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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太医扎针的时候,她才有了新的法子。可她软着腿连爬带滚到地上深深跪下去,将额前磕出一片血痕,才敢对陆质说出来。
    每次紫容受针,都会在挣扎间无意识地用力。他现在不清醒,听不进话,可孩子早已经进了产道,耗时实在太长,羊水也要干了。
    所以能让他在需要时发力的办法,也许只此一个。
    那就是扎针,不停地扎。太医深谙穴道机理,最知道怎么能让他痛。
    稳婆身上的一层汗未退,另一层紧跟着又出来了。她不敢动,在等陆质的回答。
    床上的陆质狼狈不堪。
    他的衣服早在按紫容肚子的时候就被扯的七零八乱,不知什么时候,侧脸被挣扎的紫容划出了长长的两道血痕,被紫容握着的一条手臂,也布满了淤青和掐痕。还有满脸糊着的泪和汗,都统统来自怀里的人。
    他却一直端坐着,低着头对剧烈挣扎的紫容细细耳语,似乎对此全无所觉。
    几息后,陆质开了口,他问:“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孩子生下来吗?”
    稳婆头都不敢抬,颤巍巍答了声是。
    陆质觉得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又碎掉一块,但那痛必定比不上紫容千万分之一。
    他拿起紫容的手在指尖上亲了亲,无动于衷地说:“那就扎吧。”
    于是在春初一个鸟语花香,上弦月高高挂起,月面朝西、豁口朝东的夜里,一根根长过成年男人中指的银针挑着刁钻的角度,连续不断地,稳而深地扎进了紫容的膝盖面和腰上。
    花妖湿淋淋的上身被陆质箍在怀里,几声尖叫过后,嗓音便哑了。如同濒死的鱼,动弹不得,只能瞪圆了双眼,无力地挺了挺腰。
    屋里翻涌着浓烈的紫玉兰香气,混杂着血腥气,花瓣也扑簌簌掉了一床。
    他没有意识,半睡半醒,并不知道陆质在他身边,可脱口而出的绝望哭腔却是:“陆质救我!疼……陆质……殿、殿下……救救我……求求你救我……”
    陆质没办法救他。
    相反,这场酷刑正是由陆质亲手施加给他。按压他脆弱的肚腹,眼睁睁看着太医灼烤银针,再将其一寸寸陷入他筋骨的,都是陆质。
    “忍忍,再忍忍。很快就不疼了,好不好?”陆质的声音温柔,两臂箍着紫容的力道却没松懈一分,残忍的不近人情。
    这场酷刑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时辰,天上几片阴云飘过来,遮住了浅黄色的月牙儿。
    淡淡光辉被轻易挡住,如同紫容的求饶声,从凄厉到微弱的过渡,等不过沙漏一个翻转的时间。
    因为是双生胎,两个孩子都不大。有其余两个稳婆在一边搭手,在还差二十一天满十个月这天夜里,四更刚过的时候,侧妃紫容为豫王府添了两丁。
    大吉的双生胎,就算加上这一晚的异象环生,依旧是个催人泪下的好消息。
    先出来的是个女孩儿,减掉脐带后,她不若小笼包大小的小手挥了两挥,还不会哭。
    稳婆带来打下手的丫头将她脸朝下抱着,在背上轻轻一拍,一声奶音泄出来,紧接着才是连续不断的啼哭。
    老二是男孩儿。他紧随姐姐的步伐,探出颗湿淋淋的脑袋,很快便露出了肩膀,被稳婆使了巧劲儿,一把拽了出去。
    小家伙刚出来就尿了稳婆一身,打破些产房里一整晚的压抑。而后便后来居上,紧紧闭着眼使劲儿,很快盖过了姐姐的哭声。
    在屋外都能听着他嘹亮的小奶音,呜哇哇挠在人心上,严裕安和玉坠都猝不及防地掉了串泪下来。
    陆质没去想两个孩子如何,稳婆向他道喜,他却只知垂头,一瞬不瞬看怀里彻底绵软到没了骨头的人。
    丫头换了热水,来给紫容净身,从面到身子,都一寸寸仔细擦过。
    而后陆质木讷地将紫容抱起,等她们将脏污的那一床卷一卷扔出去,又换了床烘热了的干净的来,再重新把紫容放回了床上。
    厚棉被自紫容的脖子往下盖的严严实实,花妖脸上却自始至终没一分暖色。
    其实是拔出银针后,紫容就再也没了动静。
    手心里攥着的一片布料也松开了,里头躺着一片破碎的花瓣,因为太过用力,被挤出了淡紫色的花汁,混乱地涂染了紫容的手心和指甲。
    只有因为疼而睁着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眶里蓄满了泪,却没有一丝光亮。
    他脸上也不是委屈的神色,亦没有不满或慌张。他只是疑惑,在昏迷中被强行拉扯醒来,看不清眼前景象,思绪停滞不动,不知今夕何夕。
    之后的痛感来的混沌又浓烈,让紫容忘了自己,也忘了年岁。
    好像自己还是棵长在一方小院里的紫玉兰,安安稳稳地住在树里。
    从高处往远方望去,一眼碧蓝天空,一眼人间烟火。任凭日光暴晒,风吹雨淋,他什么都不怕。
    那一年,新搬进来的少年郎将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才从此变得脆弱,要依靠,有所恃。
    屋里静谧无声,紫容就那样悄悄地躺着,眼眸半睁半闭,脸色惨白。他颊上残留厚厚的一层泪和汗,软着骨头,在厚被下慢慢凉透了半边身子。
    明明孩子已经生了出来,过了妇人们嘴里说的鬼门关,陆质却怎么都唤不醒他。
    用企盼的、哄骗的,甚至哀求的语气,他就那样虚弱苍白的窝在那里,一动不动。
    往日黑曜石般闪着亮光的眼眸也慢慢合上了,仿似再也不会睁开。
    他干干净净地来了一回,带着浅淡花香,到陆质心里走了一遭。现在给陆质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满床浸透了血的紫玉兰花瓣,又要干干净净地走。
    陆质不许。
    花妖眼睛还睁着的时候,陆质脑中那根弦就能暂且绷着,可紫容现在连无神的视线都不再肯给出,陆质猩红的眼中啪嗒摔出两滴泪,没有途径他的面,直直打在紫容的眼角,很快隐没在了耳后。
    陆质床边跪下,两手中握住了紫容的一只手按在脸上,泪落着,音调颤着,他语无伦次地求:“容容,你可怜可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容容,容容……”
    陆质脑子里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紫容虽然爱哭,却从没有像他一样,哭的这样软弱。
    紫容从没有什么要求,最喜欢的只有一件事,是殿下不用出门,两个人能从早到晚相伴一处,他却很少做到。
    紫容辛辛苦苦的怀了两个孩子,却说生出来之后,要教他们最喜欢陆质爹爹。
    紫容最怕麻烦他,最怕他伤心。
    烧心的疼扎着心口,屋里的花香渐渐淡去,陆质慌的手脚发抖。
    他想不通,世界上最好的小花妖到了他手里,他尽力去喜欢了,去保护了,怎么最后还是让人变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第70章
    第70章
    因为产后不宜挪动,再加上,他们平日住的那间寝屋实在有些大,给生了孩子的人住有些怕凉,春夏交替时,又不敢把火盆烧的太旺,于是这间院子一早就收拾的妥妥当当,是为紫容生孩子和之后养身体准备的。
    正屋是个大套间,里头的小屋都收拾的干燥清爽,到处全是棉垫子厚褥子,火盆里燃着无烟的细碳。
    紫容住的这间的侧边开了个小门,隔壁放着两个小家伙的床和摇篮,奶娘要抱孩子过来给紫容看就不用出门,免得受了风。
    床上新换的锦褥是蚕丝面、云锦里,是准备伊始,陆质拿着库房单子亲自选出来的。
    现在紫容提前睡在了上头,却没像想象中那样,生完了孩子,冲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说殿下,真的好疼好疼啊,要抱。
    陆质久久地跪在那里,脊梁不再挺直,反而佝偻着,抱着紫容的一只手,迫切想把自己的热度给他。
    让他暖一些,不要再那么凉,太凉了,让自己害怕。
    可裹在棉被里的花妖的脸色还是白的吓人,以往嫩红的唇也早失了颜色。只有中间被咬破条口子,溢出血丝,又渗入皮肉,才描画出一道触目的红痕。
    陆质的眼熬得通红,却舍不得哪怕闭上一刻。
    屋里温度高,他掉在紫容脸上的那几滴泪早干了,紫容自己的睫毛却还湿着,几根几根簇成一团。
    陆质在他侧脸上亲了亲,从小几上拿过干净的帕子,轻轻地帮他擦干净。
    他一面拿食指顶着帕子,一点点擦得仔细,一面轻声说:“容容,你累了,又太疼,我知道。但是你睡会儿,等睡的没那么累了,就醒过来看看我……行不行?”
    紫容躺着,没有动静。
    陆质继续说:“你看看我以后,再想睡多久都行。我不闹你,天亮了也不叫你,把窗帘床帐子都放下来,也不让别人吵着你,好不好?”
    无论问好不好,还是行不行,花妖总是不回答他。
    擦好了,他放下帕子,重把紫容刚才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抓起来贴在面上,声音没出息地再次哽咽了起来,“怎么样都行,就是别不理我。你这样,我怕的要命。”
    他失去过很多东西,有些是在明白其意义前就离开了,有些是正喜欢着的时候,被劈手夺走。
    却从没一桩一件,同这一晚有相似的撕心裂肺。他恨不得杀了其他所有人,又恨不得杀了自己。
    出生后不久,母后就去了,带着洗不清的冤屈。他一母同胞的长兄瘸了腿,没落的外祖家使不上什么劲儿,从小在宫里长起来,就没守住过什么东西。
    他守不住,习惯了事物过过手就走,就很少会为之产生“难过”的情绪。
    反正好的总会有别的兄弟喜欢,难过……难过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反而消耗精神。
    没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也没什么是非要不可。陆质一直很“看得开”,他觉得自己洒脱,无争。
    他一退再退,耗着,忍着,拖着。
    到了今天,他最在意的一样紫容,终于也遭了难,他才醍醐灌顶醒了过来。并不是你忍,你让,别人就会跟着退的。他们就是要看看你的耐心有多少,底线在哪里。
    陆质一夜未合眼,到这会儿越来越清醒。
    紫容惨叫着挣扎的时候,他麻木而混沌,现在紫容彻底安静下来了,他开始想一些事情。
    不可能就这样认了。他和紫容窝在府里,如同蝼蚁般,安安静静地生下孩子,死了是命不好,活下来亦没人过问。不可能就这样。
    九个月,时间挑的多么好啊。再怎么折腾,就算开膛剖腹去取,孩子都能活得下来。至于紫容的性命,他们不在意。
    可是陆质在意。
    他垂头温柔地摸紫容的侧脸,嘴里说要紫容看看他,脑子却疯狂到想到了如果紫容有什么事,他也没有必要再苟活的地步。
    陆质的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笑。
    “殿下?”严裕安在侧门外叫了一声,“太医开的方子熬好了,奴才现在端进来吗?”
    陆质将紫容半抱起来,靠在怀里,道:“进来。”
    严裕安双手捧着一碗淡褐色药汁,丫鬟用托盘奉上一枚银匙。
    这间屋最靠里,感知不到天色的明暗,一整晚都燃着红蜡。
    三指粗的蜡此时已经快要燃尽,银托边落了一层厚厚的烛泪。严裕安弯着腰把碗递给陆质后,便顺手去换。
    他换完了桌上的,又点了支新的来替床边小几上的,把残蜡收拾干净,倾倒上些滚烫的蜡油,稳稳地黏了上去。
    从始至终,严裕安没忍心抬头瞧一眼陆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