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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姜弘忽听到魏武孔明二人名由,暗暗叹道尚书令这张嘴亦是毒辣异常,忙道:“尚书令才是这天下个中翘楚,就是千里之外荆州大地亦知尚书令大人向来晨兢夕厉,孜孜不怠,以致台阁生风,圣心大悦,我家大人常说乌衣巷成伯渊乃冠绝一时之豪杰,赞赏之情,溢于言表,今日下官能得以相见,幸甚至哉!”说完忙又补言,“方才无心称尚书令名讳,请大人见谅。”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尽剩拍须溜马恭维之词,成去非虽知许侃怕也真说过诸如此类的一句闲谈,却并不在意,只笑道:“过誉了,竹头木屑,马勃牛溲,我还有得跟许公学啊!”
    姜弘一愣,随之也跟着朗声而笑,这说的正是许大人一则逸事,一次州中造船,他命人将所剩的木屑竹头皆收集保管起来,众人不解,后值正月初一,刺史府举行元会,适时雪后初晴,大厅前融雪犹湿,此刻许大人才让拿出那些竹头木屑来铺于地上,一时天下皆知荆州许侃如何检厉,倒也得办事周密,善于筹划的嘉名。
    眼下被成去非这么借题发挥,却又如此恰如其分,姜弘虽一面挂笑,一面却忍不住再四思想,多有忧心之处,口中仍不忘回道:“下官说句僭越的话,天下亦知尚书令弊衣疏食,居不重席。”
    因只是些无关大局的清茶淡话,故也算有言辞投机之感。姜弘算着时辰不早,便要起身告辞,成去非照例留客用膳,姜弘知道他只是客套一下,忙推脱不尽,言既是元日,阖家团圆,外人在场多有不便,更何况他本身也感拘谨,成去非遂不再勉强,两人一前一后而出,眼见要行至府前大门,姜弘连连拱手道:
    “尚书令大人留步!”
    此刻外头夜色虽下,然因是元日之故,四下里灯火通明,又有雪光相射,烟花映天,竟照得几如白昼。
    两人正道别间,那头忽有喧天的爆竹声响起,只见一团身影自旁侧跑出,成去非凝目一看,却是琬宁慌里慌张一面抚着胸口,一面扭头冲后面人笑道:“冷不丁的这么一阵,要吓死我了!”
    那后头随之又走来一少女,不过年龄稍长些,成去非略一思量,大概猜出这少女是何人,遂轻咳几声以示提醒,琬宁只顾同烟雨说话,乍然闻声,抬眸相看竟是成去非,羞得脸一红,也未留意他身侧仍有人,急急见了礼,就要回身去找烟雨。
    烟雨却早看见成去非两人,目光在成去非身上一转,忙低首回避,却似想起了什么,抬脸看了几眼姜弘,复又垂眸拉过琬宁,往一旁站定了。
    这边姜弘以为是成去非家中女眷于这节日间嬉笑玩乐,更不好逗留,就此作揖告别,成去非目送他黯淡绿袍身影离去,正欲回首,隐约听见琬宁细弱声音问道:“烟雨姐姐,你看什么?认识那人么?”
    “虽不知身份,可那人也曾到顾公子府中做过客,我看着面善罢了。”烟雨轻笑回道,两人手牵一处,很是腻歪,见成去非折身返回,忙又都屏气凝神缄口不语了。
    琬宁虽向来无拳无勇的,此刻也只能上前同成去非解释道:“大公子,这就是我烟雨姐姐,我正要送她回去……”
    听她绵言细语的,成去非稍作打量二人,想她们体己话也说的差不多了,遂应了一声,身后烟雨上前见过礼,琬宁咬唇看着成去非,似还在等他首肯,成去非便给她丢了个眼神,琬宁如蒙大赦,忙拉着烟雨奔了出去。
    他却是头一回见她这样跑动,身子轻盈如鹿,少女此时显出的灵动,他倒无暇感受,一时思想起诸多杂事,前前后后,蔓草一般缠绕不清,顾子昭临终前那几句话,亘在心头,去而复转,而他,唯有不动声色,等待而已。
    琬宁再进来时,见他仍伫立原地,似是未曾动弹一下,轻手轻脚过来,静立片刻,方道:“烟雨姐姐不肯来。”
    话里多有委屈,成去非回过神,只见她红唇菱角一样翘着,有点娇小姐的意思,遂问:“为何?”
    “烟雨姐姐说顾公子待她有再造之恩,她要服侍他满三年再照料我。”琬宁神情间多少有些失落丧气,却又觉烟雨此举无可指摘,一时无奈又无从相劝。
    “寸草衔结,你这个烟雨姐姐,也算是义仆了,既是这样,还要我跟阿灰提这事么?”成去非看她氅衣系带已松,怕是刚才跑的,上前给她重新系了,他一双手就在眼底动作,琬宁不由低首抿唇浅浅一笑,柔声道:“那大公子肯让烟雨姐姐偶尔来看一看我么?”
    “嗯”成去非稍作应答,“你烟雨姐姐也要嫁人的,日后阿灰给她寻一门亲事,那样也好。”
    琬宁一时听得惆怅,便不说话,成去非牵过她的手,只觉一阵僵冷,给她一面搓揉往前走,一面道:“你不也做了人家的娘子?”
    琬宁忽稍一用力,握紧了他的手,红着脸,声若蚊蚋:“大公子今晚……”说着只觉十分害臊,成去非却仍怀据着心事,一语并未听清,无心多问,待走回木叶阁前,松了她的手,道:
    “外头冷,快进去吧,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说着习惯性拍了拍她肩头,举步而去,琬宁立在那儿,怅怅发呆许久,两只手不由攀上那系带,又垂眸瞧了瞧,仿佛那上头仍有他的温度,一阵风至,带着硝药的气息,府邸里有隐隐的笑语传来,琬宁痴痴站了许久,知道这其中并无他的声音,并无他的欢笑,一墙之隔,那边的橘园灯火长明,她仰面看了看头顶夜色,脑中只冒出四字残句:知与谁同……
    第167章
    凤凰五年的元会虽过,春意却不能如此早早露头, 然而这丝毫不妨碍江左子弟们呼卢喝雉声色犬马的优游光阴。
    就在台阁重拟的考课法再一次被录尚书事的老臣们打回的当晚, 成去非早早自台阁归来, 独身一人于园中漫步,空气中寒意依然浓重,头顶星河也依然灿烂如洗,而他本人到底是有些疲惫,面色便阴郁如许, 待察觉出那么一丝冷, 回到书房里,也只是望着那灯罩下的烛光沉思。
    直到他刚准备盥洗歇息, 外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伴着几声低语,很快,赵器的声音响起:“大公子,宫里来人了!”
    成去非丢了手巾,来到外室,只见一黄门面有如焚之色, 见了他匆匆施礼道:“今上诏大人您即刻进宫!”
    一旁赵器早给备好官服, 此刻闻言赶紧上来给成去非穿戴, 那黄门一面给帮衬着,一面跟成去非解释道:“宫门本都落了锁,谁成想这个时候来了直奏军报,似是急得很。”
    “公公可知是哪里来的急报?”成去非整饬好, 边往外走边问,这黄门几乎是小跑才跟的上成去非的步伐,微喘着回话:“奴婢不知,只是看今上神色不好,尚书令到宫中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子是在寝宫召见的成去非,待成去非礼毕,手中已捡起两份公文,道:“这是适才一前一后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尚书令看看吧。”
    成去非上前接过其中一份,略一翻动,双目陡然一紧,虽于御前,虽向来喜怒罕见于色,却还是因眼前折子而动容变色。
    年轻的尚书令面容有一刹的惨白,英奴略感讶然,默默看着他,紧接着示意他再读第二份。
    这一份内容则是迷离徜仿,成去非不由思及凤凰元年那次的并州之祸,和今日如出一辙,只云羯人勾结匈奴人如何破城,并州治所晋阳失守,刺史夏侯绅退据阳曲县,请求朝廷火速援兵而已。
    英奴凝视成去非良久,只觉胸臆间烦闷到了极点,不由踱起碎步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尚书令看眼下该如何是好?”天子的焦虑终究露出一角,盖因尚书令过久的长考不语而已。
    天子显然等不到朝会,西北将星陨落,边关胡人猖狂,动辄破城,动辄耀武扬威来了去,去了回,只衬得江左中枢懦弱无能,难道他汉人的骑兵就真的不是胡虏的对手?江左只能束手坐视?
    何时御案上能摆上畅快淋漓的道道捷报?英奴不无悲哀地想到,同样是殷殷碧血无数,可结局总是如此这般难堪,或许边塞苦寒之地,真的像庙堂之上某些廷臣所言,弃之亦可?脑中此种想法虽只有一瞬,英奴也更为这一瞬而感到悲哀,不觉间眉头慢慢攒至一处,犹如峰峦凸起,眼底则是一片萧索的郁青色。
    成去非神情已恢复如昔:“臣恳请今上于明日开朝会,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英奴无语有时,深更半夜,他诏尚书令来,不是为了听这些敷衍之词的,一时冷眼看着成去非,道:“骠骑将军走得突然,卿觉得凉州会乱吗?”
    凉州会不会乱天子不能掌控,可眼下,他的心到底是乱了,明日临时急召朝会又如何?不过依然是纷纷扰扰乱吵一通,主战的,主和的,谁人能担当大任去平叛?谁人必经一路风险去凉州迎柩?还未到眼前,英奴已觉耳畔嗡嗡直响,心头倦怠。
    “今上,凉州刺史李牧身受国恩,虽无大功,可一直坚守边塞,亦无大过,周将军虽逝,有他主持大局,一时半会倒不至于就乱了套。”成去非思索半日才道,英奴神色仍郁郁,目中犹疑,“朕听闻他母亲便是胡人,他本人这些年同胡人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互市往来,颇为频繁,李牧这种封疆大吏,尚书令信得过吗?”
    西北骄兵悍将,江左朝廷不能不权衡利弊,用之防之,自先帝末年始,西北局势再也不是太傅成若敖领军时的稳定光景。而如今算是太傅同辈的大将周休,竟无半点预兆就此死于他乡,天子心中不免伤感,更为忧愁的则是,周将军一死,成去远等一众副将是否能真的驾驭得住凉州复杂局势。下一步又要擢升何人来都督几州军务?
    成去非知天子心结所在,又岂是天子一人,庙堂之上,哪一个不对坐镇各大州郡的刺史都督们心存怀疑?要提防上游荆州许侃,要顾忌西北边关,还有东北幽冀等地的貌合神离,这些哪一处不无割据一方的实力呢?朝廷便在这年复一年的猜忌中而变得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首先疑心诸人是否会趁机造反?是否有不臣之心?
    “今上倘担忧这个,可下一道旨意,命李牧之子扶柩回京,他人一旦来了,今上自有无数种法子能留住他。”成去非略作沉吟,“今上再另遣周休将军长子携禁军半途相迎,一来可缩短时间,早让将军回归故里,入土为安;二来建康去凉州千里之遥,也省去路上再生事端。”
    于礼于情,可谓两全,英奴点了点头,稍觉安心:“周将军一去,凉州群龙无首,尚书令看朝中可派何人?”
    成去非顿首道:“臣不敢妄言,凉州情势复杂,非常人可控,军国大事,须君臣共议,还请今上稍安勿躁。”
    英奴再度颔首:“也好,只是并州,这前后才安生几年?不到三年吧?”天子的情绪依然复杂,凤凰元年的事情历历在目,前大将军险借并州行加九锡之举,直到事后,天子才渐渐体察出那份叵测的居心。然而并州一役虽小胜而大败,加之王宁先前的胡作非为,把原刺史林敏在并州经营数十年的家底几近败光,留下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待人收拾。彼时,江左衣冠士族更愿意忙于求田问舍,拥美姬,赏歌舞,甚少有人真的肯去那边塞之地,徒受性命之忧。
    朝廷再三商榷,终推出扬州刺史府中长史夏侯绅出刺并州,以卫边疆。夏侯绅年少时不过是远慕老庄齐物,近嘉阮生放旷的人物,但其善于怀抚的性格,还是让朝廷认定并州由这样的人来接手是最为妥当的。
    夏侯绅这几年也算发挥所长,一面大量征辟人士充实幕府,一面分而化之北面匈奴羯族等部,引人归降,惨淡经营数载,并州勉强间竟也再度出现鸡犬相闻之声,就在刚过去不久的凤凰五年的元会上,并州来的使者也这般如是而奏。天子亦念他在晋阳城空,寇盗四攻的艰难处境中败而能振,大感欣慰,怕是那带回天子嘉奖的使者刚返至边关,就已生此动乱?
    那么之前所报虚实,天子不能不心生疑虑,言辞间已多有不快,成去非却更能理解夏侯绅的不易,即便他本对夏侯绅其人并无多少高看之意。当初祖皇帝渡江南下,北方士族未跟从者,后多依附胡人政权,投降异族并非难事,高官厚禄之诱,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抗拒?
    “今上,能得三年五载安定局面,已属难得,边境之局面,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恐吴、韩、孙、白,犹或难之。”成去非只言片语间,又徒增天子不悦,英奴不想成去非竟也说出畏难之辞,尽管这言辞所述亦并非虚言。
    君臣二人,一时也难能定出具体策略,天子纵然再心如火燎,却也清楚,事关重大,明日朝会且不一定能见分晓,遂对成去非道:“时辰已晚,尚书令今日便留宿台阁吧。”
    成去非领旨而出,到尚书台时,内侍见了他,虽一时惊愕,却仍赶紧命人去备热汤,那边榻上睡着的是今晚值夜的尚书郎李涛,李涛素有打鼾宿习,这内侍本是北人,听得此时里头鼾声如雷,又甚是规律,不禁想起幼年家中烧柴做饭所用风箱,一拉一推,犹如此声,面露难色道:“奴婢给尚书令再腾出……”
    “不必了,离早朝也只剩数个时辰罢了,我稍作歇息就好。”成去非挥手示意人散去,并无需他人伺候,自己除去簪缨鞋袜,刚欲卧到榻上,不知何时李涛竟醒了,鼾声骤停,李涛本要如厕,走出来时迷糊间瞧见一人影,并未留意,可他嗅觉向来灵敏,空气中一抹熟悉的淡淡熏衣之香被他捕捉到,这种气味是独属尚书令大人的,成去非身上衣物近来一直散发此香,李涛顿时清醒,定睛一看,那榻上躺着的真的就是成去非,忙上前施礼:
    “下官失礼了,大人怎么……”说着轻揉几下眼角,再度确认一番。
    李涛素与成去非亲厚,乃尚书令得力下属,成去非也不相多隐瞒:“今上急召,遂留于内宫。”
    即使如此,剩下的自然不该多问,李涛却不知怎的忽想起元会偶遇一幕,一时便多了嘴:“大人,可是并州出了事?”
    成去非翻身而起,眉间一凛:“这也是你该打听的?”
    李涛连连赔罪道:“下官不敢,只是元会当日无意听到并州来的几位使者忧心忡忡说到并州时局,那时下官并未着意,以为他们自会跟天子禀报,不想后来没了下文,此时见大人深夜进宫,又联想到此事,下官绝无僭越窥探之意!”
    原早有端倪,成去非现在无法深究那使者当时是否如实禀明实情,天子又是如何作想,只沉声道:“你知道不敢便好。”
    李涛再不敢多话,仍回去歇息。
    并州是否已然朽木索马之势?凉州是否能继续维持平衡之态?幽州人于此事间又当秉持何种姿态?而这天下,且又何时能够休牛放马,偃武修文?
    还未到而立之年的尚书令仰面卧于榻上,无心睡眠,这颗心俨然历经浮沉沧桑,被打磨得坚硬而笃定,这颗心,却仍同少年时一样,向往着八荒无外,九服大同。而那远在边塞的一方大吏,又如何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这同样给年轻的尚书令以莫大的勇气和感慨,此刻外头冷月当空,无声照遍台阁,成去非不由再度回想起司马门前的那场事变,心底汩汩流过一阵滚烫热血,他始终清楚地知道,敌人来自于何方,又是如何在他面前露出狞厉害的爪牙……
    第168章
    当翌日朝会上天子命侍中读完这两份军报时,举朝一片哗然, 这其中自有为骠骑将军客死他乡的唏嘘悲恸, 自有为并州边塞迭乱不止的愤慨烦闷, 而两事同至所带来的错愕仓皇,则是一样的,忧患不平,风烟不靖,东堂之上, 很快分出几派来。
    自宗皇帝最后那几年间成长起来的一代将星们, 几近凋零殆尽,纵然马革裹尸是军人的最佳归宿, 然而骠骑将军作为那代人中仅存的硕果, 就此陨落,不能不让人生出几分疑惑来:那便是倾举国之力,同胡人拉锯几十载的劳师以袭远,前线将士们动辄承受着资粮告罄,唯食薇蕨之苦,一将功成万骨枯, 所成就的也不过是近几十载间这些闪耀于一时将星们的赫赫名声, 这其中很难分辩的是:那些力主北伐驱寇的人物, 到底是真正为了家国大计,还是意在树立个人威望?乌衣巷成周两姓,如何历经几代人努力,自军功发家, 又有后续子弟擅谋清谈,勤于治学,而一跃晋升为江左一等一世家,便是极好的佐证。更有上游许侃出身微寒,亦可成为帝国名重一方的实权派人物,似乎都离不开这一次次的金戈铁马,挥斥方遒,以及累累的白骨所锻造。
    而府库的空虚,国家的困顿,庶民的疲乏,又是否需要北伐来负此责任?庙堂之上,此间猜测,有一二人点出,犹如墨汁染衣,迅速传播开来,不乏共鸣之声。
    “臣以为边境不毛之地,形如鸡肋,贫瘠之地,收之无益,徒耗库府,伤其兵也,此乃国之累赘,与其陷入战事泥淖,误家国天下,不如弃之。”
    既有人振臂一呼,道出此等言论,呼应者随即而起,大有咄咄逼人之势,或云国朝需休养生息,而非穷兵黩武;或有好事者,忽波及度支尚书掌军国大计之故,管理西北给养事物多年,竟问起这几年西北军费琐细,顾曙一时无法,唯模棱两可应付过去,终不能平息此间躁动,廷臣们拳拳到位,无一放空,言辞锋刃皆落在国朝最为敏感钱粮之事上,那一时口齿不伶俐的,也在奋力打着腹稿,等待着宣泄多年积怨一般。
    天子虽早有预料,然而殿上如此势头,宛若秋风扫落叶般刮过,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不过风自北地而来,惊的却是建康蛙声阵阵。
    “那请问,我祖皇帝披荆斩棘,一寸国土一寸血,先人得之不易的山河就要拱手让人?诸位将来有何面目再见先人?”
    “历朝历代,以国土沦丧为大耻,尔等忘了当日长亭对泣?”
    “刘大人此言差矣,既有华夷之分,那边关胡汉杂居,汉人亦多染胡人习气,早无家国之念,还怎可称之为吾土吾民?”
    “此乃燕雀之识!西北无虞,东南自固,并凉等州若失,则兖徐危矣,倘徐州危矣,我扬州北面门户大开,建康将无宴眠之日!”
    此刻出列的正是散骑常侍周云行,这番慷慨陈词自是听得人心头一振,那边已有人接言道:“边关生灵涂炭,有多少心系我大祁的百姓正遭屠戮?臣听闻并州百姓外出耕作且要自配刀棍盾牌,每日惴惴,常登城南望王师,这怎么就不是吾土吾民了?倘胡人占据边城,自会得陇望蜀,长驱直下,届时我等又将何去何从?臣记得尚书令曾设想此情此景,给诸位想出三条路,同僚们可还记得?”
    说的众人面色终为之一变,一时有自顾自交头接耳起来。
    “今上,方才军报中所提及令狐楚之子投奔匈奴人,以致匈奴人直扑晋阳,羯人亦趁虚而入,臣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之处,那令狐世家,乃并州当地豪族,经营半百,素来无不尊之心,如何会突发叛变?臣以为这份军报,定有所隐讳。倘真是世家投敌,朝廷理所应当有所处罚,又有所安抚,一打一压方乃良策。”
    终有人提及军报中令人满腹窦疑之事,殿上一时寂静无声,似都在咂摸着这番话,但很快有人直言眼下深究此点无益,并州已然陷落胡人手中,或重处或安抚令狐一族,都该是平乱之后所要考量的事情。一语刚落,众人依然顺着方才主战主和的路子继续针锋相对,眼看两派势同水火,成炭成冰,乃至最终发展为互相攻歼,互相诋毁,天子终忍无可忍,有司在一旁早察觉出天子情绪上的不满,及时高呼两声提醒,只听天子已开始徐徐发话:
    “先祖之功,朕不能及,然而却不敢相忘于心,我大祁自问无多余之地,寸土必争,寸土必守,这是先祖当年之训,朕一日不敢忘怀,匹夫尚且怀光复河山之心,诸卿连匹夫都不如吗?”
    天子的语调不急不缓,不理会任何人的反应,更像是在对着无形列祖独语着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然此心此情诉至深处,百官竟看见天子眼角隐然已有泪花,一时无语以对,流汗色变,不敢复言。
    “可让李牧暂先都督凉州军事,至于平并州之乱,方是当务之急,臣等请今上早定大将出征,以解边关生灵之困。”中书令张蕴率先出列跪倒于地,其他人一怔,随即跟着附和起来,不过众人心底清楚,上回大捷的首功者邓老将军,自去年入冬,便缠绵病榻,英雄迟暮,纵教人感伤,也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谁来统领平叛三军,朝廷上下,仔细算来,竟无妥当人选,诸将大都前往凉州守关,中枢所剩,要么太老,反之太少,良将后继乏人,已是江左朝廷不争的事实。
    又有粮草兵力等诸多同等紧要的大事,让处在这九重宫阙,七宝楼台的君臣在想到关外那滚滚黄沙,豺狼遍地的场景时,不得不慎重考量。
    大殿沉默有时,东南一隅忽爆出一线铿锵:“臣愿请命出击!”昔日镇北大将军成令轩赫然出列,众人目光一动,纷纷朝老将军望了过去。
    成令轩已须发皆白,乃故去太傅成若敖从叔,亦纵横西北多年,后因膝盖中一流矢,未得及时医治,竟落下残疾,即便如此,将军仍为帝国坚守到年近古稀,才解甲归田,一时传为江左佳话。如今年迈如斯,那腿疾越发严重,此刻出列,可见将军左右肩已然不平,一高一低,盖因那右腿承重不力所致。
    “臣虽早逾古稀,已近耄耋,然精气尚存,臣愿在此立生死状!”见老将军仍有气吞山河之志,英奴不由一阵感动,只听老将军继续道,“臣身后是我大祁如虹国威,身旁是我大祁锦绣河山,身前则是我大祁无数敢死的勇士,臣倘不能奏凯歌,哪怕埋骨并州,也要捍卫我大祁国土!”
    老将军字字泣血,然而一众人等虽面上适时露出该有的敬佩来,但心底却清楚白发老翁如何能再征沙场?时光倒流十年,兴许还勉强尚可,然而人倘不肯服老,而“老”本身岂会自行消融?百官也就当老将军不过给天子一点振奋,给群臣一点振奋,至于自并州而下的这场寒风,谁人要逆风而上,谁人要西出雁门,谁人要从这万千枯骨上取功名,逐胡虏而定边疆,总能推举出合适人选来的。
    “臣愿请战。”前面再度有一身形缓缓而出,众人定睛之时,皆目瞪舌疆,这一回的出头椽子竟是尚书令成去非!
    适才老将军所带来的余韵顷刻散尽,坐上天子亦被震动,望向一脸平静的成去非,天子和百官一样,此刻难能猜透尚书令到底是何心思。明白人一眼便能识破的局面,自觉洞若观火,那么尚书令此刻是糊涂了还是精明过头了?年轻的尚书令居庙堂之高,虽无录尚书事大权,然无人敢轻视半分,他此时离开中枢,请缨北伐,是早有图谋暗自筹划,欲借军功再立威?时人自然不能相信尚书令只心系帝国安危,甘入虎狼之地,想必天子也不会如是想而全齐天真。
    “国朝重臣,本当各司其职,长于处理内政者便坐镇中枢;擅于行军作战者则奔走疆场,内外齐心方可创立大功,各怀异志则功业难就。”大司徒虞仲素持笏道,他两眼尾上虽多添纹路,然看气色,才是方才成老将军所言真正的“精气尚存”。众人正以为领悟到大司徒话中委婉之意,不料话锋紧跟急转直下,“尚书令虽为文官,可少年时就曾于西北驰骋疆场,提刀饮血,国朝多有文士领兵先例,此举未尝不可。”
    殿上一时再次沉寂,百官咀嚼着大司徒前后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一番说辞,似有所悟,似有所得,也不过是各自以为的所悟所得罢了。御史中丞沈复却出面拦阻道:
    “尚书令既为台阁之首,不该擅自离京。另虽有一年半载西北历练,然并无显赫军功,不过爵凭恩荫而出,如何服众?难不保麾下军士议论,有害军心。”
    沈复话音一落,中书令张蕴亦出列跪奏:“臣附议,尚书令虽一心意在为国效力,然而北伐并州乃国家大计,还须靠台阁在其后主持粮秣供给大事,百官虽有内外之分,却皆为安定国家,拱卫天子。尚书令即便不出建康,也自能竭心尽力,倘贸然开赴前线,于国家无半分裨益。”
    眼看尚书令一人掀起如此风浪,东堂之上新一轮的你来我往就势要起,成去非漠然听了半日,好似与己全无关联一般,待众人把话说尽,不得不偃旗息鼓之际,方道:“臣不敢惜此项上头颅,亦不敢于此役有半分差池,时危世艰,臣虽驽马,然志向尚存,恳请今上全臣此心。”
    英奴沉默良久,环顾四下,道:“好,朕全尚书令此心,也望尚书令全朕此心,来人,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