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瑕淡淡道:“天气冷,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谢陛下体恤。”
鲁安道弓着身子退出了寝宫,转脸就叮嘱自己的徒弟福宝:“你警醒着点,万一陛下有什么事,尽快来叫咱家。”
福宝连连点头:“您老就放心吧,小子省得。”
福宝年纪虽然小,长得也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却是个有内秀的,相当会看眼色,不然当初鲁安道也不会从一堆小太监里挑了他做徒弟。他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回去睡一觉,却忽然听见室内传来一声怒吼:“鲁安道!!”
鲁安道身子一抖,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寝宫内,就看到赵瑕手里握着一个破旧的娃娃,怒容不减:“今天是谁碰过这个!”
鲁安道一看到那个娃娃,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他作为赵瑕的贴身太监,自然知道这位爷平日里态度温和,从不轻易发怒,但那是没有碰到他的逆鳞,他要真的怒了,也绝对会让人见识到什么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鲁安道不敢再多说,连忙跑出去查。
最终查出来是今年新分来的一个宫女,打扫宫殿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娃娃很是破旧,便自作主张去修补了一下。她嘴上说着不知道这个娃娃的重要性,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想要邀宠罢了。承平帝一直未曾纳妃娶后,早年这宫里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要爬上他的床,可惜没有一个成功的,当年还为此赶出了不少宫女,然而才清净不到两年,又有这等看不清形势的蠢货。
这个名叫云烟的宫女跪在下首,状若抖筛。而除了她,两名尚宫、两名尚寝以及旗下司正、司闱、司设通通都跪着,连最受宠的大太监鲁安道也没有躲过。往日里态度温和的承平帝脸上阴云密布,许久之后,才冷声开口道:“这宫女冒犯天颜,依宫规,杖毙!”
那宫女顿时瘫软在了地上。
“两名尚宫按失察之罪处置,降一等,尚寝按疏忽之罪处置,罚俸半年,其余人等……”
鲁安道心里一抖,知道自己这回估计也是躲不过了,忍不住瞪了一眼旁边面色惨白的武尚宫,他是知道的,这宫女是武尚宫的亲外甥女,模样长得好看,不然也不会让她猪油蒙了心把人放进乾清宫,可惜……是个没脑子的。
就在鲁安道准备默默接受自己命运的时候,忽然从一旁传来一声“且慢”。
所有人都顺着发声之处看过去。
说话的也是个太监,却不是熟面孔,只是能够在承平帝盛怒之时还敢如此说话,也不知是什么身份。
几名女官惊疑不定,她们不认得这人,但鲁安道是认得的,不仅认得,看见他来鲁安道更是松了口气下来。
这太监从阴影里走出来,露出容貌,他有一张清秀得如同女子的脸庞,只是双眸却像是含了冰雪一般,正是大内副总管木清。和在明面上的鲁安道不同,木清负责的是赵瑕的情报网,平日里很少在宫廷,故而认得他的人很少。
木清跪下来,朝着赵瑕磕了一个头:“陛下,今儿是姑姑的忌日,还是不要妄造杀孽的好。”
鲁安道原本放下的心蓦地又提了起来。这宫里心照不宣,承平帝的逆鳞便是这木清口中的“姑姑”沈眠,赵瑕视若珍宝的那个娃娃正是沈眠在他小时候给他做的,虽然在鲁安道看来这娃娃怪模怪样,针线粗糙,可奈何这是沈眠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自然为赵瑕所珍视。
据说,赵瑕之所以能活着走出冷宫,完全就是沈眠的功劳,只是可惜这位姑姑英年早逝,为了保护赵瑕,死在了九皇子派去的刺客刀下。当年九皇子一系被抄斩,九皇子母家安华侯府被诛九族,那一个月整个燕京城都飘着一股血腥味。
所有人都当是赵瑕不忿被刺杀一事,可鲁安道却知道不是,赵瑕在走出冷宫后,类似大大小小的冷箭不知道受了多少,如今这些王爷可都还好端端的活着呢,为何只有九皇子遭到如此待遇,究其原因,不就是因为他害死了沈眠姑姑吗?
沈眠死后,赵瑕整个人几乎崩溃,鲁安道都担心他会走不过去。而木清是当初沈眠从贵人手中救下的一个小太监,在沈眠死后,木清就消失不见了,鲁安道本以为以这小子的死心眼,指不定就以身殉主了,谁知三天之后他却回来了,容颜憔悴,好似几天没睡一般。
木清走进了乾清宫,与赵瑕足足聊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赵瑕就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
那一晚,木清究竟和赵瑕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从那之后,赵瑕将情报网完全交给了木清,木清就离开了皇宫,明面上是为帝王监察百官,可鲁安道却隐约觉得并不是如此。所有人都道鲁安道是赵瑕最宠信的太监,鲁安道自己却知道,论赵瑕心里的地位,他绝对是比不过木清的。
鲁安道心里这些想法只是一瞬间,他胆战心惊地看着赵瑕,可谁知赵瑕在听见木清那番话之后就陷入了恍惚之中,许久才疲累地挥了挥手:“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鲁安道,此事便交由你处置了……”
鲁安道和几名女官俱是磕头谢恩,那云烟更是劫后余生,被自己姨母连忙给拽走了。
待他们都离开后,木清才跟着赵瑕走到寝宫一个角落的博古架上,赵瑕轻轻扭动一个花瓶,只见那博古架后方蓦然出现一道暗门,两人默不作声地走进去。
这暗门之内的通道上每隔一段就镶嵌了一颗夜明珠,将这通道照的光亮异常,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密室。打开密室,顿时就是一股寒气袭来,细看才发现这墙上竟然都是冰块垒成,整座冰室散发着森森寒气,四周的桌椅都是用上好的沉楠木打造而成,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桌上摆着瓜果鲜花,看起来仿佛有人居住一般。
只是如此才更显诡异,因为在房间的正中央摆着的却是一口冰棺,里头躺着一个相貌秀美的女子,脸蛋上还带着红晕,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可赵瑕和木清都知道对方早已过世六年,只是这冰棺是用千年寒冰所制,可保尸体不腐容颜不改。
赵瑕慢慢地将瓜果和鲜花收起来,又重新摆上新的,这才道:“朕本以为你赶不回来了。”
木清已经神情肃穆地行了礼,听到赵瑕的话,淡淡道:“不管是什么,都比不上姑姑更重要。”
赵瑕轻笑一声:“空有一番忠心,朕将暗卫交给你六年,那起死回生之术你可曾打听到半点?”
木清却并没有生气,只是面色凝重:“并非毫无头绪,只是不敢拿姑姑贵体冒险,故而还得先拿其他人实验。”
赵瑕手一抖,急切道:“当真?”
“奴才不会拿这种话来开玩笑。”
“还要……多久?”
木清摇摇头:“不知。”随后又补充道,“不过那道士也说了,只要姑姑魂魄尚在世间,就一定能够逆转阴阳,起死回生。”
赵瑕勉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然后才道:“要钱要物你自去朕的私库拿,只是一定要稳妥,朕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等一会。”
木清跪下:“奴才遵旨。”
赵瑕最后又留恋地看了一眼那棺中的女子,这才和木清离开了密室。
第五章
茕娘带着桃蕊在城门处等着,郭姨娘如今和茕娘合作,自然大行方便。茕娘带着幕篱,两人焦急地看着城门进出的人群,许久之后,才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舅舅!”
那是个长相俊秀儒雅的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唇角天生上翘,见人自带三分笑意,观之可亲,他正是贺茕娘的亲舅舅顾云璧。
顾云璧看到外甥女却有一瞬间的恍惚:“茕娘也长大了,我刚刚还以为看到了姐姐。”顾云璧和姐姐顾氏的年岁差得有些大,一直被顾氏当儿子养着,早年还在贺家住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姐姐病故,贺闵又娶了新夫人,这才渐渐少了往来。
茕娘抿唇笑了笑:“我知道舅舅舟车劳顿,先去客栈吧,待您收拾好了我们再说话。”
顾云璧早就托了同乡的学子帮忙订了房间,就在梧桐巷的荣升客栈。四人刚进去,那伙计就迎了上来,倒是十分热情周到。
直到把行李都搬进房间里,茕娘打发了桃蕊和哥哥青竹去说话,这才坐在顾云璧的对面。
顾云璧道:“你近来可好?家中还有人欺负你么?你这一趟出来,你父亲可知晓?”
只听这一串问题,就知道顾家是真心疼茕娘,茕娘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却是认认真真地回道:“舅舅放心,茕娘过得很好,此番出来也是秉了父亲的。”
顾云璧这才放心:“那就好。”
茕娘顿了顿,才和顾云璧说着家中发生的事情,她并没有报喜不报忧,而是将张氏和荣娘所做的事以及自己的应对方法都告诉了顾云璧。顾云璧气得浑身发抖,原本一双淡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饱含怒火。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茕娘安抚道:“舅舅放心,她们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如今这家中是郭姨娘在管家,所以我过得还算好。”
“话虽如此,只是以你父亲的性子,是绝不会让一个姨娘把持家务坏了自己的名声的,你那继母终究还是会出来的。”
“我知道。”茕娘仍旧笑道,“她若是安分守己,我们自然相安无事,她若是再出幺蛾子,我也自有办法。”
顾云璧仍旧面露担忧:“可从身份上来说她是你继母,本就占了道义的理,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舅舅就别问了,我说这些事情只是不想对您隐瞒,若是还让您为我担忧,耽误了您考试,倒是我的不是了。”
顾云璧见她虽然仍是从前娇娇弱弱的模样,但眉目间已然有了成竹淡然之色,便知她不是哄着自己的,他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也不会觉得茕娘就该无条件地尊重继母,只是仍旧心疼她,毕竟若是平顺安宁,一个女孩何须如此殚精竭虑?
茕娘见顾云璧不再说这个,便转而问起外公家中事情,她知道顾云璧在两年前已经成婚,妻子阮氏是一员外郎之女,是个知书达理温柔和顺的人。在一年前,阮氏生下了顾家的长孙,孩子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你舅母还托我给你带了些礼物。”顾云璧将箱笼打开,从里头拿出一件件东西,都是些细致实用的东西,大约是知道茕娘生母早逝,继母不慈,故而如此准备,可见这舅母细心体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碎银子,虽然不多,但看得出来都是顾家一点点攒下来的。
茕娘觉得内心熨帖,她知道外公一家不富裕,虽然舅舅已经中举,可家中要供养一个读书人是一件非常费钱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们却还惦记着自己这个外孙女。茕娘将钱推回去:“舅母准备的东西我就厚颜拿了,只是这钱还是舅舅留着吧,我如今在家中吃喝,并不需要什么花费。”
顾云璧还想说什么,茕娘却打趣道:“比起这些,还是舅舅早点中个状元,才好给外甥女撑腰,您说是不是?”
顾云璧无可奈何,只得笑着摇头道:“罢了罢了,有了你这句话,舅舅一定拼劲全力,一定给你中个状元来。”
茕娘见了舅舅,开开心心地回了府,然而一进府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老婆子等在她的院门口,一看到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大姑娘,求求您救救姨娘!”
茕娘这才认出来,这是曾经被郭姨娘派来送吃食和冬衣的那个老婆子,她满脸疑惑:“发生了什么?”
老婆子刚想说话,茕娘便道:“进来说。”
进到了院子里,老婆子“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大姑娘,您一定要救救姨娘啊!”
“你先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好跟我说。”
老婆子连忙爬起来:“是这样的,昨儿是老爷顶头上司嫡孙的百天宴,姨娘按照惯例准备礼物,特意选了一枚吉祥如意的金锁,谁知今天老爷回来,怒气冲冲便说那是假的,现在正要罚姨娘呢!”
茕娘皱起眉头:“那金锁是姨娘直接放进礼物的吗?”
老婆子点点头,又道:“东西准备好了就放在库房,今早姨娘有些不舒服,故而没有检查,直接就送了过去……”
“父亲如何说?”
“老爷倒是不相信姨娘是故意放个假货,但也怪姨娘处事不明又疏忽大意,此时正让姨娘跪在房里呢。”
听到老婆子这么说,茕娘便知道这郭姨娘被算计了,这事情说不上错,只是她一是疏忽,这才被人钻了空子。好在郭姨娘在掌家这半个月一直都安守本分,这事又透着股蹊跷,这才没有立刻被贺闵给处置了,还给了她机会让这老婆子过来求救。
茕娘点了点桌面,过了好一会,才道:“我知道了,走吧。”
贺闵正在南风轩教训郭姨娘,忽然听到下人说大姑娘过来了,他眉头一紧:“她过来做什么?”
郭姨娘忍着膝盖的酸麻,勉强道:“您不是同意大姑娘去见她舅舅了吗?想来是和您回报这件事的。”
贺闵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婢女打起帘子,茕娘带着一身凉气走了进来,先是对父亲请安,这才仿佛看到了郭姨娘一般,惊讶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姨娘犯了什么错吗?”
贺闵不耐烦道:“此事与你无关,你既只是来请安的,这就回去吧。”
茕娘这才道:“女儿先前听郭姨娘说父亲膝盖一到阴雨天气就不舒服,故而在姨娘这讨要了一个护膝的样子回去做,如今正是来还的。”茕娘说着,便将一副做工精美的护膝递了上来。
郭姨娘平日里无事,又喜好刺绣,贺闵周身的一些小物件都是她做的。贺闵也是想起了这桩事情,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你有孝心便好。”
茕娘略有羞涩:“父亲谬赞。”
有了茕娘这一遭打岔,贺闵心里头的怒气也去了大半,见郭姨娘仍在下首老老实实地跪着,便道:“你起来吧!”
郭姨娘扶着丫鬟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口中却还满是感激:“多谢老爷。”
贺闵应了一声:“这事就到此为止,往后你一定要更加小心才是。”
郭姨娘却突然开口道:“老爷容秉。”
贺闵眉头一皱:“怎么?”
“妾身才疏学浅,是老爷抬举,才暂代夫人理事,只是这桩事之后,妾身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故而……”
“你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