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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轮渡的时间就没那么长了,十分钟之后,他们踏上三号海域。
    这小岛还有个名字,叫岩崇岛,岛上路不算平坦,就是普通的渔村,没有什么富丽的风景可言。渡船口连接着一条木栈道,栈道边拴了许多渔船,沿着海岸线一字排开,在蔚蓝的海水中起伏飘荡。
    此时临近傍晚,这里却比北方落日晚,霞光漫天,海上铺满碎金。
    久路往远处眺望,叹道:“太美了。”
    她现在说什么都是对的,驰见顺着说:“很美。”
    进村的路两旁有卖海产的摊位,姜怀生好像和他们很熟,站在那儿热情的聊起来。
    等聊到家门口时,黑夜已经将整座小岛吞噬。
    家家户户门口亮起灯火,海那边漆黑一片,只飘来阵阵咸腥味道。
    姜怀生摸索着开了门,进入小院,很久都没往前踏一步。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无论多朴素多简陋,都保留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哪里都有回忆,哪里都珍贵。
    他悄悄拭了下眼睛,嘴中嘟哝着什么。
    后来进了屋,打扫一番,驰见把线路拉出来,院子里也点上一盏灯。
    驰见忍受不了身上的黏腻,先去冲凉。
    晚间气温终于降下几度,他光着上身来到院子里,这所房子不靠海,却能清晰听到浪涛拍打岩石的声音。
    驰见坐进角落的旧藤椅里,枕着手臂,直直的望着天上的星。
    天也美,星也美。心情好,看什么都美。
    就在他准备回味白天那个吻的时候,手机突兀的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本来不想接,但屏幕上显示这通电话来自小泉镇。
    “喂?”
    开始有几秒钟的停顿,那头声音很有质感:“你好,我是周克。”
    驰见很意外:“周院长?”
    “是我。”他省去不必要的寒暄,非常直接的问:“路路现在跟你在一起?”
    驰见从椅子上坐起来:“对。”
    “那你们是不是去了南令群岛?”
    驰见更加诧异,迟疑一秒:“不是。”
    可就是他这一秒的迟疑,周克知道,他猜对了。
    第32章
    电话没讲几分钟就结束了。
    驰见盯着黑掉的屏幕,又靠回去。
    门那边传来声响,他转头,李久路从屋里搬了个折叠桌出来,圆圆大大,遮住她半个身子。
    驰见一挺腰窜起来,几步跨过去,笑着说:“叫一声,我来就行。”
    “……”
    他这么殷勤的态度,久路有点受宠若惊。
    “哦,那我去拿碗筷,准备吃饭了。”
    驰见撂下桌子,比她快:“我去吧。”
    “……”
    姜怀生做了清汤面块儿,邻居知道他回来,送了煎咸鱼和几样没加工的新鲜海产品。他将海鲜冲洗干净,直接扔到锅里蒸熟,整盆端了上来。
    吃饭前又叫驰见跑腿去买白酒。
    三人在桌边坐下,却是四副碗筷。
    姜怀生离家四个月,时间并不久,所以坐在海风吹拂过的小院里,难免触景生情。
    他给自己斟了杯,又给旁边空出的酒杯倒满。
    久路忍不住说:“姜爷爷,您只能喝一杯。”
    以往在老人院里,明面上是杜绝酒精一类出现在餐桌的,但大家也都偷着喝。姜怀生背地里可没少喝,逼着姜军给他带,不带就闹脾气,做儿子的没办法,即使尽愚孝,也不忍心看老人生气伤心。
    姜怀生摆手:“小意思小意思。”他冲驰见递了递:“小子,来不来点儿?”
    驰见犹豫两秒,连忙起身:“半杯的量。”他接过来,自己倒了一些。
    “当年打仗时候啊……”
    姜怀生刚吃一口,目光变缥缈,又要诉说当年。
    驰见和李久路认真听着,丝毫没影响到食欲,反而对他过去的经历很感兴趣。
    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用,今晚的面块儿搭配咸鱼,比上回在老人院吃的更有滋有味,久路吃完一大碗,边挑海螺肉,边听两人聊天。
    驰见端起酒杯欠身碰了碰:“那您当年挺勇猛,敬您一口。”
    “嗨,别提什么勇猛。”姜怀生小口抿酒,咂咂嘴儿:“人都怕死,但总有比死更重要的信念,被逼到份儿上,面对敌人,肩上扛着的是使命,死不死的,还算个什么。”
    “而且那是援助兄弟国的战争,比建国前好太多。”他继续回忆:“就这样,我在死人堆里趴一整晚,捡回一条命。但那场仗留下的后遗症也不少,膝盖伤了,左耳也不灵光,看见手上这些黑点没有?就是炮弹炸开土壤嵌进去留下的痕迹。”
    驰见和李久路的头不禁凑到一起,探身往他手上瞧。
    布满沧桑的手背,有成片黑色痕迹。
    两人肃然起敬。
    姜怀生说:“知道谁救的我吗?”
    他故意留个悬念的挑挑眉,脸上容光焕发。
    久路配合的摇摇头:“谁啊?”
    “我老伴儿。”
    她就知道。久路恍然状:“哦,是吗!”
    “可不。”姜怀生说书一般磕了下酒杯:“大仗告捷,但谨慎起见,我方等到天明些才来搜集战利品和伤亡情况。我是真被炮弹炸昏了,闭着眼,一只耳朵嗡嗡叫,另外一只听见十分细小的说话声……”
    他耳边有脚踩雪地的碎响,还有枪支磕碰枪支的声音,两位同志低声交谈:“你那边有吗?”
    “没了。你呢?”
    “也没了。撤吧。”
    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当时面部朝下,被埋在最下面,很想伸出手叫住他们,但那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摧毁着意志力,很快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多久,当他再次有清醒迹象的时候,突然听到别人呼唤他名字,细小的,柔和的。
    姜怀生手指微动,一铆劲儿,竭力挥开头顶上方僵掉的手臂,那只脚几乎就在眼前,与生俱来的求生信念令他咬牙坚持,迟缓却坚定地拽住来人的裤腿儿。
    那人低声尖叫,后退着逃开几步。
    头上的影子移开了,死人拼接的缝隙里照进一缕阳光,晃得他湿了眼眶。
    那人稳定情绪,隔几秒,勇敢走近。
    姜怀生看到她的面容,靓丽又明晰,她与金色的日光同在,赐给他一线生机。
    姜怀生裂开干枯的嘴唇,努力冲她笑了下。
    她眼睛会发光,也看着他笑。
    他们就那样看着彼此,只一眼,便许下了这辈子。
    ……
    故事讲述到这儿,对面老人禁不住低头哽咽。
    李久路很烦这种气氛,因为生理上的变化,已经不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她稍微别开眼,偷着吸了下鼻子。
    却在这时,手上一紧,驰见在桌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久路故作无意的揉搓眼睛,瞥向他。
    驰见手上又紧了紧,却没与她对视,好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姜怀生身上。
    他这会儿只穿着弹力背心,裹紧腰腹,露出手臂。深深弓着的脊背、颈部弯出的弧度以及突出的喉结,都透着股青涩而张扬的少年气息。他头发松散又清爽,被海风一吹,有几根不安分的竖起来。
    也许气氛使然,不知何时,他又为自己蓄了大半杯,主动敬酒:“后来她把您背回去的?”
    “哪儿能啊。”姜怀生一抹眼睛:“当时身上棉袄混着冰渣子,加上上面压着那几个人,她一位女同志能有多大力气。她就跟我讲啊——‘姜怀生同志,战争马上就要取得胜利了,所以你现在必须坚持,等我回去请求帮助’。”他学着她的语调,又不自觉开怀大笑:“后来才知道,那之前她发现我没回去,就冒着危险偷跑出来找我,因为没有纪律性,还受到组织上的严厉批评。”
    姜怀生深深叹息:“真像昨天发生的事儿。”
    三人忽然相对无言。
    夜色又浓稠几分,渔户门前的灯火汇成星河。
    李久路看了看对面,试探道:“其实,您儿子挺关心您的,为什么不试着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他嘴犟:“我在老人院过挺好。”
    久路没忍心戳穿他。其实姜军每次过来,他虽然不热情,但那眉开眼笑的表情没法装假。每每催着他赶紧回去,眼神却又恋恋不舍。
    人老了都渴望亲情。姜怀生也不会例外。
    她想不通:“有哪儿会比家好呢?”
    姜怀生没回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阵风吹过,窗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
    他眨眨眼,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小院儿落满晚霞,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暖融融。
    老伴儿端了盆罗非鱼回来,坐在小凳上熟练的处理,看看他:“少喝点儿,老东西。”
    姜怀生一边斟酒一边惬意的说:“今天菜好,少喝怎么能尽兴。”
    “那你千万别剩下,最好喝死你。”她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