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禄朝明文规定,子女需得为父母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得行乐、不得婚娶等,可满十个月之后,若有正规理由,可向当地官府报备后外出。当初牧老爷是五月上旬没的,到来年三月初正满十个月,故而牧清寒可外出游学无碍。
杜文语塞,待要说危机四伏吧,貌似自己比对方更加文弱;若要说自己是为游学长见识吧,难不成旁人就不许?
他当真觉得自己掉入自己挖的陷阱中了。
时下并不反对文人外出游学,便是父母在,也不过“游必有方”,更何况牧清寒父母都不在了,也早已出了热孝;且如今郭游有了老师,日日下学后必要过去请教,洪清洪师兄同牧清寒的爱好脾性着实南辕北辙,若自己再走了,留他一个孤鬼在此,确实孤单的很。
却听牧清寒又道:“近来这一连串的事,难不成只叫你醒悟了?我也知道了不少,欲要出去走走,开阔眼界。再者如今世道乱的很,你我结伴出行好歹有个照应,我哥哥也是应了的,想必妹妹他们知道了也更安心些。”
到底是打小就跟着走南闯北过的,牧家又是商户,见识得百般人情冷暖,论及这些事,便比一个临时抱佛脚的杜文强了不知多少。
杜文着实按耐不住,本欲整合妥当便启程,怎奈牧清寒罕见的坚持,并严肃道:“此事由不得你使性子,你没出去过不知道,冬日本就危机四伏,更勿论如今,冬日酷寒凌冽,寸草不生,如今又逢大灾之年,若逼急了,你当吃人真只是不可信的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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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陈安县的杜瑕一家都还不知道府学中有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要做一桩眼下足够吓破人胆的大事,便是刚得了信儿的肖易生,也碍于弟子恳求,且什么时候出发,往哪里去暂时未定,也只得帮忙瞒着。
读过信后的的肖易生又喜又惊,喜得是这二人竟能自觉认识到自己的短处,又敢迎难而上;惊的是这俩小子实在狗胆包天,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真真儿的叫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杜文也给家里去了信,只因日程未定,也绝口不提游学的事,单说自己并未受到落榜刺激,已很认识到本身不足,皆是学问并未融会贯通的缘故,日后定当加倍努力用功,叫爹娘妹妹不必忧心云云。
一直听杜瑕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的念了三遍,杜河同王氏这才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这就好,这就好,想得开就好。”
过去的大半个月里,杜瑕虽看着十分镇定,又不时安慰父母,可内心也着实焦躁,如今见了哥哥的亲笔信,也跟着松了口气。
杜河瞧着也爽朗了,同她们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后又道:“晚间大哥要带着宝哥过来,你们若愿意见见就都在一处用饭,若不爱见,我只带着他们在前院,如何?”
之前杜河给大哥杜江推荐了学堂,几日后又带着杜宝一同去入学。小一个月之后杜江又过来道谢,说是那学堂极好,比村塾不知强到哪里去不说,先生也敦厚宽和,外头名声极好,就知道是二弟当真用心了的,坚持要今儿来郑重道谢。
如今杜河家极为宽裕,自然也不差这点谢礼,便道不用。
怎奈杜江本就觉得亏欠,如今又受了这样大的人情,非来不可。杜河也怕拒绝太过反而伤了和气,只得依他。
王氏略想了一回,不甚情愿的说道:“既然大哥要来,总要出去见见,前儿我不是还嘱咐小鹤特地裁出两身簇新衣裳?今儿正好给那侄子。”
想她也是做婶娘的,大伯带着儿子亲自登门拜访,若不出面迎接款待当真不妥。
杜河便十分感激,就见王氏且了一声,撇嘴道:“也不知是为了谁!偏生要跟那些人瓜葛不断的。”
那些糟心的亲戚,谁爱搭理?不过是碍于自家男人的情面,不好叫他太过不去罢了!
杜河便呵呵赔笑,又过去亲自帮她戴花,口中只软声道:“娘子贤惠,自然全都是为了我,到底是我们老杜家对不住你,也唯有娘子这般贤惠能干又大度的,才能处理的这般妥妥当当,外头谁不羡慕我?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才娶得贤妻。若换做别家早一日三打,闹得不可开交!哪里还能有如今这般快活日子?”
一番话直说的王氏眉开眼笑,心中熨帖非常,脸儿也红扑扑的。
杜瑕干咳一声,忍笑道:“那我也便回房收拾收拾,好歹换了衣裳见客。”
杜河与王氏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记起女儿还在房内,便有些挂不住。
王氏羞得不行,抬脚便踩了自家相公一下,又狠狠掐他的腰,故意板着脸对女儿道:“我同你爹是不得不去,没得也压着你,你若不爱动弹便在房里,或是读书写字作画儿的都成,也自在些,不必非去前头应承,我们随便胡乱扯个由头就糊弄过去了。”
杜瑕点头表示知道,也十分感激自家爹娘的体谅,不过还是道:“也罢了,如今天热,我都闷着好几日了,到底是近亲来了,也多年未见,合该出去打声招呼。若实在不妥,半道儿再回来也就是了,在自己家,谁还能拦着我不成?”
再者,她也得好好观察下这位堂哥,看他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若是真的长进了,日后两家继续往来也未尝不可;若是劣性未改,就此打住才是正经!
说着,就起身回房,刚出房门却又突然退回去一步,冲着屋内继续不自在的爹娘笑道:“罢了,如今我也走了,二老便放开了说贴心话吧!”
她嘻嘻哈哈快步离去,剩下王氏同杜河越发羞臊不已……
因距离晚饭点还有约莫两个时辰,王氏先吩咐厨房刘嫂子准备着,杜瑕那边也可以先休息,然后照例看书练字,随后再收拾不迟。
小燕和小蝉都帮忙搭配衣裳,又开了首饰匣子。
如今杜瑕也正经有不少首饰,有外头人送的,也有他们自家人和她自己买的,大多十分清雅,便是金的也以灵动精巧取胜,并不落俗套。
跟着的时候久了,小燕也掌握了她的喜好,便都指着那一溜儿颜色素淡的问。
因天热,也没得冰可用,至于风扇、空调更是做梦,杜瑕对夏天里外几层的衣裳就有些排斥。
关键这年月没正经内衣呀,更没夏日神器胸贴之流!若不裹上三两层,势必要闹尴尬;可天气这样热,就算是再轻薄的料子,摞在一起也够人受的。
她看了几个来回,最终指了一件极淡的青绿色纱裙。那上头用颜色略重一层的丝线绣了细雨微蒙的小桥流水,桥下缓缓驶出一条乌蓬小舟,船尾立着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撑船人,说不出的清净悠远,况且又是下雨时候的水景,看着就舒坦。
那正是之前杜瑕画过的《阴阳迅游录》的一幅图,后来被小鹤瞧见了,当作花样子描了,绣在新衣裳上头,除了这绣花便再无装饰。
正好衣橱也开了,小燕先将因为叠放而略有些皱了的衣角用小熨斗熨平,杜瑕便伸手拎了几件衣裳随意往身上比划,然后就笑了:“这还是去年刚做的呢,统共也没上过几次身,也有些日子没动了,今儿瞧着怎么小了些似的?”
小燕抽空抬头瞅了眼,一见也笑开了:“姑娘这几年都长身子呢,着实抽条了,可不是小了怎的?倒是奴婢懒怠了,竟也没往这上头想,估计还有几套也都小了呢。”
小蝉憨笑道:“老爷太太都是身量高挑的人,想必姑娘日后也是个高挑美人儿呢。”
大家都笑了。
枯等无趣,难得杜瑕也来了兴致,亲自叫小蝉同自己一起将柜子里的衣裳尽数扒出来,一一比对。
如今衣裳极多,这一闹便铺了满地,弄得小燕哭笑不得,只告饶道:“好姑娘,您且歇歇吧!本来就热,再要闹得出了一身汗可怎么好!”
又骂小蝉:“偏你爱玩,也不劝着点儿!”
“不怪她,原是我自己发疯,”杜瑕忙道,也觉得略出了些薄汗,怕等会儿洗澡来不及见客,就不敢再活动,只眼珠一转,笑道:“倒是我憨了,比对大小又有什么难的?不若取一套我这几日穿的铺开了,同这些一比量不就得了?又轻快又便利!”
小燕一听,也觉得好,反正劳累不到自家姑娘便罢。小蝉也是闲得慌,自然乐颠颠的去了。
小蝉那丫头一个人忙活半天,当真收拾出大小里外十多套衣裳来,有现下就小了的,还有极为可体,可却是冬日衣裳,估摸到下半年再穿也必然紧吧了的。都是年前做的了,只因穿的回数不多,瞧着也崭新,衣柜登时空了两三成,看着便有些空荡荡的了。
“这样少了,”小燕一边服侍杜瑕换衣裳,一边道:“回头还得叫小鹤紧赶着做几套,不然赶明儿赴个诗会啊什么的又没得换。”
杜瑕笑道:“却又做什么?也不是没得穿。”
“那可不成!”小燕正色道:“太太平日里也说,姑娘不爱打扮,与这些上头少不得我们便要多注意着些个,时常提醒;再者库房里头那样多的绫罗绸缎,怕不是要堆到房顶!更有许多落了灰,咱家就姑娘一位,您不做了穿,都留着喂虫子不成?”
便是有旧衣裳也不能总紧着那几套换呀!家常的便罢了,左右是自己人,只舒坦即刻,可出门在外的,总得穿个新鲜吧?不然旁人看了只道这家穷酸,家里的年轻女孩儿出门都没得像样的新鲜穿戴……
“罢罢罢,”杜瑕叫她说的哑口无言,况且家里的布匹消耗的确实慢,也就应了:“我听你的就是。对了,这些衣裳虽是旧的,可我最多只穿个三两回,你们若不嫌弃,就分了,自己改改穿吧!”
“这样好东西,外头都不常见,哪里会嫌弃?!”小燕跟小蝉都谢过,十分喜气洋洋。
就像杜瑕说的那样,这些衣裳都有八九成新,且都是好料子做的,要不是小了她也不会放弃。那料子更比平时小燕她们的棉布衣裳强了许多,故而两个丫头都很欢喜,当即叽叽喳喳说起来,又说也要分与其他人。
因是家常见面,杜江父子生活亦不甚宽裕,打扮的太过隆重反有炫耀之嫌,杜瑕一家也只穿了家常衣裳,两个女眷连首饰都没带,只在头上略点了两朵绢制花儿,又插一只发梳拢发便罢了。
又过了一刻钟,天色微微擦黑,杜江父子果然来了。
当爹的背上还老牛背货一般负着着个四层独立双开门书柜,虽方方正正,无甚花样,也没有雕花涂漆,可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打造的十分牢固,表面毛刺全无,边边角角都打磨的分外光滑细腻,不必担心扎手。
放下书柜之后,杜江先胡乱擦了汗,又瞧了上前行礼的杜瑕一眼,颇为吃惊,一时竟不大敢认:“这是侄女儿?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好了,瞧着便是正经大家闺秀。”
杜瑕只抿嘴儿笑,王氏也很是喜悦,又叫坐下,叫人上茶。
杜江直说不必忙活,又摸着那书柜道:“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只这把手艺还略拿得出手,可惜也不是甚好木头,却比市面上常见的都结实些,且将就着用吧!”
杜瑕倒很喜欢这种原汁原味的粗苯物事,当即满脸喜悦的收下,叫人小心抬到自己房里。
见她的欢喜不似作伪,杜江也暗自松了口气,腰杆不自觉挺直了些。
但凡几方家长见面,必然要相互夸奖对方的孩子,这会儿杜江夸完了杜瑕,王氏同杜河自然也要礼尚往来,再夸奖杜宝。
然而同杜江发自内心的夸奖杜瑕不同,杜河夫妻夸杜宝,却显然有点昧良心。
作者有话要说:
山长大人表示:别想太多,就你们现在的段位,人家压根儿瞧不上,等再修炼个几十年再来过……
知府潘大人表示:本官就是这样骄傲,本官就是这样风一样自信的男子~!
第四十七章
几年不见, 杜宝越发的肥胖了, 本来一双眼睛就随了周氏, 并不大,如今肉多, 就都挤在一起, 中间只剩下两条缝。两边腮帮子也沉甸甸的往下坠, 瞧着着实不像灾荒年间过活的孩子!
他倒是也上学, 可非但没变的懂事,反而越发倨傲,打从进门起就仰着下巴一言不发, 一张胖脸板的死死地,便是行礼也十分敷衍,仿佛谁侮辱了他似的。
杜瑕上前同他见礼,他也耷拉着一张脸, 胡乱拱手, 一句“妹妹也好”语气古怪, 听得无端叫人心头冒火。
王氏强忍着挤出笑容, 笑着招呼一回,哪知杜宝依旧一声不吭, 浑身长刺一般不自在, 时不时还打量所处的大堂, 眼中诸般情绪飞速闪过,有羡慕有嫉妒又又不屑。
自打搬来县城后,王氏的日子便一日赛过一日的舒坦, 如今又同许多贵夫人交好,也渐渐地养出脾气,不再一味忍让。
此刻她眼见着这么个侄子竟不知好歹,将自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也来了气,不去将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腚,只转头同自家女儿说话。
殊不知杜宝今天着实是不愿意来的。
自打在城中上学之后,父亲杜江便要一天三遍的在他耳边絮叨,说什么人不能忘本,他有此番机遇,实在该感激二叔二婶一家,要记得他们的恩情;又说堂弟杜文乃是陈安县数一数二的秀才,学问好得很,日后若有机会,必得向他虚心请教云云。
杜宝越听越烦,越听越觉得自己被折辱了,有一回便恼羞成怒道:“爹也够了!什么机遇,便是个学堂罢了,看的也是我的才华,就是没他们我也进的去!什么数一数二的秀才,又是知县大人的得意门生,打量谁不知道似的,那一起子狂妄书生都尽数落榜,还有什么脸面!要学你学,我才不学!”
哥哥不如弟弟本就叫人羞愤欲死,杜宝心气儿又格外高,便是躲都来不及,偏杜江又频频唠叨,这才爆发了,对杜文敌意更甚。
杜江听了这些话,只差点气死,觉得他真是不识好歹。于是父子俩冷战数日,后杜江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才拖着杜宝来了。
然而来虽来了,杜宝心中反而越发抵触,如今又亲眼见了这家人住的大宅子,室内一应好布置,自然妒火中烧,觉得这群人是故意给他们爷俩儿难看。
什么二叔,什么恩情,都是糊弄鬼的!若当真像爹说的那样好,这么大的宅子如何不叫我们一同居住?他们自己锦衣玉食,只叫我们爷俩儿蜷缩在窝棚里!若说没地方,那是傻子都不信的,难不成外头那些下人不喘气?合着我们这些正经亲戚反倒不如那些奴才!
着实可恶!
等饭菜上桌,色香味俱全,方才还一脸冷傲的杜宝却又活像是换了个人,不等叔叔婶子相让,便已经抄起筷子大吃大嚼,还专门挑那些荤腻值钱的,对青菜瞧都不瞧一眼。
因今日有客到访,王氏特意嘱咐厨房做了一桌八个好菜,还杀了一只肥鸡炖了,又细火红焖了一只风干羊蹄,骨酥肉烂,十分入味,这会儿见杜宝如此不堪,便又心疼起来。
非但王氏心中不快,便是那边杜江一张脸也都要黑了,先是几次三番冲杜宝使眼色都无济于事,只得强压怒气出声喝道:“放下!长辈没动筷子,哪有你吃的份儿?!”
杜宝却充耳不闻,嘴里吧唧吧唧的嚼着一块肥嫩的鸡肉,涎水四溅,口齿不清的说道:“饭做得了不就是给人吃的么?你送了他们家那么大一个柜子,费了好大功夫,便是出去卖也能得几贯钱,我竟吃不得了?”
打从出生到现在,不管是同爷爷奶奶一桌,还是如今只他们爷儿俩过活,哪顿饭不都是他先吃?最肥嫩味美的也都是特特留给他的,十多年下来,饶是中间有三叔家几个小崽子打岔,他也早已习惯成自然,如何能改?
再者他心中也有怨气,便是平时跋扈七分,今日也必要刻意做出十二分来,故而尤其不堪。
说罢,竟又站起来,卷起袖子,小山一般的上半身越过大半张桌子,径直将肉最多的一块羊蹄夹到自己碗中,然后美滋滋的用力一舔沾满油水的筷子,甩开胳膊用两只手抱着啃起来。
王氏母女都看的目瞪口呆,胃中翻滚,几欲作呕,杜河也不由得拧起眉头。
这哪里像是读书人,当真同街上的泼皮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杜江不会说道,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又见他这般吃相不堪入目,只觉得一张老脸都被丢尽了!他一张脸慢慢紫涨,又说了两句也没回应,干脆抬手一个耳刮子,竟将杜宝掀翻在地。
他当真是气狠了。原本他就觉得亏欠二弟一家,此番杜宝上学又是二弟跑前跑后的出力,他今儿过来也是为了缓和关系,哪知这个畜生竟如此不着调!
送人家柜子,你道我闲着没事儿吃饱了撑的么?平白无故的为甚送人家柜子!你道你爹我做活不知道累,还是磨破了手不知道疼,还是我不知道卖出去能换钱?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不长进的畜生!
这样对你尽心尽力的二叔,便是再多几件家具怕还不够答人情的,你非但不感激,不好好奉承靠拢,竟还有脸说要吃回来……吃吃吃,怎么不撑死你这小兔崽子!
杜宝活了将近十七年,没人碰他一根手指头,故而也没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结果冷不防被打倒在地,整个人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