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越是危急的关头越不能逞强,不添乱才是对适任者最好的帮忙。
“你是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来多事吧?”躲在树荫中的冯星野哼哼冷笑,“有没有觉得后悔了?若你早与他成亲,如今便是名正言顺的定王妃,也就不必诸事回避、缩手缩脚了。”
这几日李崇琰缠了顾春好几回成亲之事,可都被顾春虚言避过了。显然冯星野是在暗中曾瞧见过这场景,这是在替人打抱不平呢。
他既是李崇琰的左膀右臂,又是李崇琰的朋友,两人多年来的交情可谓过命,自然就想助李崇琰早日得偿所愿。
冯星野这话说得算是有些冲,不过顾春能体谅他对李崇琰的维护,倒也不与他计较,只是礼貌地勾起唇角,轻描淡写地略作解释,“眼下他尚记不起事,我打算待他恢复之后再说。”
虽说两人已然定情,在此之前也提及过婚姻之约,可她仍旧不想乘人之危,不愿李崇琰在混混沌沌中仓促落定此事。
冯星野闻言顿了顿,又语带试探地出声道:“如今他可不是春日里初到团山时那个闲置皇子,而是堂堂正正的定王殿下了。你就不怕,待他恢复记忆之后,却忽然反悔?”
“若他反悔,我大概会很难过,但并不会就此丢了成人之美的气量,”顾春唇畔的笑意温柔且笃定,“一辈子很长,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想法都可能会变,这没什么可怕的。便是在他没有失去记忆的情况下,若然哪日忽然反悔,我也不会纠缠。”
团山人对男女情爱之事坦荡、热烈又豁达,这十年的潜移默化之下,顾春自然也例外。
她有勇气放下所有顾虑去爱一个人,自就有勇气面对可能的失去。
两情相悦的一双人能携手共赴白头,这是极美好的事,可也不必强求。若中途生了什么差错,无法达成初心的甜蜜愿景,那也并非天崩地裂之事。
躲在树梢枝叶中的冯星野约莫是挪了挪身躯,将那一树绿荫振得沙沙作响,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开始唱衰道,“你倒是底气十足,就吃定他放不下你是吧?你可要记得一个道理,所谓‘花无百日红’,谁能保证他这一世都只将你一人瞧在眼里。”
“毕竟,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一生一世只将他一人瞧在眼里啊。”顾春仰头与他说话半天,脖子都仰疼了,便低头瞧着树下的碎石小径,抬手揉着后颈笑。”
“或许哪日我一觉醒来,也会忽然觉得他没那样好了呢?”
话虽调侃,却是将心比心。对于自己都不敢保证的事,又怎会去执念强求他人必须做到?
所谓“百年好合,天长地久只倾心一人”,这自然是人间一大美事,所有传世之作都会去歌颂这样的情意。
可他们都只是红尘之中的一粟,是有血有肉的肉身凡胎,若然最终不能爱到底,也是人之常情。
只要在爱的那一刻深信不疑、诚心实意;到不爱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便不辜负年少时诚挚爱过。
冯星野静默怔忪片刻后,忽然道:“顾春,你想知道我今日同殿下谈的是什么事吗?”
“不想。”
冯星野贱嗖嗖的偷声笑:“那我还偏要告诉你。”
他今日对李崇琰说的事,是原本该由妙回春亲自对李崇琰说的。
几年前,妙回春就怀疑李崇琰“时不时失忆一段时间”的老毛病事有蹊跷,一直在潜心探寻这症状的根源,试图找出解决之法。
经过这几年的反复推敲,并根据埋冯星野埋在后宫的暗桩们传回的些许蛛丝马迹,两人一致怀疑,李崇琰这个蹊跷毛病与后宫争斗有关。
平王排行第二,宁王排行第五,李崇琰排行第九,而这中间有排行的皇子皇女们,几乎都是早早夭折,足见大缙后宫并不太平。
上回拦截花四之后,因知晓她是平王的人,妙回春便鬼使神差地探了花四的脉,惊讶地发现她的脉象与李崇琰的脉象仿佛有几分相似。
由于当时李崇琰人在团山,妙回春无法切实比较,便一直等着李崇琰能下山到宜阳来,让他再切脉确认一次。与此同时,冯星野也着令京中暗桩循线细探端倪。
今日冯星野接到京中传回来的讯息,几乎可以断定,事情果然与他们之前所料相差无几。
据今日接到的消息,当年李崇琰的母亲司苓自怀孕后不久,便时有恍惚之像,宫中皆传“司充衣似有疯癫之症”。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陛下对司充衣的日渐疏离,直至最终厌弃。
或许,这也是李崇琰自幼不得圣心喜爱的原因之一。
而这种症状也出现在了花四的身上。
花四是平王的人……
平王的母亲,是陈贤妃。当年司苓入宫之前,陈贤妃盛宠正隆,在后宫之势大,连皇后都避让她三分。
如此一来,所有事便隐约有些对上了号的意思。
“那你今日对他说这个,是想做什么?”顾春皱眉。
冯星野道:“虽尚无切实的证据,可种种线索均指向陈贤妃。咱们几乎可以大胆揣测,当年或许就是陈贤妃对殿下的母亲做过什么阴毒手脚,更有甚者,这可能就是导致司充衣年轻早殁的元凶,也是导致殿下先天自带此病症的元凶!我自然是要请殿下定夺,看是否……”
顾春有些生气地瞪着枝叶间侃侃而谈的冯星野,“莫说你眼下并无切实证据,便是有了,你以为李崇琰该怎么做?”
冯星野语塞,半晌没有答话。
顾春越说越生气,嗓音是少见的强硬与愤怒。
“他是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之人,即便最终找到了切实证据,证明当年之事是陈贤妃对司充衣下的手,如今你想他如何?是如后宫后宅争斗那般使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即刻派人将陈贤妃暗杀?还是找出她当年作了什么手脚,暗暗还以同样颜色?!”
时隔十多年,冯星野的暗桩都还能从后宫中探到些许蛛丝马迹,那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甚至皇帝陛下,未必就从不觉得蹊跷。可既这二人多年来都对此只字不提,可见便是将事情捅到御前,也必定不会求到一个公道昭雪的结果。
“李崇琰的当务之急,就该是在宜州站稳脚跟,待他真正成为一个无人敢轻视的藩王之时,大可光明正大在朝堂之上将平王及洧川陈氏赶尽杀绝,这才是堂堂正正的报复!做些小家子气的事一时发泄了怒火,那算个什么报复?要彻底摧毁对方赖以生存的根基,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才是真正的恩怨两清!”
顾春生气的是,冯星野将这尚在捕风捉影的推测阶段的事情告知李崇琰,分明是看低了李崇琰的襟怀格局。
顾春并不崇尚“以德报怨”,可她心性中与李崇琰有某部分相似,便是在清楚自己的实力尚不能一招制敌时,绝不轻举妄动。
冯星野笑了:“我与他相识多久,自诩对他甚为了解,没曾想竟不及你。”
先前他对李崇琰谈及此事时,李崇琰的态度也与顾春此时如出一辙。
顾春这才收了火气,勉强笑笑:“你是用眼在瞧他,而我是用心,所见自会略有不同,你不必介怀。”
冯星野低低笑了,“原本还担心你配不上他,这会儿倒要担心他配不配得上你了。”
“抬举了。”
风动,树影微摇。片刻后,树梢之上再无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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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冯星野已经离开之后,顾春犹豫片刻,便朝主院书房走去。哪知才走到回廊中间,便见李崇琰一脸悒悒不乐地负手立在廊柱旁。
顾春走上去立在他的身侧,疑惑地歪头瞧他:“怎么了?”
李崇琰半晌不语。
顾春笑了笑,将一手伸到他面前。
李崇琰立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面上多少有些笑模样了。
“怎么像是……在生气?”顾春索性拖着他的手将他转过身来面向自己,仰头笑望着他的眼睛。
李崇琰与她面向而立,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晃了晃,忿忿道,“冯星野,真是讨人嫌。”
“那是你自己挑的左膀右臂,怎么你倒嫌弃起来了?”顾春好笑地抬起左手搭在他的肩上,纤润的指尖在他面上画来划去,撩猫逗狗似的。
李崇琰侧脸一口轻轻咬住她的指尖,惹得她娇嗔笑着惊呼,“松口,松口,再不松口打你了啊!”
两人笑闹一阵后,顾春才又好奇地问:“冯星野他……什么事讨你嫌了?”
李崇琰眼神溜向一边,咕哝道:“他凭什么说我配不上你?明明你都看上我了。”
原来是先前偷听到自己与冯星野说的话了?看他这模样,大概只听到最后半截呢。
顾春哈哈笑着抱住他的腰,撒了好一会儿娇,终于给他顺好了毛。
“明日我要回本寨一趟,若是路上行程耽搁了,我便后日再回来。”顾春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下,笑音亲昵。
李崇琰立刻道:“那、那我也一起!”
“不胡闹啊,”顾春拿额头轻轻撞他一下,笑道,“隋峻还等着你明日亲自点选官员呢。别闹。”
李崇琰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恼了。“不管!不答应!我……”
他已经从众人口中明白了自己与顾春的关系,可此刻他仍是想不起来许多事,所以他总是有些不安。
先前冯星野与顾春之间的对话,其实他全听到了。此刻顾春忽然说要离开,他立刻想到她方才说过的那句——
或许哪日我一觉醒来,也会忽然觉得他没那样好了呢?
吓死了好吗?!
顾春不知他心中千回百转,只抬起头笑瞪他:“我得回去取一些东西,最迟后天就回来,你得信我。”毕竟她是响当当的童叟无欺小旋风。
“很、很重要的东西吗?”见她瞪人,李崇琰立刻怂上三分。
“很重要。”顾春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他小声嘀咕道:“比我……还重要?”
顾春想了想,踮起脚尖亲亲他的唇角,才笑吟吟道,“是因为你,那些东西才重要。”
“好吧,你……早去早回。”李崇琰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同意的话来。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他得做一个体贴又大度的人,他得时时惯着她,纵着她。
得让她一直都不会腻,才不会在某年某月醒来时候突然觉得,李崇琰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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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大缙藩王接受分封后, 有权在封地内自行开设府署、点选任用官员僚属, 并可制定、实施部分律法,以便管理封地内的军、政事务。
虽李崇琰的受封过程极其草率,但圣旨既下, 自然也照此执行。
藩王开府建制是件既琐碎又庞杂的事,断断不是三两日就能完成的, 因此也无须急于立刻完善所有事项, 这给还在记忆恢复期的李崇琰留下了缓冲的时间。
由于李崇琰当前的状况还不适合直接面对外界,这些日子主要是隋峻出面应对打点,诸如安置领圣旨前来协助定王开府的京中来人、整理宜州本地既有官署中主事官员名单并熟悉各署现状、处理朝中各方势力及宜州本地官员、豪绅们的贺礼与答谢等事宜。
隋峻性子本就较为圆滑, 很会顺风使舵,名义上又出自御前, 在人情世故上倒没遇上什么棘手的问题;加之这大半年在团山协助整军的过程中,李崇琰将该提点的事提点过之后,便放权任他独当一面, 这也让他积攒了不少经验, 应对起这些场面也算游刃有余。
不过,旁的事他大可自行斟酌, 可诸如定王府的选址、开府后各官署官员的任免、调动这类的大事, 就需要李崇琰亲自定夺了。
经过这大半年的磨合,隋峻已熟知李崇琰做事的习惯, 此前已事先亲自带人去看了几处适合王府建宅的地点,并将几套大致规划整理成文,今日递交到李崇琰面前, 只需他做出选择即可。
李崇琰一目十行地将那几套规划都过了一遍后,将那厚厚的文书折子随手放在书桌上,兴致缺缺地淡声道:“太麻烦,就在这处宅子门口直接挂上定王府的牌匾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