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道:“愿意。”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那年他九岁,得了疫病半死不活,被遗弃在乱坟堆。她十九岁,刚离开药王谷两年,还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
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鲜衣怒马眉目如画。
从此便是十年的羁绊。
火堆哔哔啵啵地响着,偶尔溅出一点火星子。他说:“主人,我夜里睡不安稳,要做噩梦。”
庄槿道:“你不要害怕,我陪着呢。”
他摇了摇头:“有没有安神助眠的药?”
庄槿从包袱里摸出一小只药瓶,往他手里一塞,又去掏水囊。
掏出水囊晃了晃,才发现已经空了。
她起身:“前面有小溪,我去打点水来。你坐在这里不要乱动哦。”
苏柏乖巧地点头。
等到庄槿打了水过来,苏柏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抹了抹嘴道:“主人,我方才听到有兽叫。”
庄槿一下子紧张起来:“没有吧?这里还算是路边,我还点了火。是什么兽?”
“没听出来。从那个方向发出来的。”苏柏朝黑洞洞的树丛一指。
庄槿道:“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就过来。”
一盏茶后,庄槿回来了:“没看见有什么野兽的踪迹啊。”
苏柏正在往周围草丛里洒药,气味有些浓郁,专门用来防蚊虫靠近。
他挠了挠头:“是吗,也许是风吹树叶,呜呜作响跟兽叫似的吧。”
庄槿笑了:“别自己吓自己,胆子大一点。”
苏柏点了点头,把水囊递给她:“喏,你也喝一点。”
庄槿仰头喝了。
两人略略拾掇了一下,背靠背席地而卧,就此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
明月皎皎,星河天悬。
火堆明暗将熄,唧唧虫鸣此起彼伏,身边人的呼吸浅淡而平稳。
苏柏睁开了眼睛。
他从喉间轻轻逸出一声喟叹:“主人。”
庄槿睡得沉沉,没有回应。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去拨了拨火堆,将火重新燃了起来。
他拢了拢衣服,朝三丈外的大树下看去。
那里站着一匹马,旁边还有个黑黢黢的人影。
他缓缓走出去,掩唇闷声咳了咳:“刀姑娘。”
刀烈春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他说:“请带我走吧。”
“走?”刀烈春皱眉,“你想去哪里?”
“我杀了人,不是么。”他苦笑起来,“主人不肯告诉我,以为这样我便不会知道。可那病发作时我虽神志不清,却不代表事后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先前药吃多了,很伤身,也不敢确定我记得的是真是假,所以几次试探主人,她都没有承认。我便以为那只是早年吃药的后遗症,看见的幻觉罢了。直到今日那位少侠出现,我才知,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刀烈春道:“她不会让你走的。”
“我知道。”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所以我求你,带我走。”
刀烈春不禁望向那边草地上静静躺着的人。
庄槿从来没有防备过苏柏,所以现在她睡得很沉。
“那是她亲手做的安神药,效果应该很好。”他说。
刀烈春问:“你想偿命?”
苏柏默不作声。
“她会疯的。”她说,“你舍得离开她?”
苏柏摇了摇头:“我舍不得。”顿了顿,复道,“但我应该这么做。”
刀烈春看着他。
黑夜里他的五官不甚分明,身后火光跃动,照出他单薄的身体轮廓。
“我虽深居简出,却也不免会听到一些旁人对她的评价。她口碑很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她在我面前……”苏柏轻轻晃了晃脑袋,“有时候我会想,我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她把我从一个深渊里拉出来,却又把我推进另一个坑里。我难道是毒.药吃多了,连感情都混乱了吗?”
刀烈春:“你……”
原来这个看似软弱无害的药人,心里也如同明镜。他和庄槿是不一样的人,可偏偏走到一起。
“可是感情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分清呢。我的命由她所救,也自愿奉献出身体,我是她最亲密的人。她沉迷制毒,不爱和人打交道,身边也就我一个人陪着。”
她同他说过很多话,被逐出药王谷时的愤恨,制出新毒时的狂喜,无人指点迷津时的彷徨……那些点点滴滴由她说出口,却记在他的心上。
“是我杀的人。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苏柏说道,“从前我杀过谁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但你一定知道我最近新杀的那个人死于何处。”
“……我的确知道。我还知道,她有个弟弟,很想报仇。”
苏柏轻轻吁了口气:“有人想给她报仇,便好。”
“你想清楚了没有!你若是死了……”
“我想得很清楚了。”苏柏冷静地说,“人在江湖,如一介浮萍飘零。刀姑娘既然已经还清了我主人的人情,又何必再在意她的感受呢?况且我想,你心里也并不是很赞同主人的做法。”
刀烈春沉默。
她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左右摇摆,让自己陷入怪圈。
“请刀姑娘带我去吧。”
“那庄槿醒来发现你不在,又如何交代!”
“我将一包干芍药放在她旁边了,她醒来自然就懂了。”他闭了闭眼,有几分疲惫,“她也未必就不知道我猜到了,也许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是没人去戳破那层窗户纸。”
刀烈春还在犹豫。
苏柏掀了衣摆,就要跪下。
刀烈春一惊,立刻把他扶起来:“你这是作甚!”
“我此身已废,纵然有回春妙手也断不能长命,何况后有追兵,我们二人终究不能长久。还不如死得有用一些,让人好歹报个仇。”苏柏恳切道,“刀姑娘,苏柏求你了。”
刀烈春心下百转千回,最后叹了口气:“你上马吧。”
“多谢刀姑娘!”他拉住马缰,忽又松了手,朝庄槿跑去。
他在她身畔跪下,小心地打开那只纸包,握了一小把干芍药出来,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撒在她脸侧。
芍药,又名将离。
自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他伏低身子,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珍之,重之。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一次。
再见了……我的主人。
他抬指在眼下一抹,起身朝刀烈春走去,没有回头。
刀烈春扶他上了马,同他策马离去。
草地上的火还在燃烧着,干花的淡香、木枝的焦味、草叶的清新,统统飘散在了深夜的风里。
庄槿的眼角缓缓渗出一颗泪珠,流入泥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抛开苏柏不谈,庄槿是一个比较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处世思想大概类似于,“我知道我在干坏事,也知道这是要判刑的,但是我就是要干坏事,也坦然接受判刑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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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
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 可屋子没有人睡觉,所有人都盯着陆挽双看,看她那一双手要如何挽救仍在昏迷中的沈樊成。
陆挽双在沈樊成背上刺下最后一针,收势。
她偏头问:“几时了?”
昌平连忙道:“寅时初了。”
她嗯了一声:“他生命已无危险,只要多加调养即可。你们也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现在去睡吧。”
昌平打开屋门, 门口坐着的殷佑微立刻弹了起来:“他怎么样了?”
陆挽双要给沈樊成针灸, 她是大夫, 看人如同看肉, 其他几个又都是男人,只有殷佑微需要避一避。
针灸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可她看不见他, 不由更加胆战心惊,时不时趴门上去听, 可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到。
昌平道:“陆大夫说了, 沈少侠现在没有危险了, 只要多加调养。”
殷佑微晃了晃, 正要说什么,被殷俊扶住身子:“你快去睡觉吧。”
殷佑微推开殷俊的手:“我……我进去看看他。”
昌平拦住她,干干地笑了笑:“小姐现在还不适合进去, 沈少侠背上还插着针呢。”
“哦……”她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