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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节
    英奴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大司徒所言的侍妾,可是当初随殿下主成家者?”虞仲素未料天子关心此点,道:“正是,本该问话此人,无奈此人如今还未清醒,能不能熬过此劫,也不好说。”
    君臣间有片刻的沉默,英奴思量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丧葬一事,方才仆射所奏,朕觉得还算妥帖,大司徒可还有何要补充的了?”虞仲素躬身道:“仆射所想,已颇为周全,臣一时无事可补。”
    英奴扫一眼顾曙,负手踱了几步,问道:“朕倒突然想起来,仆射方才建言,让朕亲临成府,大司徒,这是个什么说法?本朝可有先例?”
    殿内的熏香让人沉醉,然君臣无一不清醒,君臣不得不清醒,骠骑将军之死,实在不同寻常,这让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便不能寻常待之,天子的一颗心,亦实在不能平静下来,这一刻,便也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是无先例,但仆射已将理由阐释得十分透彻,今上倘开了此等先例,自是君臣佳话,圣心仁慈,臣以为可行当行。于骠骑将军,亦是一份告慰。”大司徒再度毕恭毕敬回答了天子的问话,英奴看了看两人,道:“东堂发丧,哪些官员当来,也拟出份单子来,他的那些旧部来送主将一程,倒也不为过。”
    天子末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在二人临退出前方追加嘱咐:“骠骑将军壮年早逝,朕很是心痛,他的丧葬,朕愿以此作国之重礼,卿等又素与他亲善,此事尽心操持罢。”
    说着不理会两人,径直往太后寝宫来,天子心头终再难掩激荡,已至跨过门槛时险些跌倒也不甚在意,见到太后的刹那,声音不觉有些走样:
    “母亲可知成去非遇刺身亡一事?”
    黄裳正为太后收拾着掉发,此刻猫腰默默退至了一侧,太后也不回身,只笑道:“皇帝在前朝,怕是耳朵都要聒噪出茧子来了吧?”英奴就势坐到榻边,将百官的提议一一学给了太后听,冷嗤道:
    “他们这是担忧骠骑将军没死透,终想出个好名目,撺掇着朕亲临成府。”
    太后转脸笑道:“那倒省的皇帝想了,皇帝勿要忧虑,这不是提议东堂发丧要把人都召来吗?他们想干什么,皇帝不用管,索性让它乱起来,他们这些人既然想生事,让他们尽管生,皇帝可知道大司徒他们为何要上请给成去非如此规格礼遇?”
    英奴略略一笑:“大司徒跟仆射是罕有的聪明人,更是精明人,他们这是先把名正言顺的位子占了,朕如此礼遇骠骑将军,倘西北再敢带兵奔丧,便要落下口实了。”
    母子相视一眼,彼此默契,英奴叹道:“朕就等着看东堂发丧那份单子了,”说完忽冲旁边黄裳一笑道:“朕有事还得请阿翁布置。”
    黄裳低眉顺眼走了过来,应道:“老奴但听今上吩咐。”
    第241章
    刘野彘率十几随官抵达姑孰时, 离中枢所定东堂丧礼所剩无几,出镇姑孰的正是乌衣巷周家周涟。姑孰乃建康西南门户,依托大江之险,控据江山, 密迩畿邑, 历来建康有事,姑孰则为必争之地,而自本朝开国以来,姑孰之繁华,文采之风流,皆堪比扬州,周涟于此地经营已有数十载光阴,刑赏公平, 劝课农桑, 阡陌条畅,亦喜与名士遍游山水,欢聚雅集, 时人有居建康不若居姑孰之说, 由此可见一斑。
    因天子诏书紧急,刘野彘一行人马不停蹄赶至此地时, 只得草草留宿一夜歇脚,由周涟亲自安顿行馆安置。这一路有中枢使者名为相迎, 实为监管的辖制, 多有不客气处, 刘野彘手下这十几人虽颇觉不自在,却也都忍下不表,此刻匆匆扒饱饭,往窗外一瞧,那些人仍守在院中,不时来回走动,屋内憋闷,刘野彘的亲卫徐衍推开门欲要透几口气,刚向外踏了一步,便有使者上来皮笑肉不笑问道:
    “敢问有何可效劳的?”
    徐衍哼哼一声:“我去茅厕,怎么着?这也能不劳我亲自前去?”
    两使者互看一眼,其中一人笑道:“天黑,确需人掌灯,这边请。”
    徐衍冷笑两声,甩手转身又进得门来,忿忿道:“奔丧也不是这么个奔法,步步不离,干脆将咱们系他身上!”
    夏已阑,园中草丛中虫鸣协奏,天上有星无月,唯灯笼散着几点昏黄光晕,偶有火虫忽高忽低飞过,交织成尚得几分趣味的夏夜,然无人有心于这夏夜敞轩把酒,话一话生平乐事。
    徐衍走至刘野彘跟前,忧心道:“将军,这越来越不对劲了,奔丧便是奔丧,这明摆是就是在□□着咱们。”
    副将蓝全却想的是另一事,问道:“将军,东堂发丧到底是个什么讲究?”
    刘野彘倚在窗前抱肩而立,眼底盯住了外边动静:“东堂乃太极殿侧殿,王公大臣多于此处发丧,大公子在东堂发丧,说的过去,到时,文武百官皆会参与,自然,天子也在。”
    徐衍挠了挠头,望着他问:“将军的意思,这些都是在宫内?”
    刘野彘冷笑一声:“不错,东堂发丧的玄机也正在于此。”中枢所发消息,布告天下,骠骑将军乃染疫而亡,然遇刺的传闻仍是甚嚣尘上,于并州,乍得此噩耗之际,军心不免浮动,尤其中枢紧跟所下敕旨更教人摸不着头脑,照常理,即便是皇亲国戚薨逝,边关大吏只需遥祭即可,这一回,催促得十万火急:并州都督刘野彘需亲回京畿奔丧,一路不得耽误,只许带十余随从而已。如此昭彰,如此明显,来自于中枢的敌意亦或者是过分的警觉,于并州军,亦并非无知无觉,一行人本只思及至这一层,此刻听得两人寥寥对话,登时悟出另一层意思来,有机警者,终忍不住道:
    “将军,只怕这东堂发丧其间有诈!届时我等不能随将军进宫,将军一人又不能携兵器入殿,这……”
    “即便我等随将军入了殿,就你我这十余人,又能成何事?”有人急道,“将军!既然如此,要不,要不咱们这会便杀回并州去!”
    “将军,中枢莫不是想趁此机会收了并州的军权?”
    “将军,假若真是这样,将军当想法知会成家二公子,将军素日里说大公子在朝廷里树敌不在少数,大公子如今不在了,横竖他们随便给想个名头缴了西北的大权,我等何去何从?”
    “这话也不对,江左这些人谁肯领兵西北?谁又能真正守得住西北?朝廷真想收了西北,得有那个本事看好了!”
    一行人七嘴八舌,争执不下,刘野彘略略四顾,看看他们身上丧服,摆手压制道:“既已到了姑孰,有些话可以交待诸位了,既来了建康,我等便不能无功而返,功败垂成尽在东堂发丧,你我十几人相识几载,如今虽我为主帅,可大家仍是过命的兄弟,生死与共,这一回,知道随我来建康是为何事吗?”
    这一席话,早说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有心存疑虑的,也并不贸然开口,唯其间最憨直者索性道:“自然是奉诏来奔丧!”
    “好,”刘野彘面上忽一冷,“我等奔的是谁人的丧?”
    众人更是不解:“自然是大公子的。”
    刘野彘正色点了点头:“我等是为大公子而来,诸位记得这点就好,并州当然是要回去的,可不是这个时候,天子让我等来奔丧,你人还没到建康,反倒跑回了并州,正好落他人口实!”
    正说间,外头有人叩门,原是小厮前来布茶,徐衍见状,彼此打了个眼风,立刻噤口不言,走至门口欲伸手接茶,却见小厮笑道:“小人给送进去,周大人吩咐了,一定得好生侍候诸位。”
    徐衍道:“不用了,给我们就行。”说完竟发觉小厮手底发了力,抗拒不从,不禁抬眼瞧这小厮一眼,见他仍是言笑宴宴的面上忽眨了眨右眼,怔忪间,小厮已绕过他几人,托着茶盘进得内室,似有若无地朝刘野彘这边瞥了一眼,恭谨道:“请将军用茶。”说着有意推了两下茶盘,刘野彘本未着意,倏地反应过来,口中一面应,一面走到茶盘跟前,在小厮方才点过之处端起一碗茶来,下头果真藏了张折叠的便笺,刘野彘有一刹的迟疑,小厮已垂下眉目迅速低声道了两字“勿泄”。刘野彘心头一振,正是事先定下的暗语,遂拈了便笺,道:“下去吧!”
    待展开便笺,细细看了两遍,刘野彘方就近烛火烧去,这一举动,更看得众人疑窦丛生,刘野彘思量有时,朝徐衍打了个眼色,徐衍会意,便留在了门口。其余几人围上来时,见刘野彘一副似笑非笑模样:
    “你十二人,除却徐衍阿奴两人留守宫外,余者皆可随我入宫。”
    众人面面相觑,刘野彘一个手势打过,便都聚在了一处,一室内一时间只听得喁喁私语,只剩得烛火忽明忽暗。
    御花园中应季的花开得正好,争相怒放,清香无垠。黄门令黄裳带着两个衅门正游走其间,他的腰背这两年已渐佝偻,毕竟六十岁的人,再怎们要强,也冒充不得年轻人了。他有那么一瞬的出神,脚底便被绊了一下,一旁的弟子如意见状急忙扶了他一把,黄裳笑着舒气:“果真是老了。”
    如意不过十五六岁,生的飞扬跳脱,此刻露着虎牙笑道:“师傅这是什么话,师傅不老,太后可离不开您,您即便想歇下来,太后还不见得准呢!将来指不定留您到什么时候!”
    黄裳摇头自嘲:“六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将来可言,将来是留给你们这些后生的。”他虽有些花眼,此刻还是瞧见了弟子三宝遥遥往这边来了,遂对如意这两人道:
    “看见西南角没?那头的花向来开的好,去吧!待会到太后跟前博个好彩头!”
    如意目中立现喜色,高声道句“是”,一抹雀跃的身影很快远逝于花海之中。三宝已至眼前,躬身向黄裳见礼:“太后在假山凉亭里正跟皇后、云妃品茗,命师傅过去侍候。”
    黄裳理了理宫衣,一面往回走,一面问道:“交待你的事可都办好了?”三宝道:“都办妥帖了,方才今上刚从太后那里走,有人来传报,荆州前来吊丧的姜弘求见。”
    “嗯,都到了就好。”凤凰六年夏末初秋的晨风微拂过他额间密布的横纹,带来一枝枝红艳的清芬,黄裳微微眯起眼,望了望头顶湛蓝的天空,又看了看凉亭方向,道:“走吧!”
    巍峨的太极殿,犹如一具庞大而静默的兽,正无声敞开怀抱,是在等至尊天子的骑乘,还是在等吞下何人的生身?黄裳就站在方方正正的白玉石阶上,指挥着骠骑将军发丧之地的一切务事,倘稍稍扭头,便可见千曲百折的回廊,斗拱飞檐下的铁马悬空而响,甚至可见一二鸟影自天际敏捷掠过,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久违的故人来,那时太傅成若敖尚年轻,那时大公子尚未出世,时间就在记忆某处仓皇而动,黄裳看着忙碌的人影,看着熟悉的缟素,少顷,不禁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水阁。
    日子近了,挽歌将奏,棺木欲落,在东堂为国朝最为年轻的重臣预备下开国来至高至尊的丧葬开场之际,骠骑将军成去非却一人独坐于自家后院一间毫不起眼的斗室内,他面色依旧苍白,双目却已恢复往昔冷酷自持,他便静静坐在这里,静静听着令人心碎的凄楚哭声,断续送至耳畔,白日里络绎不绝吊唁的宾客,暗夜中四下通明的灯光,灯光中又浮动着的无数人影,成府上下所有的声音、动静无一不在,而他,只需心头的寒意将他深深裹在其间,将他与一切声音与气息远远隔开,而他的心神,也一如几载前的钟山前夜——
    清明透彻。
    苍天从来给他成去非的只是间不容砺,是注定的侜张为幻,是青史暧昧不清的笔笔春秋,他的道从不会如折槁振落,那么他的人也就只能砥砺前行,不可回身。至于他的再度登场,亦注定需庸人来铺那一砖一瓦。
    这样的独处静坐,直到赵器犹如鬼魅般无形潜入,径直来到他跟前附在他耳畔低语一阵,成去非眼中的漠然同面上轮廓一样隐藏在了烛影同夜色交织的阴影之下,只缓缓点了两下头。
    他的眼眶处布着浅薄的郁青之色,他的神情也犹如冰春寂寂,赵器却远远做不到一如主人般镇定自若,面上始终挂着一副踧踖之态,在无话可说之后欲要退下之际,忽听成去非开口,那声音低如鸦羽飘零:
    “贺娘子还未醒?”
    这是他第一回问起,赵器微微一愣,回道:“贺娘子中途醒过,却又昏迷了,娘子她,据闻不是太好……”
    府邸上下皆知大公子之死,犹如炽炽烈焰,将贺娘子可谓焚烧至皮销骨熔。于他,自不难想象,只是现下逼仄,他自身亦只能受着石磨水淬,不得不化而为刃。
    “大公子,”赵器吞吐,“大夫已说,只怕娘子捱不下去……”
    成去非的面色有一瞬而愈发苍白,心神一时好似被扯裂,忽冷忽热辗转交错,直撞得胸口发疼,启口时却淡漠到不带半分情绪:
    “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赵器闻言只觉一阵寒意,如覆冰霜,再看成去非:他那一双眼睛,犹如竹挂残雪,如何也消融不得。
    斗室又独剩成去非一人,他慢慢抿紧了薄唇,起身吹灭灯盏,除去衣裳,卧于床榻,复归沉默,他永远给不了的仁慈,此刻讳莫如深——
    那些因他而起的哭声,那些因他而起的伤心,他不可有一丝动容。
    至于他所亏欠者,所辜负者,如定要凋零,他唯一可寄托可偿还,不过他年春生,愿为其冢前锄草而已。
    第242章
    凤凰六年立秋, 骠骑将军于东堂发丧,帝与百官亲临。
    倘如有人肯留心鼻间味道,便知草木凋零的气息,这一日, 是骤然而至的。然而, 秋之初初的日光,同往昔过去的年份并无甚区别,它依然安安静静照着千里江山,帝都宫阙。只是草木的芬芳不在,已现衰败之相,可人既非草木,便无暇顾及这衰败,只因那年轻的重臣与草木无从相比, 春来再生, 春心可待,与他皆再无半点关系。
    宫门外,百官丧服以临东堂骠骑将军丧仪, 众人肃穆, 在司马门徐徐敞开之际,一阵秋风穿堂而来, 终让人有种幡然之意,酷烈之夏已在不平静的大疫中煞尾, 因此送命者不计其数, 这其中也大可算上骠骑将军一个, 消逝于芸芸众生,同化枯骨,再分不得贵贱。然将军之生平功勋,将军之生平轶事,一时间却难能随秋风而去,尽在时人口齿流转间。
    待百官着丧服顺着官道入宫、入殿,身后道道宫门渐次悄然轧轧而合,东堂最终犹如层叠花瓣中的一点蕊心,被彻底包裹在巍巍宫阙的最深处。
    东堂内,并州都督刘野彘同征西将军成去远之间,尚隔几人,两人微微碰了碰目光,再无任何交流。前方主事者为大司徒大鸿胪太常三人,依照故事,帝于东堂举哀三日,再发引骠骑将军梓宫。是以早前,大司徒已奏其行迹成文,上呈天子。本朝惯例,凡薨亡者,请谥由其子孙或僚属先向大鸿胪卿提出,再由其所属州郡大中正供写其“行状”,中正将“行状”移交大司徒府,而后交至太常寺,由太常卿、太常博士依据行状评定谥号。然骠骑将军丧葬一事,自一开始,便多有打破旧制之处,遂此间台阁司徒府参与议谥,百官并无诧异之处。
    英奴先命近侍拿出几日前所上呈的那篇《祁故骠骑将军持节都督并州诸军事徐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定国公成去非行状》,由大司徒宣读布告:
    “祖昉,皇任丹阳郡太守、扬州刺史;父若敖,皇任并、雍、凉都督西北诸军事、尚书令、录尚书事、太傅。建康乌衣巷成公二十七年行状……”
    乌衣巷成去非不到三十载的功业皆录其间,洋洋洒洒,事无巨细,一一列举,大司徒沉郁顿挫间将此行状读毕,诸臣面有悲色,默而不语,天子方道:
    “朕之所以让大司徒将行状宣读布告诸卿,是因有司所呈谥号,摇摆于‘文贞’忠武‘尚未有定论,今日于东堂为骠骑将军举哀,自然不想因此又引得诸位打嘴皮子仗,还是希望此事能早日定下,以慰将军。”
    “此行状,已把骠骑将军为官十数载功绩说的非常清楚,将军虽英年早逝,却一直兢兢业业,文治武功,实称朝望,既如此,当以’忠武‘更为全之。”中丞沈复自骠骑将军身亡以来,气色便差了许多,此刻无须顾虑,也无须等待,已是第一个出列评议之人。
    有人道:“中丞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说骠骑将军,如此评价,倒像是在说诸葛孔明,将军虽有功绩,但恐怕离’忠武‘还差些意思,今上,臣封驳‘忠武’。”
    沈复闻言看了看这人,心中一闷,正是自己兰台中一御史,这人满脸正色,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二人,长官的台便这般轻而易举给拆了,余人各怀心思,一时无人出声,沈复嘴角直抽搐,天子方说今日不是来打嘴皮子仗,看来自己竟无意挑开了头,不免气滞,正欲再启口,这御史却不依不饶道:
    “今上,臣以为这不公平,且这两个谥号皆不适宜。”
    英奴略一皱眉,问道:“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公平了?又哪里不适宜了?”
    御史自不顾他人目光,只道:“骠骑将军的行状乃扬州大中正,也便是大司徒亲手所书,参与议谥的又是台阁、公府,”说着环视一圈众人,继续道,“台阁诸多尚书曹郎,皆将军下级属官,难免会有溢美之辞,而公府,同乌衣巷又有着千丝万缕干系,有偏颇之心也不足为奇,所以臣以为这不公平,无论是台阁所定‘忠武’还是公府所定‘文贞’皆过誉了。”
    天子显然未曾预料此人竟敢有如此言论,而座下众多文武亦是一片错愕,然御史所言细想,似乎自有不可辩驳处,然此人不知死活,一下得罪台阁公府两头,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勇气,正是百官无人稍能理解的,即便身为御史,直言谏事为其本职,却实在不该发此并无确实评判依据之论,如此处事立身,也断无可取之处。
    英奴本欲不言此事,问这人有何想法,大尚书虞归尘已开了口,直视那御史,冷冷道:
    “御史的年纪也不小了,为官多年,也就只会这点嘴上功夫,先不说他人,日后御史的行状上,唯信口开河可记而已。”
    大尚书从未有如此锐利之时,犹在错愕中的臣子因而更为错愕,众人一样的素服,一样的神情,从未如此整齐划一,然大尚书嘴角讥讽不散,明明白白让臣子们瞧得更为清楚:
    “大司徒所书行状,还请御史寻出不符实况之处,骠骑将军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马上定乾坤,江左无人可出其右,御史的功业焉在?不过两片薄唇,以言害人,素日不见御史出头,此刻却犹如癫狂失智,公然指责台阁公府,更欲无故贬低将军,”虞归尘忽掉头望向天子,“今上,今日是为将军发丧举哀,此人却居心叵测,臣恳请今上命人将此人先扠下去。”
    “大尚书当真是宝剑出鞘,锋芒不让,江左无人不知大尚书同骠骑将军私交甚笃,这番话,又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此人毫无惧色,迎面而上,愈发引得百官瞠目结舌,不知这人何至于昏头道如此田地,竟道出如此直白不留情面的言辞来,大尚书的颜面当真是未给留一分余地。何况,经这半日的思量,已有人回神意识到此人攻讦中皆模棱两可,并无统一标准考量。
    一旁的虞归尘忽甩袖颔首:“不错,我同将军私交甚笃,时人称之为‘连璧’,你可知何为‘连璧’?”他冷笑两声,“你自然不知,你这等只会嘴上功夫的人,便是连乱石也不如,又怎知美玉之价?我此刻便告诉你,于公于私,我都要为骠骑将军正名,台阁公府拟出无论‘忠武’还是‘文贞’,只有不足处,你倘是有疑义,拿出实凭来,请今上明察慎审,否则,只冲你诽谤台阁诽谤公府妄议重臣这一点,按我大祁律,现下便能革了你的职将你治罪!”
    大尚书果是一把久未出鞘饮血的利刃,此刻乍然拔出,依然毫无锈斑,可披荆斩棘,轻易勾起百官一抹记忆:是了,大尚书也是在战场流过血的,司马门前杀过人的,他并非只有静穆,金刚怒目的一刻,同样凛然生威,同样秋风无情。
    交锋至此,那御史已然全败,面色由白转青,好半日说不出一个字来,四周一片死寂,坐上的天子虽微有震动,却听出些许的趣味来,眼前局势忽变得生动起来,骠骑将军尸骨未寒,朝堂之上却已将他的死欲要演义为一场闹剧,然而更让天子心下兴奋的紧随而来,避无可避的,全神贯注的奋力厮杀,哪怕只是口舌之争,也要在一片缟素中泼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以此来奏响征伐的号角。
    不在边疆,不在大漠,正在他们最为熟知的战场——
    庙堂之高,高处可胜寒。
    天子没有办法阻止,没有能力阻止,亦没有心去阻止,是以当尚书仆射不改往昔庄重淡泊的姿态轻轻启口的一瞬,群臣中的哗然终更上一层楼,他说:
    “今上,臣有事要奏,不过臣先要说的是,臣亦封驳‘忠武’‘文贞’两谥。”他的话音不大,他说话向来如此,轻柔,节奏永远不至于令听者尴尬,以至于群臣在思忖当初台阁议谥时仆射是何态度时,大尚书突然回望了他一眼,未多做逗留,又望向了自己的父亲,一直未发议论的大司徒虞仲素——
    大司徒多皱的眼皮动也不动,仿若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