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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
    也不知那晚上有没有虫子爬她身上,唐宛宛压根没察觉,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她醒来时帐内只有四个丫鬟,外头喧嚣一片。
    唐宛宛洗漱更衣毕了,掀开帐帘循着声瞧了瞧,视线被一堆帐篷挡住了,什么都看不到。只好回到大帐里,好奇地问:“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红素蹲在地上给她系好鹅头靴的系带,笑着答:“长风营的女兵主动跟善扑营的兵士挑擂,比试摔跤,连着赢了好几场,把善扑营那群兵蛋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可给我们女子挣了大脸面。”
    唐宛宛立马来了兴致,麻利地用了两块点心与山药羊乳羹,被侍卫引去了马场处。
    上午的摔跤这么热闹,不光是因为挑擂方为女子,还因为每一回合都是能赌彩头的。唐宛宛这回学精了,全程跟着陛下下注,陛下看中哪个,她就买哪个赢。一上午只赌错半次,这半次还是因为两人打了个平手。
    身后一群朝臣与命妇唉声叹气,直呼自己眼拙。唐宛宛抱着一托盘的金锭子喜笑颜开。
    这副小财迷的模样把晏回逗得直笑,出声问她:“这是怎么,要扩充自己的小私库了?”
    唐宛宛一本正经摇摇头:“昨天听关婕妤说这围场的马是可以买卖的,我打算给大哥二哥各送一匹。”
    其实唐宛宛家里是养着四匹马的,却都是拉车所用,性子温吞,连吃口草都要一根一根慢腾腾地嚼,跟七老八十似的,一点烈性都没有;昨日瞧见围场的马各个四蹄如风,总算有了她心目中马儿的样子,这便动了心思。
    晏回望了她半晌,走了会儿神。等唐宛宛心思都不在这个话头上了,却忽然听陛下肃重说道:“今后你想要什么,直接开口与朕说就是了。”
    “恩?”唐宛宛扭回头来。
    只见陛下对上她的视线,极认真地说:“朕许不了你金山银山,也不能许给你家人功名利禄,送两匹马总还是可以的。”
    “陛下不能如此!这是以权谋私。有功才能受禄,没有由头的不行。”
    唐宛宛连连摇头,小脸严肃:“我爹说了,让我入了宫也得谨言慎行,不能撺掇着陛下以权谋私。我家的就是我家的,陛下的就是陛下的,万万不能混了。”
    晏回听完,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了:隐约觉得泰山大人这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划归到了“外人”的行列啊。
    等到日头快要升到正中,长风营与骁骑营请旨入林中狩猎,好些朝臣和世家公子一同请旨,一些会骑射的姑娘也跃跃欲试。
    关婕妤远远看见自家父兄也往马厩的方向行去,心知他们也要入林中射猎,不想再耐着性子等了,便主动出声问:“陛下,嫔妾可否能跟着去?虽说嫔妾入宫多年,可每年归宁那几日也常跟着父兄去骑马,骑射功夫从没丢下。”
    晏回欣然应允。
    关婕妤大喜过望,正拿了马鞭要走,又退了几步回来,神情窘迫说:“不过若是嫔妾运气差,一头鹿也没猎到,陛下可别怪我丢了您的颜面。”
    晏回只说无妨,又指了四个女侍卫跟着。
    唐宛宛忙问:“陛下,我能不能也跟着去?”
    “不能。”晏回瞥她一眼,施施然答:“你连马都爬不上去,跟着凑什么热闹?”
    关婕妤笑着问她:“贤妃娘娘想要什么?山猪狍子那类的嫔妾猎不来,给您带两只兔子回来还是能成的。”
    唐宛宛摇摇头,只说“你注意安全”,眼巴巴看着她去找自家兄弟了,只恨为什么自己不会骑马。
    这狩猎自然是围场向来不变的主题,大盛朝重文治,又多年没有战事,许多会武的男儿都等着在每年围猎之时大展威风。
    百余人扬鞭策马朝着山林呼啸而去,气势雄浑。即便离得有半里远,唐宛宛仍能感觉到矮案与地面都随着马蹄声微微震颤,桌上盛瓜果的瓷盘轻轻作响。
    晏回见唐宛宛又要伸手去拿点心,连忙止住了她的动作,口中说:“可别吃点心了,一会儿的炙鹿肉能香得你把舌头吞下去。”
    唐宛宛忙把点心丢下了。她只在福满楼吃过一回炙鹿肉,前两年吃的,如今早忘了是什么滋味,却还记得刚把炙鹿肉从铁架上拿下来时那澄黄微焦的样子,仅凭想象便舌间生津。
    她捧着脸期待了好一会儿,直到驾马去了林中的那些身影都看不到了,唐宛宛才收回视线,好奇问:“陛下怎么不去狩猎?”
    “朕射术不精。”晏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辣得微微蹙眉,也不怕大帐里坐着的人听到,声色如常说:“若是朕同去狩猎,众人都会有意无意地让着,等我箭落才敢拉弓,还不敢猎的比我多半头。如此怕是咱们等到天黑也别想吃上午膳了。”
    “陛下射术不精?”
    晏回瞧见她瞠大眼睛的模样,好笑问:“怎么,朕就不能有一样不好了?”
    唐宛宛还连连点头:“我以为陛下什么都会呢。”
    晏回低笑一声:“比你会的多就成了。”
    林子边沿处只有些兔子鸟雀,大一些的猎物都在林子深处,这一去一回起码得大半个时辰。没了关婕妤跟她说话,唐宛宛百无聊赖,只能望着这片林子干等着。
    先前骑马的人都入了林子深处,连个影儿都看不着了,她却还是不收回视线。晏回微一思量,笑着问她:“真的想去看看?”
    唐宛宛忙说:“是呀是呀。”
    “当真磨人。”晏回揉了揉她的脑袋,嘴上无奈,却一点没耽搁,吩咐道己去牵马,自己带着唐宛宛出了大帐。
    带人同骑不能狩猎,他便连弓箭都没带。晏回想得挺明白,左右他射术不精,省得什么都射不中被这小东西笑话。
    这回又是他先上马,再俯身把唐宛宛拎上来的。唐宛宛满心都在林子里,周围侍卫又不多,也就不觉得丢脸了。
    “别扯马鬃,别动缰绳,别踢马肚。”晏回仔细叮嘱了一遍,想不到还有什么该注意的了,当下一连数鞭击在马臀上。里飞沙仰着马脖长嘶一声,欢快地撒开四蹄朝林中奔去,当的是风驰电掣之势。
    两旁的参天古树都成了残影,一晃眼就飞过去了。随行护卫的三十仪卫都跟在晏回两侧及身后,扬起一阵泥尘。
    唐宛宛方才还平稳的心跳立马又到了跟马蹄一样的速度,砰砰砰砰一下下敲在嗓子眼,好像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似的。
    落在她头顶的声音无奈:“宛宛,你别老扯朕裤子。”
    “好。”唐宛宛抖着嗓儿应了一声,松了松手,却是反手过来抓他衣服了。
    已经快午时了,晏回没往林子深处行,入林之后又行了一刻钟便扯了缰绳,本就是带她瞧个稀罕,到这儿就足够了。
    唐宛宛转着头四下寻摸,她平时不爱读书,导致眼力十分不错,一眼就瞧见了五十步外的一撮白毛,压低声音说:“那儿有只兔子!”
    晏回身边的侍卫驾着马慢腾腾地往前行了两步,眼前便没了遮蔽,从箭筒中飞快取了箭,弯弓三箭连发射了过去。
    那只兔子并没有血溅当场,而是被三根箭矢困在了树根上,空隙太小了,它左右挪腾半天也没能钻出来。
    射出这三箭的小兵飞跃下马,咯噔噔跑上前去,将那瑟瑟发抖的兔子拎着耳朵抓了回来。
    晏回奇道:“怎么不一箭射死,反而要费这工夫?”
    “啊。”那小兵挠了挠头,咧嘴傻笑:“属下家中妹妹心善,每每看见我杀兔子杀鸡都要哭好半天,直骂我狠心。属下还当贤妃娘娘也是如此。”
    唐宛宛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说:“其实我还挺喜欢吃兔肉的……”
    ——甜橙兔肉辣子兔丁干煸兔肉什么的,想想就要流口水。
    晏回瞅了瞅这只白毛兔,笑着说:“不过捉都捉回来了,就当是你与它有缘,带回宫去养吧,正好与你宫里那两只垂耳兔凑热闹。”
    唐宛宛接过兔子来瞧了瞧,看明白了,笑眯眯说:“就它孤零零一只多不好啊。要不再捉只母的,也好跟它产崽儿。”
    跟在晏回身边的仪卫都是神射手,抓只母兔自然不在话中,一行人就这么拎着两只兔子回了营地。
    第36章 讲课
    时已深秋, 林中野兽养了一年的膘,正是最肥美的时候。
    许是因为连着三年未有过如此规模的围猎, 林子外围便有许多野兽出没的痕迹, 不用往更深处行。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朝臣带着猎物回来了,将其中最威风的进献给了陛下。
    又等了两刻钟, 真正去狩猎的兵士更是满载而归, 沉甸甸的猎物挂在战马背上,马儿都跑不动了, 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回来。
    其中好多猎物唐宛宛都没见过,指着挨个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 晏回不厌其烦答“这是山猪”“那是猞猁”, 帮她涨了不少见识。
    长风营的火头兵各个刀工利索, 又有内力作底,手中菜刀挥得几乎成了残影,将肉片成片儿的速度不比御厨慢半分。两方争相竞技, 引来一片叫好声。
    片好的肉拿竹签串好,放上了烧烤架。明明一排铁架都立在下风口处, 离大帐足有三十步远,唐宛宛却还能闻着香,不由口齿生津。
    待烤好的肉串上了桌, 唐宛宛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这野畜的肉确实比家养的好吃多了,鲜香滑嫩都占了个全,舌尖还能尝出淡淡的焦香,再刷上御厨秘制的酱料, 香味更是霸道,方一入口便充斥了整个味蕾。
    御厨的手艺配上围场膘肥肉美的猎物,吃得畅快之时再品一口酸甜的果酒,那滋味真是绝了。
    等到用过午膳,许多朝臣与女眷都回了各自帐篷去歇午觉了。唐宛宛没这个习惯,便跟着晏回去了长风营。
    长风营落在一处谷地,入口小,谷地深,四周林木遮蔽,正是个避暑的好地方。营前设有哨塔、拒马、棘篱等物,山中猛兽是进不来的。
    陛下要来的消息早在一个时辰前便传遍了长风营,所有的将士都精神抖擞,不敢马虎。晏回带着兵部一行人刚到,便见长风营上至将军下至典署都候在入口之处,其中多半都是女子。
    为首的宋将军也是一位女将,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她身子骨健朗,尚没有致仕的打算。只是因在京中浸淫多年,少了几分年轻时的莽撞,多了几分世故,亲自给陛下撑华盖去了。
    长风营与别的军营一样,晨起跑步,上午练习骑射器械与列兵布阵,未时正开始坐在学堂里读书识字。
    此时正是念书的时辰,几十排营房中都传来琅琅书声,晏回也不挑拣,抬脚进了其中一处。
    宋将军微一迟疑:“此乃玄字营,陛下不去天字营看看?”
    晏回眉梢微挑,问她:“此处不合适?”
    “那倒不是。只是其中的学生不及天字营聪颖,才刚开始读书识字,又都是贫农出身,臣怕冲撞了陛下。”
    晏回没说什么,抬脚进去了,唐宛宛和宋将军只得跟上。
    学生听见动静纷纷回过头来,见来人虽穿着一身玄袍,衣上却绣有金龙纹,又有将军作陪,哪还有不明白的?忙跪地行了大礼。
    这间营房约莫五丈见方,夫子站在最前头,正在捧着书讲课。见陛下进来了,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忙让坐在最前头的几个学生腾了地方。
    晏回带着唐宛宛就了坐,淡声说:“继续讲吧。”
    讲课的夫子是长风营一位七品典署,也是女子,闻言更紧张了,咽了一口唾沫这才继续讲道:“所谓兵者,诡道也。这意思……大概是只要能打胜仗,用些阴谋诡计也未尝不可,毕竟咱们打仗就是为了赢,管他阳谋阴谋。”
    晏回刚听了这么一句,便微微蹙了眉。
    那典署瞧见他这表情,心里一咯噔,话中就少了两分底气,又说:“‘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这句的意思是……咱们上了战场,不能把自己的底牌露出来……你行,也得表现出自己不行的样子……”
    这典署没上过正经学馆,十几岁时到了军中才开始读书识字,平时给女兵们讲课的时候都是照本宣科念的。学生们听不懂的时候,她就意思意思往细里讲讲,却因为自己本就不甚明白,一句话都讲不通顺。
    方才这句她忘了是什么意思,只能凭着自己的理解讲个大概,打了好几个磕巴。典署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底下的学生面面相觑,弄得她更紧张了,压根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
    “停吧!”晏回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了她,蹙着眉思量片刻,这才慢条斯理说:“治学需态度严谨,为师者更应字斟句酌。你自己都不求甚解,再这么讲出来,岂不是误人子弟?”
    那典署脸色涨红,也不出言辩白,请罪的态度倒是端正,当下跪地沉声答:“末将知罪。”
    其实并非是她糊弄,实在是营中有真才实学的没几个。大部分夫子都是贫农出身,在军营里识字读书,半路出家做了夫子,水平都跟她差不多。懂的地方多讲两句,不懂的地方就语焉不详含糊带过。
    长风营没有官衔的普通兵士共分为天地玄黄四等,黄字营为初入营的新兵,刚入营要先学纪律,要明白何为令行禁止;玄字营开始教他们读书识字,其中成绩优秀的去往地字营学习更高一等的兵法谋略,算是纸上谈兵;地字营中的佼佼者熟读兵法之后才能跻身天字营,跟着将军再学排兵布阵,若侥幸得了际遇,便可平步青云。
    这样一步一步晋升,自然是越上层的夫子教得越好。而营中官衔有限,绝大多数的兵士怕是此生也不能晋升一步。所以夫子教得越发糊弄,学生不求甚解,夫子不求进益,就这么得过且过。
    黄字营这样潦草地教了许多年,也从没有出过岔子,毕竟教错了也不怕,到了地字营天字营,自然有更好的夫子去纠正。谁知今日碰上这么个吹毛求疵的陛下,立马现了原形,所有的语焉不详含糊其辞看在晏回眼中都是斗大的漏洞,这就糊弄不过去了。
    连典署都被陛下不软不硬地训了一通,底下学生更是战战兢兢,都坐得笔直不敢吭声。
    唐宛宛心中惋惜,正这么想着呢,左边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忙转过脸,只听陛下跟她说:“你上去讲。”
    唐宛宛瞠大了眼睛。
    晏回见她一脸懵,不由好笑,又重复一遍:“你上去讲。”
    “我讲?”唐宛宛大惊失色,忙压低了声音飞快说:“陛下我哪里会讲这个啊?我都没读过兵书啊啊,我去讲更是误人子弟啊啊啊啊!”
    晏回示意那典署将兵书呈上来,跟她说:“你仔细看看,可有哪里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