉得,你的病,除了化疗,肯定还有其他方法。”
他让其他人也都去休息,有多少事都等到明天再说。
猫儿来的这几天一直都很蔫,大家都知道他需要足够的睡眠,所以就没坚持留下,杨冬燕说:“柳魁哥,小凌,让小侠和猫儿睡这屋吧,你们俩去睡我们那边的南屋,床平时就铺着呢。”
柳魁重重地按了一下柳侠的手,揉了揉猫儿的头,柳凌俯身抱了一下猫儿,两个人和曾广同他们一起离开了。
柳侠看着门被关上,扭头看猫儿,猫儿也正扭头看着他,猫儿乌黑的眼睛里除了惶恐,更多的是留恋。
柳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转身对着猫儿:“乖猫,我知道你现在睡不着,那咱俩说说话吧孩儿。”
猫儿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小叔,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让你把我忘了,我也不想把你忘了……我一想到你会把我忘了,我一想到我再也看不见你,就觉得比死还难受。”
柳侠给猫儿擦着泪,自己的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不会孩儿,你不会死,你是猫,猫有九条命,乖猫你有九条命咋会死咧?你还得陪着小叔活到一百多咧。”
猫儿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知道你是哄我咧小叔,我知道我是白血病,白血病治不好……小叔,我不是怕死,我就是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柳侠擦干了自己的泪,把猫儿搂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乖,别怕,你不会看不见小叔,等明儿化验结果出来,咱就好好开始治病,治好了咱就啥都不说了,你跟小叔还会这样一辈子守着可高兴哩过日子,如果治不好,乖,小叔跟你一起去,你记得奶奶以前说过哩吧?人死了,其实就是去阴间了,阴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人搁那儿除了白天不能出来,不能见太阳,跟咱这儿差不多,咱俩一起去那个世界,小叔还跟现在这样…… ”
“不叫,不叫小叔死,不叫你去阴间,小叔……我不叫你死……”猫儿紧紧地搂着柳侠的脖子,大哭了起来。
柳侠轻轻拍着猫儿:“不是死,是去另外一个世界孩儿,跟你一起,小叔说过,不管到啥时候,只要你不想离开小叔,小叔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乖,其实小叔比你还害怕,害怕你会离开……”
猫儿只是哭:“不,不叫你死,不叫你死……”
院子里,柳魁揽着柳凌的肩,把他往屋子里推:“外边老冷,走孩儿,咱先回屋里,咱慢慢商量。”
柳侠像抱着小时候的猫儿一样,轻轻摇晃着:“好,小叔不死乖,乖,今儿林大夫跟我说,他觉得你不一定是白血病,即便是,应该也是最轻那种,我前几天搁那儿排队挂号哩时候,听我前边那个人说,他来这里挂林大夫哩号,是听他们那里一个得白血病哩人说林大夫医术好,那个人八八年时候得的白血病,现在还活哩好好哩。
乖猫,小叔觉得你也会好。”
猫儿猛地抬起头,激动却又怀疑:“真哩?那个人真哩是白血病,这么多年了还活哩好好哩?他不会是哄人哩吧?”
柳侠说:“肯定不是,他们是陕西哩,他亲自见过那个人,要不这么远,他为啥非要来找林大夫看?”
猫儿一直看着柳侠的眼睛,希望能分辨出小叔是不是为了安慰他编的瞎话。
柳侠静静地和猫儿对视。
好长时间,猫儿才垂下眼帘,搂着柳侠的脖子,把身体蜷缩在他的怀里,柳侠把他顺好,小心地照顾着穿刺的地方,搂着他躺好。
猫儿久久不说话,呼吸平稳沉静,柳侠以为他睡着了,伸手想把灯关上,猫儿却忽然抬起头,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叔。”
柳侠低头,正对着猫儿乌黑的眼睛。
“小叔。”猫儿的手轻轻抚在柳侠的脸颊上,眼神清澈宁静:“小叔,要是,要是我死了,你别死。”
柳侠的手也轻轻抚摸着猫儿的脸颊:“不管你搁哪儿,小叔都陪着你。”
猫儿说:“不是,小叔,我要是能治好,能活着,我就守着你,要是我治不好,死了,就去阴间等你。
奶奶说,阴间有阎王爷,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可多难缠哩小鬼。搁这儿,”猫儿扫视了屋子一下,“就是现在咱这个世界,你比我早生了十年,比我大,所以你从小护着我,不叫别人欺负我,给我买最好哩衣裳,给我吃最好哩饭,给我住最好最美哩房。
要是我先死,那搁阴间,我就比你大,我提前搁那儿把那些会欺负人哩孬孙鬼们都制伏了,再跟你搁这儿样,挣可多钱,盖好房子,等着你,等你老了,也去了那儿,谁都不敢欺负你,你到那儿就有好地方住,中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