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不会每天离开他大半天,猫儿放心了,他侧身躺好,一只手放在柳侠的手心里,看了柳侠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小叔前几天挂号的时候肯定没法睡觉,只有他睡了,小叔才能也跟着睡一会儿。
可猫儿不知道,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柳侠的心此刻如同在油锅里翻滚,看到他睡着,柳侠也想睡,但却舍不得闭上眼睛,他轻轻搂着猫儿,颓然地趴在床边,贪婪地看着猫儿的脸。
从四天前听到猫儿可能是白血病的那一刹那,天塌地陷的绝望和悔恨便包围了柳侠,恐惧和自责时时刻刻都在啮噬着他的心,可他在猫儿跟前从来没说过一句自责的话,他知道,他的悔恨自责除了让猫儿难受,不会有任何好处,现在和以后,只要猫儿的病没好,他永远都不会在猫儿面前流露出一点自责悔恨的情绪,他只要陪着猫儿,尽可能让他快乐。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心里千万次地祈祷,祈祷再次化验的结果能推翻中原医学院的结论,猫儿真的只是严重的贫血,而不是什么白血病。
柳侠是真的熬得太厉害了,猫儿睡着没一会儿,他也睡着了,可他睡得不踏实,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噩梦,梦里,猫儿丢了,柳侠顺着山路拼命跑着找,忽然看到猫儿在离自己不远的一处悬崖上,崖下是湍急的河流,猫儿好像没看到前面是悬崖,还在往前走,柳侠拼命地大喊,可是无论他怎么喊,猫儿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拼了命地想跑,可腿却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猫儿一脚踏空,跌入万丈深渊,绝望地跪地长嚎:啊——
“咣啷啷……”
柳侠身体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
乌黑纯净的眼睛正看着他,熟悉的小脸就在他眼前,小脸还往他脸上蹭了蹭。
柳侠的心还在狂跳,他轻轻回蹭着猫儿,伸出手轻轻拍着他:“乖,没事,没事,睡吧,小叔在这儿呢。”
猫儿往他颈窝里又挤了挤,舒服地闭上眼睛。
柳侠把头稍稍抬起来一点,看到了地上滚着的保温饭盒、还冒着热气的面条和愣愣地看着饭盒的年轻女人。
30床冲女子吼:“我让你滚你没听见?以后我用不着你送饭用不着你伺候,我知道你心里烦得不行,巴不得我早点死,别他妈在这儿假惺惺地恶心我,滚!”
女人不说话,从床头柜拿出一卷纸,蹲下收拾地上的东西。
30床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装他妈什么洋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巴着我早点死了好赶紧找人再嫁?天天这么装,你他妈累不累呀!”说完,30床闭上眼睛喘气。
女人的泪顺着鼻翼流下来,滴在洒落的炸酱面上,女人好像没感觉,只管把面条往垃圾筐里抓。
一个护士走进来,差点踩上溅到门口的面条,不过她好像并不吃惊,看了看30床,又同情地看了一眼蹲着的女人,跳着过来,拿下输液记录填写着,十分温和地对30床说:“张志远,你得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这样……”
张志远眼都没睁打断她说:“控制不控制不都一样?早晚不都是个死。”
护士把输液记录重新挂回去说:“你不要这么悲观,你的病情真没那么严重。”
张志远睁开了眼:“那你跟我说说,从我第一次住院到现在,我看着死的那些就不说了,那些把钱花完了活着出院的,根据你们掌握的情况,还有几个活着的?别瞎蒙,说实话。”
护士无奈笑了一下:“无论我们说什么,你都觉得是在骗你,所以……”护士说完就又跳着离开了。
张志远淡漠地看着护士的背影离开,扭头对着蹲在那里继续抓面条的年轻女人说:“樊秋丽,我跟你说了让你滚。”
樊秋丽站起来,提着垃圾筐往外走:“志远,我把垃圾倒了,回来把地拖一下再出去给你买饭。”
张志远满脸不耐烦地闭上眼睛。
柳侠一直盯着张志远的脸。
29床已经输完了水,靠着床头随便在翻一本书,看到柳侠凝重又固执的眼神,他可能以为柳侠是在生气张志远大喊大叫影响了自己休息,准备趁机指责张志远,报他和猫儿刚进病房时被张志远抢白那一句话的仇,就赶紧坐了起来,对柳侠轻轻摇头。
柳侠看懂了29床的意思:他的病很严重,不要和他计较。
柳侠对29床点了点头,和猫儿额头相抵,闭上了眼睛。
他没打算指责30床,他听到张志远问护士那几句话,心已经完全乱了,他现在只想知道张志远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只想抱紧了猫儿,能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只想向老天祈祷,让猫儿的病只是误诊,猫儿真的只是贫血太严重了。
可柳侠的希望落空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靠在走廊牢固坚硬的墙壁上,柳侠觉得身后的世界在倾倒。
原来,他自己觉得已经绝望的心,其实一直都是抱着希望的,因为他怕再经受一次天塌地陷的打击,所以他不敢去正视心底的挣扎和希望,就是这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支撑着他这几天没有倒下。
现在,是真正的绝望,柳侠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他像被抽掉五脏六腑,顺着墙瘫坐在地上……
“幺儿,小侠,起来孩儿,起来。”
“幺儿,不敢坐地上孩儿,快起来。”
柳侠机械地转动眼睛,却恍惚得好像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谁。
柳凌一条腿跪在地上,抱着柳侠想把他拖起来:“孩儿,听话,咱先起来,地上老凉。”
柳侠伸出双臂抱住了柳凌,把头扎在他的肩上,大口地喘着气,拼命地止住自己的眼泪和想嘶叫嚎哭的欲望:“五哥,五哥……孩儿,孩儿他……大哥……大伯……”
柳凌红了眼圈,他轻轻拍着柳侠的背:“我知道了孩儿,我知道……幺儿,不怕孩儿,咱孩儿肯定不会有事儿,他恁好恁懂事,老天爷肯定不会对孩儿这么不公道,肯定会有办法治好咱孩儿哩病。”
柳魁伸手擦着柳侠的泪:“小侠,孩儿,你先起来,地上老凉,要是孩儿出来找你,看见你这样咋弄?”
曾广同无声地叹了口气:“幺儿,你先起来孩儿,不敢叫猫儿看你这样。”他的童年时代大部分是在老家望宁度过的,后来又在柳家岭呆了十一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和柳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是跟着他们说。
到了探视时间,走廊里都是提着礼物的人,他们都知道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所以看到柳侠他们几个人,没有人围观,只是同情地看他们一眼就离开了。
柳侠想到猫儿现在一个人在病房,挣扎了一下,却没能起来。
柳魁扶着柳侠的腰,帮柳凌把柳侠从地上拖带了起来。
柳侠靠墙站稳,用袖子一把擦干了眼泪,深深吸了几口气:“大哥,大伯,五哥,孩儿是十二病房31床,您去看着他,我去洗洗脸。”
柳魁和柳凌对了个眼神,柳魁提起了奶和两大袋水果:“我跟曾大伯去看孩儿,小凌你陪着小侠找地方坐一会儿。”
医院很大,门诊楼和住院部之间有个小花园,柳凌把柳侠带到了这里,天冷风大,这里没有人,柳侠可以适当地宣泄一下。
可柳侠没有再哭再流泪,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柳凌肩上,呆呆地看着前面某个地方。
柳侠穿的还是短款羽绒服,柳凌把军大衣解开,半包着柳侠,就那么一直安静地陪他坐着。
柳凌今年奉命下去征兵,昨天晚上刚返回部队,他只是按习惯给曾广同打电话问候,却意外得知了猫儿的病情,他心急如焚,今天早上复命后,马上就请假赶了过来。
他自己知道猫儿可能得的是什么病时,都像是晴天霹雳痛彻肺腑,何况是柳侠。
他亲眼看着柳侠把猫儿从小小的一个肉团子养大,养成一个聪明懂事的少年,视若生命,所以他知道,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语言对柳侠都是剜心的刀子,他舍不得让柳侠再多疼一点点。
他们大概坐了半个小时,从门诊楼后门出来的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忽然停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他们。
男孩子看得太执着,柳凌想不注意他都不行,他用眼神问那个男孩子:有什么事吗?
男孩子走近点指了指柳侠,用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普通话轻声问:“这个哥哥怎么了?前几天挂号排队,他一直排在我爸后头。”
柳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示意男孩子让他离开,柳侠却突然站了起来:“五哥,咱回去吧,猫儿肯定在等我。”
柳凌忽视了男孩子,跟着柳侠一起往病房楼走,两人走出十几米,柳侠突然转过身。
那个男孩子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柳侠看了男孩子一会儿,突然拉开羽绒服,摸出一张小纸片,用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你过来,把这个拿去给你爸爸。”
男孩子吃惊地楞了一下,然后很快跑来接过了纸片。
“明天早上七点,让你爸带着你妈在门诊楼东边那个入口,等那个眼皮上有痣的号贩子,他会带你们提前进去。”柳侠说完,转身就拉着柳凌走了。
12病房很热闹,29和30床也都有家属来探视。
柳魁和曾广同的到来让猫儿非常兴奋,他完全无视了30床和探视他的几个人,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还跳下床要去给曾广同和柳魁洗苹果吃,被两个人硬给拦着了。
如果不是脸色苍白,柳魁和曾广同觉得,现在的猫儿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病人。
和猫儿说话,他们不需要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说出了哪个敏感的词语触动了猫儿,让他伤心难过,反倒是猫儿,他在用实际行动安慰他们。
曾广同坐着和猫儿说了十来分钟话,就找借口出去了,柳魁知道,他应该是去找林培之教授了。
虽然柳侠和柳魁他们才是猫儿的家属,但从很多方面来说,像林培之那样著名的医学专家,曾广同去接触他比柳家的人更合适,或者说,曾广同去求人办事成功的几率更大些。
昨天晚上在家里,曾广同只告诉柳魁猫儿已经住上院了,柳魁问曾广同他怎么和林培之搭上话的,曾广同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京都也没多大,我在自己的领域多少还算有点名气,办太大的事不行,委托朋友找个专家看看病还是可以的。”
可今天早上吃饭时柳魁突然发现,曾广同挂在堂屋西墙上那副他最喜欢的《日暮荷花图》不见了。
柳海和曾怀琛都跟柳魁说过,那是曾广同最满意的作品之一,那副画他画好后一直没有落款,柳长青给他刻了那枚手型小印章后,他才给画落了款,他说那副他自述心境的画,和柳长青给他刻的那枚小印章特别合适,相得益彰,到过曾广同家的朋友不止一个人想收藏他那副画,都被他拒绝了,现在,曾经挂那幅画的地方空了。
柳魁看着曾广同的背影,默默地想,曾大伯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以后该怎么报答呢?
——
柳侠和柳凌刚到病房门口,猫儿就看到了他们,他跳下床就跑过来拉住了柳侠的胳膊:“五叔,小叔,你们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小叔,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喜欢吃医院的饭嘛,这么冷你还出去看什么?你看你冻成什么样了!”
柳凌笑着揉了揉猫儿的头:“你小叔说医院的饭不好吃,非要让我带他去认认附近有点名气的饭店,说以后天天出去给你买好吃的。”
柳侠揽着猫儿往床边走:“医院的饭屁味都没有,我坚决拒绝天天吃那个。”
猫儿垂下眼帘,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他盘腿坐在床上:“五叔,我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是小叔爱瞎操心,非要来京都给我看,现在把你和大伯也给搅和得不安生。”
柳凌说:“什么不安生?这不正好嘛,五叔正想你们想的不行呢,你们就来了,简直就是及时雨嘛。”
柳魁也跟着附和:“就是,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猫儿,如果你现在在家,没准儿你小叔还得再出去干活呢!”
猫儿靠在柳侠身上:“小叔,咱的钱够不够?如果够,我就多住些天,现在这么冷,我不想让你再出外业。”
柳侠拉着猫儿的手,让他摸自己的羽绒服口袋:“看到没有?钞票大大的,以后你每天输完液咱就去逛街,咱把医院当旅社,想住多久住多久,这简直太划算了。”
上周五,在中原医学院,柳侠听到猫儿可能是白血病后,人几近崩溃,但他只用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给王君禹打了个电话后,他当即带着猫儿去火车站,从以前他非常不齿的票贩子手里买了两张当天晚上的硬卧下铺,直奔京都。
柳魁则回了荣泽,他先和柳川一起去见了张发成和胡永顺,然后回家向几位长辈和除柳茂以外的几个平辈说了猫儿的病情,收集了家里和柳长春、柳钰手里所有的钱后,随即就又返回了荣泽。
张发成把剩余的工程款全部以现金形式交给了柳川,胡永顺那里的房子却卖不了。
胡永顺开发的那个地方到现在都属于比较偏远的地方,东面是大片的农田,几里地之外才有一所荣泽高中,荣泽人都觉得那里其实还跟农村差不多,而一楼在一般人眼里又是最差的楼层,所以,虽然荣泽的家属楼很紧俏,柳侠的那套一楼却一时找不到买家;门市房则是刚刚起了半层,转卖根本无从谈起。
并且胡永顺又在火车站附近买了了一块地皮准备盖家属楼,手里的钱全部都投了进去,还在银行贷了款,他手头一点现金都没有,也不可能重新把房子换成工程款给柳侠。
柳魁拿了柳侠家里所有的现金,又取出了他全部的银行存款,楚凤河把自己全部的家底一万两千块钱也硬塞给了他,就这样,柳魁带着三十多万元现金紧随柳侠和猫儿来到了京都。
柳侠听说,现在在大医院住院都得给医生塞红包,否则他们就不会给你用最好的药。
昨晚上曾怀琛从柳魁那里给柳侠带过来了两万块,一万交了住院押金,另外一万柳侠交给了曾广同,请他送给林培之本人,柳侠到现在还没机会问曾广同,不知道他把那一万块给了林培之没有。
柳侠还听说,做手术需要单独送红包,否则好大夫不会亲自上台,而会让实习生拿你试手。
柳侠原来不知道大夫说猫儿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继续抽血做更细致的化验,今天去问化验单结果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要做骨穿手术抽取骨髓。
柳侠从杨冬燕那里听说过,曾怀珏做手术的时候,他们给主刀的大夫送了五千,那个大夫在他们的专业领域也是个比较有名的专家,但远没有林培之在血液病方面的名气大,柳侠想,林培之这样的至少也得加一倍吧?
所以今天柳魁和柳凌来的时候,又给柳侠带了两万过来,猫儿明天要做骨穿,柳侠打算今天晚上想办法自己去见见林培之,给他送一万块钱的红包,请他亲自给猫儿做这个手术。
猫儿摸到了厚厚的一摞钱,笑嘻嘻地说:“真的哦,那我就放心大胆使劲住了。小叔,不是说下午化验结果出来吗,你刚才去问我的结果了没有?”
柳侠说:“问了,还是严重贫血,林大夫下班了,值班的医生说的和咱们医学院的医生一样,你还得再化验一次,弄清楚属于哪一种贫血,然后对症治疗才能比较快地把血补回来。”
医生说,猫儿的化验数据支持白血病的诊断,虽然柳侠觉得猫儿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情,但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只是自己杯弓蛇影想太多了,所以他不会把医生的诊断结果告诉猫儿。
做骨穿的事,柳侠则打算明天早上再给猫儿说,虽然医生说骨穿是个小手术,可柳侠不信,只是骨穿这个名词听着就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想猫儿担心得整晚上睡不好。
“哦——”猫儿坦然地点点头,“那就化验呗,反正就是几管血的事。”
柳凌说:“不管什么病,弄清楚原因就好治了。幺儿,探视时间护士一般不会来病房,我听大哥说你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现在趁着我跟大哥都在,你躺那儿睡会儿吧。”
他担心猫儿继续问下去,柳侠会承受不住。
猫儿马上下了床:“小叔,你躺这儿,我坐你边上,你睡会儿吧,我知道昨晚上你肯定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