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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节
    这是楚京,这是她生身之土,是天下最为繁华的所在。
    如今战事未开,城中人心已被蛀空。
    她狠狠咬着下唇,将眼泪忍回,看了看双手,这双手写得了锦绣文章,却恨自己挽不回一人性命,挽不回江山倾颓。
    宋明桐回神,向宋睿长揖道:“祖父,这是我最后唤你一声祖父……宋家的家风由祖父始,此后便由我收梢,请祖父转告母亲,若此劫难逃,明桐死得其所,勿念。”
    她反抗过许多次,却从没有像这一次一般,如此决绝。
    宋睿已年迈,踉跄几步想追上,却不慎跌倒,嘶声道——
    “你到哪儿去?!”
    听得身后老迈的祖父相挽,她狠狠擦去面上残泪,没有回头。
    “我会去告诉侯府前那些儒生……东沧侯早已被害,朝廷秘不发丧。然后,陪将士们等天亮。”
    ……从一个骨肉的逝去,到最后一个血亲的离开,踽踽独行间,原本在侧的人的心凉了。
    儒冠落尘,宋睿一时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旁侧之人将之扶起,互看了片刻,道:“相爷,我等要回去打点家眷了,相爷也提早离开吧。”
    宋睿却没动,旁人疑道:“相爷?”
    宋睿垂首看着地上蒙尘的儒冠,恍惚片刻,在众人愕然神色中,道——
    “将本相的儒冠拾起……迎帝上朝!”
    ……
    分明三春韶光时,满街白衣怆然至。长叩阶前尽红霜,独得七分秋晏凉。
    “虎狼环伺,杀我将士,屠我国民,天子若圣明,为何不释放东沧侯!”
    “朝中无陆侯坐镇,将士何以为战?!”
    “昔陆侯在时,天下无虞,四海升平,天子缘何因谣言负尽忠臣!”
    “今国危如累卵,国学监儒生三百愿以命抵命,请陛下释放东沧侯,扫平敌寇,守我国疆!”
    宋明桐到时,昔日侯府前,扑目尽是白衣请愿。
    ……他们都知道了,西秦犯境,不日即有亡国之危,而朝中权阀怠政,三军不敢妄动,战机早已贻误殆尽。
    他们都还年轻,一腔热血报国,尚未有官身,便已将失国。
    有人识得这位当朝文首,连忙让出一条道来:“宋大人,我等白身不得入,还请宋大人入侯府,请陆侯出来一匡大局!”
    “对,转告陆侯,那等污名谣言我等从未信过!如今大局当前,陆侯定会为国请战!”
    “此处儒生三百,愿为陆侯血书万言,便是天子震怒,我等愿同为株连!”
    宋明桐一步一步穿过数百白衣儒生,行至侯府门前,望着厚重的府门……那门上金漆兽面已落尘,再再昭示府中主人已不在人世。
    背后那么多人,等着她说出来……可她该怎么说?
    说自己的祖父,与叛党沆瀣一气,而天子昏庸,偏听盲从自毁长城?
    仃立许久,身后的儒生终于察觉到气氛有异,心中生出慌乱。
    “宋大人,究竟怎么了?”
    回过头来,双目发红,宋明桐在众人怔然目光下,屈身跪地,哑声道:“也该让你们知晓,抱歉,是我无能……陆侯她早已——”
    那一个绝望的字眼尚在齿间盘桓,身后一声尘封多日的门轴转动,随后有人自徐徐打开的大门中走出,轻轻按了一下宋明桐的头。
    宋明桐不可置信地回头,眼中映出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一身戎装,向众人展颜一笑,意气风发。
    “诸位,久等了。”
    ……彷如胜券在握。
    第160章 天下烽烟
    “王爷, 果然如军师所料!东楚朝中失东沧侯,守关主帅聂言断援半月,马上便要破关了!”
    报信的参将满面狂喜, 而作为攻楚主导者的西秦蜀王,面上虽无笑意, 却也是瞬息起身。
    “好,今次得建此不世功业, 陈卿当居首功!本王要亲踏楚壤,后续进军之事,便交给陈卿了。”
    陈望敛眸道:“臣资历尚浅, 后军调度乃大事,还是让有资格的军中老将代为掌军的好。”
    坐下其余参将亦言道:“王爷三思,陈军师到底出身有疑,若交付此等大任, 怕其他将领多有不服。”
    蜀王此事意气正盛,听不得半点泼冷水, 当即怒道:“有谁不服?军功簿上说话!那些老匹夫, 久攻半载未建寸功,有什么资格对有才之人说三道四!”
    帐下诸将不敢言语, 蜀王见众人慑服, 亲手拿起帅印交付到陈望手中:“陈卿,再推辞可就是贻误军机之罪了。”
    陈望微微一笑,恭敬接过:“谢王爷看重,不知王爷率军破关后, 是打算先占据关口步步蚕食,还是趁楚京尚混乱时,摧枯拉朽直袭楚京,成前代未竟之霸业?”
    文人说话暗示得虽明显,但总是比忠言诱惑百倍。
    蜀王面色一凝,随后眼底恨火暗生:“……自南王殁楚后,我无一日不想着血洗楚京为其报仇雪恨!如今已是千载难逢之机,岂能错过!”
    手指轻轻摩挲冰冷的帅印,陈望道:“臣本是向来不建议王爷冒进,可诚如王爷所言,自东沧侯被软禁后,东楚兵权操于文臣之手,若采取步步为营之策,待东楚趁此喘息之机,将兵权移交臬阳公,吞楚之事便夜长梦多了。”
    “陈卿所言甚是!”
    座下诸将仍有犹豫:“王爷,东楚臬阳公老迈,已不足为惧,如此冒进,实非良策……”
    话音一落,门外忽然有人前来,拜见蜀王后,上前低声。
    “王爷,秦都有变,先前易门在皇城布置之人突遭绿林袭杀,十不存一,如今陛下已康复,传旨之人已在赶来的路上,约入夜便要到此……”
    陈望看着蜀王面色倏变,垂眸不语,下一刻,蜀王提剑而出——
    “即可点兵出征!本王走后,众将若有异议者,陈卿可代本王论斩!”
    ……易门终于控制不住西秦内朝局势了。
    陈望思及此,筹算不休的心思徐徐平静下来,看着蜀王的背影,低声长揖。
    “祝蜀王此去……得偿所愿。”
    ……
    楚京。
    “相爷,事已至此,再回去岂不是寻死?非明智之举啊!”
    “陛下若知我等所为之事,亡国之前便会先枭首我等!”
    “相爷三思,退一万步说,现如今东沧侯被杀,朝中无人指挥抗敌,消息一旦传出,武官必然罢朝,如何是好?”
    行至御阶前时,宋睿好像老了数十岁,但目光却是不复先前混沌。
    “尔等,跟随老夫多年,愿保全家小的可先离去了。”
    身边诸朝臣俱都一叹,有人朝楚宫效命了半生的朝堂一拜,将官帽象笏放在阶前,转身离去。
    “相爷今日前后变化殊大,若说是为了明桐小姐,便不怕连累其一同株连吗?”
    宋睿走至正殿门处,闭上眼道:“老夫早已将明桐逐出族谱,陛下看在先帝份上,不至于株连九族。老夫一生争斗,乃是因二子皆为朝廷而死,是以为易门心魔所趁。若仍有不惜残命之人,便与吾一同殿上殉国吧。”
    有人三三两两离去,面上或嘲讽或可悲,低头看昔日书尽锦绣文章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沉沦宦海,沾得满手血腥。
    “相爷,何必呢?易门传承历朝历代,诚如其所言,我等身故后,也许后人会目我等为识时务者,使得九州一统,从此少去战祸无数。”
    言罢,宋睿尚未有所回答,殿门便徐徐打开,殿中有少年人声音清朗——
    “大人此言差矣,青史之上,纵有大一统如秦皇汉武,亦有战火绵延。当下之世,秦人虽彪悍,国力却是外强中干,谁知秦军入关后,治下不会荼毒百姓?何不待数十载后,以我圣明之疆,吞其蛮荒之地,建霸楚之万代千秋?”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人,说完这席话,少年人躬身行礼道:“昔年曾拜读过相爷所撰江山图志,故有此感,见笑了。”
    “朕还当第一个来的会是明桐,没想到竟然是宋相。虽然朕讨厌你们,但比起父皇,朕还是和善多了。国难当头,诸位回来该不是仅仅看一眼以表哀思吧。”
    殿上少女,东楚如今真正的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可太上皇他——”
    殷函笑意一收,深吸一口气,道:“太上皇暗派赵玄圭擅杀重臣,如今已送入扶鸾宫休养,今已还政于朕,宋相可有异议?”
    宋睿知道,东楚前代皇帝所必经之事——皇位传承,须得下一任皇帝亲手抢过来,方才算真正交付。
    此时见殷函虽年少,眉目间已有了太上皇一丝慑人的压迫,当即也便不再多言。
    “自然无异议,只是如今局势,陛下想一手回天实在难上加难,而现下虽可临时将州府兵力东调抗秦,但匈奴大军却也同时动身,如是算来,东部再抵挡数日,到时先抵京者必是匈奴,只要秦军与匈奴不同时抵达,以京畿武备或可一挡。”
    殷函道:“可京畿武备有多少是被易门所渗透的,连宋相也心中无数不是吗?”
    宋睿叹道:“如今京中人心涣散,军中尤甚,为今之计,只能延请臬阳公出山一匡士气——”
    殷函道:“这么说来,宋相此时可是愿意将兵符交出了?
    “国难当前,臣惭愧,自是愿将兵符交由臬阳公。”
    殷函不由得露出微笑:“臬阳公已年迈,怕是不可担此大任。换他人如何?”
    “朝中除臬阳公外,有能为总揽大局者,如今只剩下苏将军,可惜苏将军昨夜已殁于大火之中,怕是……”
    殷函打断他道:“苏将军先不提,宋相为何不选陆侯?”
    宋睿苦笑一声,道:“若陆侯仍在世,必有回天之能。可惜陛下或不知,早在数日前,陆侯就已被赐死,若此时泄其死讯,只怕武官罢朝,到时便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有祖父此言,哪怕当真四面楚歌,亦必有回天之术!”
    宋睿愕然回头:“明桐,你——”
    宋明桐面上的悲苦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快慰:“祖父,我等你这句话……已等了许久了。”
    “可惜太迟了……”
    宋明桐一笑,回头看向身后,只见陆栖鸾一身轻甲,眼眸清亮,哪里像是阎罗殿上走一遭的模样。
    “臣陆栖鸾,闻国难临境,特来抗旨请战,愿陛下赐臣都督中外诸军事,一扫乾坤浊气。”
    宋睿惊得后退一步:“你不是——”
    “我不死上一死,易门那妖精怎会轻敌冒进,入我瓮中?”略一点头,陆栖鸾回过头来道,“闲话休提,我知陛下已将圣旨拟好了,废话就不多说了,明桐,如今朝中情形如何?”
    宋明桐道:“京中虽有朝臣愿殉国,但仍有大批官僚蠢蠢欲动迁出京城,这批人若放出去,只怕会影响州府动向。另外便是秦军压关,匈奴南下,若与易门里应外合,楚京必有沦陷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