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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段孟和在某些方面和她近似,一但心思在工作上,就会废寝忘食。这里的住院医生有严格用餐时间,可段孟和早就是主治,不受约束,反而还不如住院医生的生活健康。
    条条框框,有时还是有用的。
    “我一直想问你,”段孟和打开抽屉,收好那把铜钥匙,“你和傅先生是假扮的夫妻?还是别的什么?”
    傅侗文叮嘱过她,不要对外人说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沉默后,她说:“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个孤儿,一个家人都没有,他是我最亲的人。”
    他惊讶:“你从未提到过。”
    这如何提?沈奚低头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总有扇门,有盏灯为你留着。我和你不同,我在纽约住过,上海住过,广州住过,可在哪个公寓里住都和在游轮上一样,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说,“当然,我能养活自己,不是想依赖家人。而是,心里的。”
    在最落魄时,理想都说不动了,身心俱疲时,哪怕没有力气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会知道有个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会全理解的,至多是体谅吧?”
    不亲身经历,都不会了解。
    沈奚讲完,暗示告辞,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门外?”沈奚征询他的意见,对这个亦师亦友的男人,她却始终保留着秘密。有关住处,有关傅侗文,有关她自己,从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门外。”
    他说到做到,并未食言,人走到医院大门口,收了步子。
    门左侧,有个卖花的婆婆,蹲坐在地上,脚边放着个篮子,面前也铺着块蓝色粗布,一个个小花苞被整齐地码放在布上,每一个小花苞都用根细绳打了结。
    “栀子花、白兰花,一朵五分洋钿,”婆婆在秋风中问,“先生,买一朵送小姐吧?”
    段孟和静了静,把钱夹拿出。
    沈奚怕他破费,抢先数了五枚钱币放到粗布上,拣了一朵白兰花。
    她曾见祝太太在衣襟前的纽子上挂过,迎面走来,都是香气宜人。只是眼下深秋了,穿着大衣,不方便挂在前襟。于是她就用食指勾着,虚握在拳头里,这样一路回去,手上、衣袖上也该有兰花香了。带着香气见他……也蛮好的。
    沈奚归心似箭,告别说:“再见,段先生。”
    段孟和望着她,并不见笑:“再见。”
    在她掉头走时,听见他又说:“北京秋凉,你这样穿单薄。”
    沈奚嗯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孟和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敞着怀,伫立在医院门口许久。
    他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还没回去的意思。
    那老婆婆轻声喃喃着:“先生啊,你该付钱的。付了钱,女孩子才会晓得你的心思啊。”
    晓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关系,没点破才是最美的。”
    真应了那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沈奚回到家里,天还没黑。
    她也不上二楼,就在一楼等着,皮箱子早就放在门边上,随时拎起来就能离开。
    她撑着下巴,坐在厨房门口,宽檐帽放在膝盖上,人穿着大衣,倚靠着门,将手里的兰花颠来颠去。玩一会,闻闻手心,又笑一会。
    她在上海的日子看了许多的报纸杂志,预备好多话,够和他连说三日夜的。
    起初,房间里有黄昏的日光,后来,有邻居的灯光,到最后,只剩下对门一家还没灭掉院子里的灯泡。等到那灯泡也没了光,她这里也都暗了。
    天黑了。
    她人门边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饿,也乏,悬着心从黄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懒得动一动。她只好,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闭上眼休息。不敢上楼,怕睡着了,听不到人来接。
    恍惚着,时空成了碎片,在脑中飞旋着。
    影像从广州退回去,到游轮上,再到纽约,最后竟回到了傅家的宅子。那个白日,傅家的兄弟姐妹齐聚一堂——“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风流尽显,说这话时,嘴角抿出来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那眉梢。
    ……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门声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顾不上,冲过去开了门。
    刺目的日光里,站在门外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着昨日的呢子大衣,仿佛没回家换过衣服的样子。沈奚认清这张脸,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装着轻松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抱歉,我早前跟过你,”段孟和抱歉,低声问,“你从昨天下午到家,到现在快二十个个小时了,晚上也不见厨房亮过灯,又没见你带买吃的回来。饿不饿?”
    沈奚人有点迟钝:“没……不太饿。”
    “你不是说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没来?”
    她本就担心傅侗文,被这么一问,心头一颤,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笑着说:“也没说就是昨日,也许是今日。世道这么乱,耽搁一两天也正常的。”
    门外的邻居走过,张望着段孟和的背影,这可是沈奚这房子第一次来客人。
    “我能进去吗?”段孟和见她脸色很差,轻声询问。
    可以吗?沈奚犹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强人所难。
    他是带了早饭来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说这几个月在医院,沈奚也常给他带早饭,这算是还上她的。见他如此坚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绝,道了谢,把纸袋子抱在怀里说:“段先生,还是说再见吧。”
    “好……再见。”段孟和答应着。
    沈奚对他礼貌点头后,将门关上了。
    和段孟和说这么久的话,她力气也都耗尽了,人站不住,到楼上,大衣脱下来挂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两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三个月是她的一个心理防线。
    这最后一天过去,所有对傅侗文的担心都纷涌而来,一时怕永远没他的消息,一时又怕得到的是死讯。这样的心魔折磨着她,再没了过去三个月的安稳,也没了对傅侗文的信心。
    去北京找他?万一他正在来时的路上呢?
    她原先想,哪怕过了三个月她也能坚持等,可真到这地步,人全乱了。
    他的身体,他所困的境地,他想做的事,每一样都是最危险的。只要想到他可能会死,或是已经死了,她就浑身冰冷。
    人浸在满是热水的浴缸里,也像睡在冰坨上。
    一天,两天……
    这样浑浑噩噩地,她又等了十几日。
    还是没有傅侗文的消息。
    这天早晨,她洗了澡,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瘦了足足两圈。镜子里的人,婴儿肥褪了,眼睛倒更显大了,在望着镜子。自己和自己对视。
    楼下似乎有人敲门?
    她骤然清醒了,穿着睡衣就跑了下去,都来不及披一个褂子。
    人还喘息着,门闩打开,笑着拉开了门。
    在看到门外的人一刻,她都以为自己有了幻觉,心一寸寸地凉透了:“段先生……”
    十一月的冷风,顺着敞开的门灌进来,段孟和这回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扶着她的肩,让她让开一旁,自己则进了门。反手,门就被关上。
    “段先生,你要做什么?”沈奚倒退一步,头撞到了木楼梯。
    “你听我说,你不要怕,”段孟和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电报,“你这样等下去人是要垮掉的,你已经在这房里等了十三日了。”
    “可这和你有关吗?”沈奚的坏情绪全爆发了,她刚才跑下楼,带着多大的期望,现在就有多大的挫败,“请你不要再擅自来这里,可以吗?这是我和他的房子。”
    “沈奚,”段孟和进前一步,“你看看这电报,这是我家里人发来的,有关他的消息。”
    沈奚一愣。
    段孟和拉起她的手,把电文放到她掌心上:“你等的人就在北京。”
    沈奚顾不上别的,打开那电文,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每四个数字旁有一个手写的汉字,是电报译文。
    她仓促地扫过去,连成一句话:
    傅三沉疴难起,在京无误。时局有变,汝既归国,当速速返京。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来时莫徘徊(1)
    手里的电报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她心窝里头。
    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疴难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咙口干涩着,强行让自己冷静。
    “你……发了电报给家里?”她看得出,这电报的后半截是给段孟和的话。
    “是。但没问什么要紧的话,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见她回了魂,进而解释,“只是说有位至交想拜会傅三公子,问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说‘在京无误’。”
    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电报沿着旧有的痕迹摺好,递还给他:“谢谢你,为了我,让家里人知道了你的行踪。”
    “总要回去的,我也不会瞒一辈子,”段孟和为她宽心,“你设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带你一道北上。”
    沈奚没做声。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紧跟着说:“倘若袁——真要登基,又会要打仗。到那时你想北上更难,如果走,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安排病人。”
    沈奚抬眼,盯着他看:“多谢你,段先生。”她再重复。
    这回,段孟和听懂了。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吗?”段孟和在这骇人的安静里,看穿了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