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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于是这场伏击顺利地变成了一次绞杀。
    各家院墙上随处可见的十字箭孔中悄无声息地探出寸许箭头, 待猎物进入狩猎范围的一瞬间, 箭雨齐发, 似是无声的战鼓与号角。
    同一个位置的十字箭孔内绝不发出第二箭, 藏身在箭孔后的猎手们在猎物试图反扑之前早已撤离或隐匿,这使所有的反击如重拳打上棉花般徒劳。
    小组阵型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冲散后,嘉戎人见势不妙,竟连小组阵型也放弃,当机立断逃出毫无遮蔽处的石头主街,化整为零, 各自为战,纷纷退入离自己最近的支巷, 试图寻找藏身地点。
    突如其来又无法还击的攻势显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猎物的慌乱,这导致他们根本没发现, 那些箭雨其实是一个封锁阵, 真正目的就是迫使他们无法回撤,只能往寨中支巷深入。
    当他们分别进入十数条支巷后,才知比起一览无余的石头主街来说, 这些看似可供藏身的支巷才是真正的死地。
    每条支巷仅一处生门,当猎物进入支巷后,地处生门两旁的宅院侧门突然同时门户洞开, 两辆刀车缓缓滑出,旋即并排、靠拢,转瞬之间就将生门之内封为死地,并朝支巷内寸寸推进。
    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往巷中更深处奔去。
    而每一条支巷最尽头的回雁剑阵,便是他们今夜此行的最终点,也是他们一生的最终点。
    对他们来说,最为凄凉之处在于,自他们踏入石头主街,到他们死,通常都不会有一个正面相持的机会,若他们中有人心怀着“在面对面决斗中壮烈战死”的光荣梦想,那是注定要落空的。
    在三个月前李崇琰初到本寨时,曾在司凤林手上吃过回雁阵的亏,可此时他才确定,当日司凤林真的只是在与他玩闹,绝无半点恶意。
    因为此时被击发启动的回雁连击阵上的每一片锋刃,显然都是淬毒的。那些被困入阵中的嘉戎兵每每在试图冲阵时,只要被锋刃沾身,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便无声倒地,连个留遗言的间隙都没有。
    “春儿,你方才说,鸟语哨音里提到,来的共几人?”李崇琰再次以俯瞰全局的目光扫视支巷中的每一个围歼点。
    顾春有些惊讶地抬头,在黑暗中朝他站立的窗畔投去奇怪的一瞥,影影绰绰中不见他回头,便有些别扭地答道:“十七人。”
    “十字箭阵放倒三人,回雁阵十二人,”李崇琰再次以目光向外逡巡一遍,确认无误,不禁皱眉,“还有两人去哪儿了?”
    因顾春在夜里视物不清,一开始便放弃在窗前观战,此刻听李崇琰将猎物人头细细点了一遍,就在心中默了默寨中地形,“没事,约莫是谁方才故意漏的。已有一年多没有猎物上门,有些坏心眼的崽子大概憋疯了,玩呢。”
    果如顾春所言,不消片刻,方才趁着暗夜乱中躲上树梢的两名猎物很快狼狈现身——
    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簇无差别地蜂拥至每一棵树梢,他们别无选择。
    不到半个时辰,嘉戎十七人小队无一活口。从头到尾,未真正见到团山屯军一人。
    ****
    当“清场诱敌,全力击杀,不留活口”的鸟语哨号令一出,整个本寨便浑如一套巨型的九连环,各在其位却环环相扣。
    稚子及已退出屯军在编名册的老人通过各家地道入口从容而安全地通往白石楼,由司梨负责接应及清点人数后,安置于白石楼的地下暗室;司凤梧带队镇守白石楼外围;叶家人护住白石楼地下暗室入口。
    而其他屯军在编人员全部进入已清空的本寨各处,以箭阵将人赶入各处机关,并在确认机关得手后,全员弓箭齐发,无差别密集覆盖所有可能藏身的位置以完成清扫收尾。
    从头到尾,屯军这头的人全在隐蔽位置,无需一人露头。
    “只不过是十七人的小队,为何竟动用了本寨全部屯军四百余人?”李崇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顾春。
    他从军十载有余,从未见过如此谨慎过头的打法。所有人倾巢而出,却只为全灭一个十几人的小队,太奇怪了。
    顾春手执火齐珠缓缓起身,明丽的五官在瑰色的柔光里显出淡淡的悲伤,言辞间却隐有保留:“无论对方来多少人,都是这样的打法。”
    这就是她今夜执意想要李崇琰观战的原因。
    因她身份尴尬,许多话一旦从她嘴里说出来,先天便失了令人信服的立场,于是她只能寄希望于,李崇琰多年沙场征战的经验能看破其中的玄机。
    李崇琰一臂环在胸前,另一手长指轻点下巴,若有所思,“这样的打法,应对对方的斥候或小股前锋偷袭自是游刃有余,可若是对方集结大部队冲破东山碉楼的封锁直扑下来……”
    便是死扛也扛不过三天。
    这便是前年冬天那场围歼之后,顾春在满寨欢庆的气氛中忽然想到的凶险关节。
    她自小不习武、不习兵,只是因为幼时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排兵布阵有一些微弱记忆,又因并非身在迷局中的屯军在编人员,所以反而旁观者清。
    多年来嘉戎只派小股人马潜入寨中,每一次团山屯军都将之全部绞杀,从无活口。
    痛快是痛快了,却始终不明对方意图,这其实很可怕。
    “为什么?”李崇琰认真地看着她,神色严肃。
    这些日子他的整军方案遭到巨大阻力,就在于团山屯军拒绝按照南军那样的排兵布阵重新接受整编。
    今夜这样过分谨慎的场面已经证明他的判断无误:四大姓家主对屯军的正面作战能力毫无信心,才会采取这种看似干净利落,实则守势到极致、隐患无穷的打法。
    顾春喉中紧了紧,略顿之后才应道:“因为,团山屯军是被遗忘的孤军。”
    仅有的兵源,便是一代代长起来的孩子。
    不会有援军。不会有人员补给。死不起任何一个人。
    只能用这样看似机巧的险峻方式尽力减少己方的伤亡,并且,以此激励士气,“看,我们每一仗都赢”。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假象。
    这根本就是巧妇难为无米炊的权宜之计,漏洞百出,危机重重。
    一旦嘉戎按捺不住举大军越境,除了全员殉国之外,团山屯军根本不会有别的结局。
    晶莹的泪珠自顾春眼中大颗大颗地滑落,她很想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可她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伤。
    “团山没有怕死的,谁都不怕,”她纤细的身躯因为悲伤而微微颤栗,“可我不愿看到有那么一天,团山屯军无声无息覆灭在毫无还手之力的碾压下。”
    所以当初在屏城的济世堂内,当她意识到李崇琰是南军的人时,她以为一切会有不同。她以为南军的介入能给团山带来一些改变,能使那些她熟悉的战士们有一个光荣而热血的结局。
    可是三月个过去了,即便如今李崇琰已手握司、江两家的家主令牌,却仍不能真正将团山屯军调度自如。
    因为根本没人告诉他,团山屯军的调度,压根儿就不认令牌,只认人。
    顾春在团山十年,多少知晓团山对皇室有天然抵触的情绪,但她不知这恩怨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如何解法。
    可她很清楚,若长此以往,团山防线将越来越颓势毕现,一旦溃败,山下的屏城根本守不到南军驰援之时。
    最可怕的是,屏城有水路、陆路直通中原腹地,若团山失守,将会等同于打开了国境西南的大门,任强邻长驱直入中原腹地。
    那时候,百年来无数忠骨长眠青山、但从不为人所知的团山屯军,将背上永远洗不去的骂名。
    李崇琰举步行来,将哭到发颤的顾春揽入怀中,抬手抹去她面上汹涌不绝的泪水,轻声问道:“既你已看出了这其中的隐患,为何不向他们提出来?”
    “我并不懂得军中之事,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我不确定,我想得对不对,”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如攀住浮木般紧紧环住他的腰身,“而且,在屯军的事务上,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的。”
    此刻的相拥并无半点绮思杂念,感受到她颤抖的身躯和连绵的泪意透着无比的绝望与焦灼,李崇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哄小孩似的轻抚着她的后背。
    “为什么不会有人听?”
    “因为,”顾春的声音渐渐平静,稍顿片刻后才自他怀中闷闷响起,“我的父亲,是顾时维。”
    十二年前,原州门户项城城守顾时维判断失误,导致原州门户大开直至沦陷,两年之内原州近十城被屠,焦土千里、哀鸿遍野。
    所以,人们都称他,卖国贼顾时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对搞事环节的大力支持!!!爱你们么么哒~~~
    第33章
    大缙周边强邻环伺, 是个在尸山血海中劈出一片立身之地的国家。
    自立国起,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见惯了各种惨烈的场面, 虽说至今已有九十余年无大战,可边境上与周边邻国的小型战役却也从未停止过。
    因此, 光化二十六年秋天, 原州失陷、十城被屠的那场败仗, 与立国初期好几次被外敌打到举国之内十室九空的惨状, 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
    顾时维之所以引起举国哗然,留下卖国贼的千古骂名,是因为他在得知项城失守的消息后,居然自尽了。
    虽近百年来受新学影响,渐起重文轻武的风气,但以武立国的大缙人骨子里始终有一个举国共识的底线:武将死战。
    若是马革裹尸, 那虽败,犹荣。
    如若当年顾时维能带残兵殊死抵抗、等待援军, 或是退往原州之后的遂州、翊州重整旗鼓,即便最终的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大约也是可以被宽恕的。
    可他不堪心中重负, 选择了在自己的一队残兵面前当众自刎。
    他丢下了他曾起誓守护的项城百姓,丢下了面前幸存的部属,放弃了反击的希望, 放弃了身为武将的尊严与责任。
    面对败局,他没有将最后一剑刺向敌方,而是刺向了自己。
    这是大缙战史上最大的耻辱。
    因为他这懦弱的选择, “卖国贼顾时维”这个骂名注定被记入史册,千夫所指。
    项城失守那时顾春还未过七岁生辰,且常年与母亲生活在原州的顺庆城,对项城那头发生的事并不清楚。
    项城失守的消息传到顺庆后不久,她的母亲便请托了家中奶娘,将她送往团山来找叶逊投亲。
    那时项城虽失,但顺庆还算相对安全,经过一番打点,小顾春被安全送出中原。
    可是,经过一年多的辗转奔波之后,奶娘将她护送到离屏城还有近二百里时,将她偷偷丢下,不知所踪。
    她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奶娘在消失的前夜,曾悲伤的苦笑着对她说——
    去团山找你舅舅,然后活下去。不过,可不必活得太好。
    当时九岁的顾春并不完全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后来渐渐长大,她便懂了奶娘当年苦楚煎熬的心境。
    她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替她换一条生路,所以奶娘一路护她出了中原;可她不该活得太风光。
    这或许是原州十城的百姓对顾家最大的宽容。
    正因为此,多年来顾春从无建功立业之心,也无出类拔萃之志;最后,当她发现哪怕自己医术庸碌,还是会得到别人的尊敬与感激时,她索性连习医之道也自行弃绝,做了个不起眼的小话本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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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我也没有什么惊世之才,”顾春就着李崇琰的衣襟左右摇摆着脑袋,偷偷擦去面上的眼泪,“就……随随便便过完这一生,其实挺好了。”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委屈。
    她没有提笔治世之才,也无跃马定边之能,原州人又不屑要她的命,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替父亲为原州人做些什么。
    她唯一能做的,大约便是绝不能让自己风光现世,好歹让原州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图个眼不见为净。
    她今夜失控的哭泣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团山屯军的命运忧心,却又束手无策。
    她很怕团山屯军因为各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最后落得和父亲同样的下场。
    那样的话,团山的孩子们,或许也将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行尸走肉般浑噩的活着,不敢奢谈什么抱负与希望。
    李崇琰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安安生生靠在自己怀里不要乱动,沉吟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缓声问道:“所以,你的母亲被从叶家家谱中删掉,是你的主意?”
    他知道了什么?
    顾春惊慌地抬头,头顶却正正击中李崇琰的下巴,痛得他险些飙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