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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节
    成去非看着她眼中的那层春雾,道:“不能就不能,没有孩子,不是还有你么?”
    他的吻再度落下来,似是想堵住她一叶知秋的忧愁,百年怀千岁的忧愁,衣香染麝,枕腻残红,然而忧能伤人,愁可伤人,她依然身处幽絷……
    第202章
    弹劾台阁的折子风头渐明, 言辞也跟着愤慨几分,众口一词地皆以天灾起势,自然是人君不能不畏。这向来也是国朝弹章的惯例, 天灾总是个好名目。而天子金口玉言, 虽不能随意更改,然天降警示, 人君亦不能不察。众人一副居之无倦, 行之以忠的姿态确是感人,更有甚者云:
    夫忠臣忧主,犯主严颜, 讥讽贵臣,至以杀身灭家而犹为之者,何邪?君臣义重, 有不得已也。
    倒逼之意显而易见, 沈复无奈, 正欲请旨,忽又飞来一道,据证实,此次雹灾, 建康几大寺却丝毫未受损伤,安然无恙,就连外宫朱雀门东牌都被摧毁, 百姓房屋更是毁坏无数, 缘何佛寺独全?盖因神佛之佑耳。天子闻说后虽觉稀奇, 却也只是留意弹章具名,这其中有为品第不高者所出,有为一等世家所出,遂一切奏章皆留中不发。待沈复折返御史台,时人一窝蜂拥上相问,沈复道圣心不明,诸卿倘是等不及,来日朝会大可面折廷诤。中丞大人面无表情,态度甚是淡漠,众人心底自然腹诽中丞大人到底是存渭阳之情,彼此假痴假呆地私议半日,就此不提,后续的弹章只管跟上。
    真正到了朝会,果真是惊涛骇浪。成去非早有准备,却也谈不上准备,百官这是未雨绸缪,抓住了勘检一事大做文章,本正愁无从发难,乌衣巷大公子的脑子要歪成何样,妄自去动寺庙,无人不清,这是大公子蠢蠢欲动之前兆,风雨将来,先行布云。府库再匮乏,去和神佛抢钱么?天下无这般道理。
    “圣人且敬鬼神,臣不觉得在座诸位有能逾越圣人的!”
    “灾为小惩,异为大戒,臣以为这并非上天在残害百姓,而只为警示,倘人不知悔,小惩终变大戒也。”
    “法门清净之地,俗世之人确不该妄自行扰,如今天降灾害,当是为警戒。且大臣重禄而不极谏,近臣畏罚而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为大患,臣今日一言,恳请今上收回成命。”
    如此种种,不过是将弹章里的话再拎出聒噪一遍,亦有几位世家老臣跟着不咸不淡附议几声,英奴端坐如常,中间道了两句自责的虚话,很快被人抹去避开,善归于君,恶归于臣。众人一派望之堂堂,折而不挠的气势看得英奴颇有兴味,年轻的天子不免要猜测,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格局下,御史台一干人等背后到底是谁在支撑亦或者授意?台阁中四姓子弟皆在,御史台弹劾地分外高明,并未指名道姓具体个人,连带着整个台阁一起弹劾。勘检的折子虽是台阁长官所呈,却是台阁众人合力商议之果,哪一道签署不牵涉到个人?是故广撒网,才是上策。至于那些老臣,则是后生不知轻重的意思,太过狂妄,自当收敛,以免惑于天子。
    吵闹半日,眼见连“邪佞乃王化蟊贼”这种话都已出口,依旧被视为台阁长官的成去非也依旧不为所动,而坐上的天子不置可否许久,半晌却问向了顾曙:
    “顾卿如今总知台阁,今日皆在弹劾台阁,你是怎么想的?”英奴避开成去非,问话尚书仆射也合情合理,众人虽有些微惊,却还在能接受的程度之内。
    顾曙应声出列,郑重道:“勘检寺院一事,当日也是经由廷议而过,此时圣意早已下达四方,廷议时是说清楚了的,勘检为归档所用,国朝事事皆明,皆有底可查,臣至今不觉得有何不妥,如今只是勘检,清算数目而已,并无其他动作,臣实在不知诸位同僚为何要早早定了调子,弄出些阴阳怪调,臣还是那句,当初的意思,只为归档。”
    “顾大人的意思臣听懂了,台阁仅仅是记个数字而已,倘是来日,再起风波,顾大人可能为今日此话负责?”下首的一个御史敛色问道,顾曙道:“诸位皆善未卜先知,某是不能,某只为当下负责,日后之事,无论何事,自然由天子定夺,卿问某,实在是刁难。”他为人素来谦和,无论高门寒庶,皆一样的假以辞色,是故这御史言辞颇为无礼处,顾曙面上并不计较。
    话说到这份上,反倒不好叫人上蹿下跳,尤其顾曙言辞间已牵涉天子,英奴顿了一顿,也不评价两人之间的对词,只道:“总归朕德行有亏是为一面,另一面,”他忽放缓了节奏,“朕是否当免斥三公以避灾呢?”
    如此耳熟的腔调,百官在稍感迷茫回忆中不多时寻出了蛛丝马迹,凤凰元年,前大将军曾借日食发挥,免斥太尉温济之。两幕何其相像,然事情却难能同日而语。有机巧者,已出列道:“此事皆因台阁佐君不明而致,今上向来虚心纳谏,胸怀如山似海,一分尘土可增山之高,一滴水露可增海之深,今上只需继续广开言路,天灾便可自行消退,今上无须自责,亦无须让三公无辜受累。”
    既牵涉到三公,虞仲素自不能再坐住,持笏跪倒缓声道:“臣有失责之处,愿领罚。”成去非在一旁冷眼望了许久,既无天子问话,他是断然不会轻易开口。
    中书令张蕴紧跟道:“诸位这哪里是在弹劾台阁?分明是在怪今上不明不察,方才顾大人的话已经很清楚,诸位是否太过敏感了?今九州山原,京都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法门虽不同于俗世,但也保不齐有个别败坏之徒,老臣昨日方向今上进言,此次勘检不该仅仅止于清点人数财产,如发现有犯罪者违戒者,当命其还俗,抄没赀财,没入赋税徭役,这难道不有益于整顿风气?神佛非俗人,可寺庙里并非都是神佛,诸位如连这一点都看不清,那就尽管继续弹劾台阁好了。”
    殿上一时默了下来,百官未曾想到中书令素来司马称好的作风,此时却强出一头为台阁说话,至于那更进一层的上谏,则也更引人遐思,正都思想着,闻天子道:
    “天灾是否因此事而起,诸卿担忧地不无道理,中书令顾仆射所言朕也不能不察,人主之言,不可不慎,这件事,朕看不如这样,朕一人担着,写份罪己诏,至于勘检,该怎么查还怎么查,等过段时日,倘还招祸事,我等君臣之间,再商议定夺,诸卿觉得如何?”
    百官纷纷伏拜在地,不成想天子说出这番话来,或云今上体恤入微,或有大司徒反复请罪,天子的话已是入情入理,无可指摘,御史们无言可辨,再折腾,便是置君臣之礼于不顾,遂默默归位不语。
    待散朝路上,张蕴有意放缓了步子,略略等候成去非赶上来,方道:“成大人如今也是录尚书事重臣,方才就那么看着廷臣们吵,自始至终,都不肯出来替台阁说上一句,是否沉默太过了?”张蕴从未如此直白过,成去非略笑了笑:“大人关键处挺身而出,一点也不含糊,哪里还需要晚辈出头?”张蕴长叹一声,“成伯渊……”话未说完,只是频频摇首。成去非道:“大人前日跟今上的进言,就是晚辈且都不曾想到。”张蕴却道:“成伯渊就莫要在我这个老头子跟前假意了,我只奉劝一句,当张弛有道,不可刻薄过甚。”
    成去非微微垂首:“晚辈还是要谢大人今日仗义执言。”
    张蕴皱眉笑道:“我是为天子,是为社稷,何来要你说谢字?”说罢拍了拍成去非肩膀,振袖而去。
    前面虞仲素也正缓步而行,成去非想了想,大步追了上去。
    “今日险些连累大人。”成去非道,虞仲素呵呵笑道:“圣主英明,我谈不上连累不连累,倒是阿灰今日言辞犀利,后生可畏,我们是都老了,陪你们几个小子折腾不起多少时日,日后行事要想的再周全些。”大司徒同中书令一样,语重心长过后,是几下颇带意味的拍肩动作。
    台阁一众曹郎则负起手背,时走时停,偶有几句入耳,无非还是愤慨:
    “哼,□□夜哭,这个时候想起来弹劾了!”
    “真也是奇怪,御史台那些人,除了中丞大人喜好直言不讳,其他人何时这般能耐过?何人给的底气?”
    “我看太史令也颇为可恶,大司徒尚出来领罪,他倒装糊涂了。”
    “可不是装的糊涂,太史令是真的糊涂,这几年掌管天文,勘测气候,有几回准头?今年盛夏,有一场雷,直劈了他家老院,众人不都在问太史令大人是算到何处去了?”
    “此事倒真的在刁难人,太史令又不是神棍,这样的事如何能预测?”
    这一行人说着说着便笑将起来,闹了几日的事,一场朝会下来,便按了下去,台阁有惊无险,言谈间到底有那么些快意。
    百官各自私议,成去非不甚关心,想的却是今上莫名扯到三公,以及阿灰那套滴水不露两头顾全的说辞,两处纠缠,御道足让他走了小半个时辰。
    青蝇欲点璧,也只能任由去点了。
    同吴冷西再见面,则是两日后的事,所谈不过两样:殿下在江左各大寺里皆参与子母钱放款收息营生,母钱之巨,子钱之厚,皆远超成去非想象。是以殿下今日赀财之重,早远甚当日下嫁之时。而至于神秀一事,软硬兼施,百般酷刑之下,吐露者不过爱慕殿下,心生猥=亵之念云云,并无实事发生。且那神秀终也自嘲,言殿下冰清玉粹,实乃水月观音,凡人怎可得?
    成去非听完只道:“再审无益,寻出个名目,杀了他。”
    “开善寺是名寺,神秀又是大和尚倚重,下官怕开善寺不会罢休,倘是纠缠起来,告御状也是有可能的。”吴冷西思虑道,“毕竟牵涉殿下清誉,不好公开罪名。至于国朝的律法,即便私通,也不可擅定死罪。”
    “大人,其实下官怕的仍是此事成个噱头,又引得东堂不宁,最终还是给您添一层乱。”
    “乱象已然至此,让它乱,不缺这一件。”成去非毫不以为意,“这事可告一段落,兵器的事查的如何了?”
    “还不曾有眉目。”
    “兵器数目之众,不能不让人生疑,你嘱咐郑重务必查的仔细,无论如何,也要有个说法。”
    吴冷西低低应了声,见成去非只是静坐冥思,不便再扰,遂告辞离去了。一室内独剩成去非,他一人独坐良久,方微微叹了口气。
    第203章
    凤凰五年九月伊始, 勘检寺院方得行进,逢冰雹之灾,中枢下旨各大寺协助各府衙赈灾济民, 不久便有人告上来, 云佛寺借灾情之际而滥放子母钱,利息之高已达六分, 黎庶虽知火坑在前, 却不得不跳,此事上达天听后,天子命有司介入审查, 实情如报,朝堂之上又是一番吵闹。或云佛寺此举并无不当,只是子钱当有所放低, 不能不体恤民情;或云佛既肯渡人, 怎能反将人往死路相逼, 子母钱之害不亚于苛政重赋,当趁此机,端本澄源,明罚敕法, 悉心整饬。或云佛寺与当户,双方皆出于自愿,朝廷不应过分干涉。
    天子已是强聒不舍, 底下仍一片鸡争鹅斗的, 英奴忍无可忍道:“朕让尔等拿个主意, 吵来吵去,成何体统?”
    “今上有所不知,这许多事,皆是吵着吵着,办法便有了,方才廷臣们各有主意,今上择其善而从之,此事便能迎刃而解。”有人朗朗而道,英奴皱眉环视一圈,沉吟道:“朕想了,此事当不夷不惠,子母钱并非百害无一益,可这个时候再如此丧心病狂,朕也不能不管,顾卿来算算这个账,看百姓能承重多少,中枢替佛寺定个数目。”顾曙方应,成去非却道:
    “臣以为这笔账不用算了,无论多少,百姓皆不堪负。此次雹灾,致秋粮无望,江左近几年自深秋至开春,寒冷异常,即便给百姓免了田赋,分发救济粮,尚不知能否熬过凤凰五年,来年还要等朝廷发粮种,一种一收,又是几个月的事。佛寺称子母钱为长生库,至为鄙恶,此时取的是天灾钱,臣赞同方才何尚书所言,当趁此悉心整饬。”
    四下一怔,很快有人问道:“录公的意思难道是要佛寺白白放母钱?祖皇帝年间,有一回征兵西北,曾向几大巨贾借贷,朝廷最终尚以双倍还之,录公知否?”
    “某只知此类事倘发生于当下,府库里并不能拿出双倍的钱财来还商贾。”成去非紧接道,众人又是一愕,半日才咂摸出此番话里深意。
    “替百姓着想,固然正确,可寻常过日子人家,总都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尤其这灾荒年景,子母钱的初衷便是解人燃眉之急的,这一回受灾颇重,百姓一旦知晓解了无须还利,”最前方的虞仲素已经接言,“只怕把佛寺的家底掏光,也不够借的。再者,没了子钱的辖制,不免会冒出些有意赖账的,拖欠的,佛寺当如之何?到时,又该说不清道不明了,这一点,成大人可曾想过?老臣认同今上所言,不夷不惠,两头兼顾,是为上策。”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大司徒这一番老成持重的言辞,百官听得心悦诚服,就看成去非如何应对了。
    上头英奴也不作声,殿上出奇地默了片刻。成去非则看着坐上天子,平静道:
    “那么臣便接着方才的说,此事大可不必劳佛寺之手,我朝承袭旧制,设有泉府,兼管民间借贷,泉府息钱在祖皇帝年间,月利一分,可谓低极,而到嘉平末年,却已涨至五分,百姓中有句话,云利过三分便是贼,如今佛寺大都维持在五分、六分上,百姓同官府借贷,手续繁多,约束也多,反倒不如在佛寺或是商贾处相借,更为便宜行事。是故泉府日渐无人问津,府库收入也逐年降之,佛寺商贾与国争利,不过是有机可乘,臣以为,可从泉府处着手,遇歉年还可更为灵活些,如此,一则百姓不必受盘剥,出现贱卖土地,沦为荫户之弊,可谓惠民;二来多多少少可增府库之收,可谓惠国。”
    “成卿的意思是仍恢复如祖皇帝年间的息钱?取利一分?”英奴还在深思成去非此番建言,成去非答道:“荒年,灾年,亦或者青黄不接时,可一分,倘是丰年,可两分,不必拘泥太死。”
    殿上仍是沉寂,天子清楚的是,何止佛寺商贾放贷,世家大族亦多有参与,倘真是重振泉府,便是从这些人口中取肉,谈何容易?果真,很快有人跳出来道:
    “录公此法虽好,不过如今不许取五分,而许取一分二分,此孟子所谓以五十步笑百步者,以臣愚见,倘欲使天下晓然,知取利非朝廷本意,则除去那一分二分之息,但令只纳元数本钱,如此,始是不取利也。一分二分是为小利,小利又何足顾?何必以此上累圣政?”
    端是一片赤诚,英奴听得出讥讽之意,遂也只是看向成去非,成去非默了片刻,才道:“烦请今上向仆射问事,看府库可否支撑泉府一味不取分利周转。”
    百官听成去非说了半日,自讶异他于财目一类亦摸得十分清楚,方才对子母钱的一阵指手画脚,让好些个官员方知内情,可见百官平日懒政至此。此刻,棘手之事忽丢给了顾曙,顾曙不得不出面道:
    “府库开销巨大,诚如录公所言,倘是松时,自可支撑,倘是出现战事纷纭,或是天灾荒年,怕也是疲于应付,一分二分虽是小利,然积少成多,许在紧急之时,尚可派上用场作母钱之用。”
    如此一说,殿上更是沉默,无人作声。还是大司徒先开了口:“真是如此,也只能当权宜之计了,民间借贷,自战国起便存于世,《战国策》里孟尝君烧券的典故,想必诸位也知,有些事,既是民间自发,朝廷不应过多牵制,顺其自然,天下的赀财,总目是不变的,不在官,即在民,反之亦然。普通黎庶是民,那僧徒商贾也是民,助一害一,不可取也,泉府可有泉府的作为,佛寺商贾也不能全禁了,不是还有常平仓吗?百姓最要紧的还是吃饭的事,今上也不必太过忧虑了。”
    英奴尚未思想清楚,底下台阁度支曹一尚书郎忽持笏正身道:“大司徒既说到常平仓,臣想起一事还未来得及奏报。”百官微感诧异,英奴也是一怔,问道:“何事?”
    “臣这是这一回负责常平仓赈灾的主事官,臣同几位从事这些日子实地去办理此事,发觉扬州境内多处常平仓要么粒粒可数,要么则是彻底空着的。”
    此人向来耿直,曾直接将此事报与顾曙,却见长官不甚理会,索性越级奏给成去非,成去非只道既是主事官,亲巡京畿四处,大可上奏直达天听。成去非虽未料到他竟借大司徒话余将此事抖落出来,但心中总归早有底数,只听耳畔阵阵哗然之声,近侍已下来接了尚书郎的奏章,交到天子手中。
    英奴面色有一瞬的雪白,转而怒火升腾,面上忍着不发作,只摊开奏章,扫了一眼上透所记扬州所辖常平仓名目,把那奏章往案几上一批,问道:
    “何故?”
    百官今日本是为议佛寺子母钱一事,不想突然又牵扯出粮食诸事,官仓案结案还不到一年,各处风气肃清不少,怎得冒出这样的事情来?百官实在不知该往何处演义,看出天子已然动怒,那嘈杂声便收了回去。
    “臣同从事们已问清楚缘由,有因府衙吃紧,遂把平年或丰年的积余先行拿去粜米的,等真的忽降天灾,一时半刻反倒拿不出粮来了。也有本就嫌常平仓运作繁琐,怠慢无为的,遂仓内空空如也,不过是个摆设。”
    一波尚未平,一波方又起,英奴冷静许多,默默想了片刻,道:“此事为何不见仆射来报?”
    “臣失察,此事臣确已有耳闻,本欲奏事,因近日统筹佛寺赀财,又因雹灾毁朱雀航,臣不得不与都水台商讨此事,一时竟忽略了,还请今上降罪。”顾曙出列撩袍跪倒,成去非看了他一眼,上奏道:
    “今上,仆射如今总知各项事宜,日不暇给,有疏漏处情有可原,粮仓的事情,可由司农府分担,如此,仆射的担子也轻些。”
    大司农之职已由周家周勋所任,副职的位子则还是给了由都水台升迁而来的史青,兜转几载,史青仍算回到原职,其夫人亦笑他做官近二十载,看来要老死大司农丞之位了。
    成去非的谏言乍听之,并无不妥之处,原大司农职权就在于此,国朝财政除却少府专管宫廷开支,本就是大司农同度支尚书并行其事,这两年台阁权重,日削月侵,大司农几乎被架空,如今忽然归政,台阁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英奴遂道:“也好,常平仓的事大司农暂且接手辅之。朝廷设此,本为黎庶,空有名望,是朕的失职不能察。”
    “今上为何要自责?乃有司之过,当以彻查。而臣方才是为报忧,”那尚书郎又把话接了过去,“事情也并非全然如此,是以吴郡的常平仓里就有两千余石粮食,臣以为诸如此类,则当表彰,树立典范。”
    百官心底不免直骂此人有意搅得人心惶惶,一时却也跟着纷纷附议,天子应允,此事作罢,中书令重拾方才所议泉府之事,云宜拟出细则,只有京畿腹地农人可借,还是无论身份皆可来泉府借贷?且农亦有三六九等之分,息钱是否就此一刀切?倘不能在借期内偿还,泉府可有惩戒之法?亦或者借款日短在十天半月内,是否可酌情免息?此举是由一郡试行?还是推广至各大州郡?林林总总,中书令提数十条之言,百官再度热议,天子听众人又是一番好吵,遂止道,目光并未投向任何人:
    “此事一时说不清,也定不下来,诸卿有想法的,递折子吧,汇总先交由台阁,台阁议一议,算算怎么合理,拿出方案来,朕再斟酌。”
    天子心情莫名大好,内侍宣布退朝后,百官亦各自分散而去,一路上脚不停步,口不离言,独成去非同方才奏事的尚书郎走在最后,成去非问道:
    “府衙吃紧,这个事怎么说?”
    “确也有难处,底下杂役众多,府衙里养的闲人又不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上下皆要吃饭,去岁到今岁,倘无此次雹灾,可算平年,怕也是以为用不着常平仓。录公,下官斗胆说一句,录公自入仕以来,未曾出过中枢,底下诸多杂事,录公未必有从事们摸得清楚,就比如此次勘检,录公也当请旨遣从事们监督才更为妥帖,政令出了台阁,执行得如何,录公不能不多想一层。”尚书郎曾在扬州所辖郡历练过三年两载,此番自发于肺腑,成去非默默颔首,两人仍一路叙话,直至出了御道。
    第204章
    书房中成去非同吴冷西已喁喁谈了半日, 此时距勘检寺院将近数月,中枢随后所下两道敕旨业已传达四方:佛寺除却先有庄园一律不允再私自扩建;泉府借贷正式向建康各郡县百姓开放。
    而成去非所关怀的东林寺匿有兵器一事,则在吴冷西也近数月的不住追查中有了些许的眉目。
    “下官这些日子, 主要查的, 正是东林寺的大和尚法秀,这么些兵器, 寺里沙弥比丘自然无权置办, 唯有法秀才能知晓内情。此人于嘉平末年方出家为僧,却在短短两三载内便做了东林寺大和尚,之前营生也无几人能说得清, 下官查了许久,才查出此人之前竟是虞家庄园的大典计。”吴冷西微微皱眉,“其余没再查到什么, 只是虞家的大典计, 应是得力能干的心腹, 忽舍身入寺,实在是蹊跷。”
    成去非慢慢品着茶,略想了想,自语道:“嘉平末年剃度……”吴冷西不知他想到何处, 静默许久,方听成去非道:
    “回头让尚书右丞协理你把那批兵器先没入府库,你看着定个罪名, 不过无须对法秀怎样, 警戒一番即可, 另外,你好好再查一查嘉平末年至今,东林寺僧徒增了多少,都是什么来历,后续也不可放松,连带着东林寺附近小寺,一并摸摸底。”
    吴冷西犹豫道:“中枢正在勘检佛寺财产人数,这是让下官去查这些僧徒的俗家过往?”成去非道:“是,我怀疑,有些僧徒,怕不是单纯小民而已,倘只是为了避赋役而委身佛寺,无甚稀奇,”他忽抬眸深深看了吴冷西一眼,“此事你和郑重负责就好。”吴冷西点头道:“下官明白,请大人放心。”
    秋日往深里去,便更显昼短夜长。庭前落尽梧桐,西风卷帘,成去非立在斜阳里,不禁想起起这个季节的边关,正是水寒风似刀的时候,刘野彘已在蒋北溟的协助下,募兵买马以固守疆之本,而刘谦则重于抚民休养生息,前刺史夏侯绅官职已夺,此刻却仍回了刘谦的刺史府甘做幕僚……并州有稳定之势,凉州那边虽偶有摩擦,却终还在可控之内,事到如今,还是在为钱的事情发愁,土断一事大致收尾,成效微薄,颇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成去非看着日渐黑下去的半边天,晚风掠过萧萧黄叶,不知又坠落多少,直到袖管里灌满了凉风,才往屋里来。
    等日子滑到十月下旬,江左佛寺勘检结果已出,这期间有闻风而动者,难免做出转移赀财掩人耳目之事,即便如此,台阁最终所出具的文书上所记载种种,数目之繁,仍叫人心惊:
    扬州境内所辖佛寺七百余所,僧尼二十万余人,奴婢十万余人,占膏田三千余顷。
    而这其中并不包括王公贵臣私养沙门之数。
    “啪”的一声,文书被掷在几案上,力道稍过了点,哧溜溜顺势滑掉下去。东堂里的英奴已变了脸色,半晌都未曾说话。
    成去非弯腰捡起,重新给搁置好,仍垂首立于一侧。英奴则走下阶来,来回踱了几步,恍惚听见外头似有虫鸣,暮秋时节,草木早都枯败摇落,哪来的虫鸣呢?年轻的天子俯首看了看严丝缝合的砖面,光洁如许,忽想起自己陪太后往灵隐寺拜佛时,那佛殿的地面也是光洁至此,照得人心都跟着亮堂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