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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琴声是有这样的魔力的,传说中妖琴师能以琴音将人带入自己制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约没有妖琴师,却有高明的琴师,能以琴声传心,传情。
    众人都被琴师俘虏的时候,唯有一人,不为这琴声所动。
    他既不像姜幼瑶孟红锦之流,因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萧德音因琴艺而恐惧,也没有如其他众人沉迷其中,他就瞧着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没有一丝改变。
    姬蘅在看着姜梨。
    他睫毛长长,衬的眼神也十分潋滟动人,仿佛也沉醉在其中去了,可是细看时却能见,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将自己与琴声隔绝开来,也像是将自己和人群隔绝开来。
    他看姜梨弹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请来的戏班子唱戏,看校验场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声中,就像是看戏中戏。
    台上台下众生相,红尘熙熙攘攘,他像是个一个薄情的美人,站在戏外冷眼旁观着,好做看戏人。
    他很清醒的抽离着。
    有人抽离着,有人沉迷着,那弹琴的人姜梨如何?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琴声的哀怨和她内心的凄怆仿佛成了两个互相增长的影子,争先恐后的拉长着。她像是被一分为二,一个疯狂的薛芳菲,在琴声中如泣如诉诉说着自己的悲哀,一个姜梨,冷静的瞧着台下的众人反应。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修阻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馀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兮皆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悲哀总有尽头,琴声总会收尾。
    姜梨弹拨完最后一个曲调,猝然收音,巨大的响声过后,是空落落的安静。
    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地万物都好像在为这悲哀的琴音默然。
    台下的柳絮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抬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湿漉漉的眼泪。再看周围,闻音落泪的不在少数,皆是怅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终于有人在校验场上弹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乡间小调,却更为这悲怆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众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台上的姜梨,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能弹出这一首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验台上,微风吹得她的发丝猎猎作响,她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静。
    姜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她对上了一双狭长的漂亮凤眼,里面满是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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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73 章、第七十三章 爱美
    倘若将这一首《胡笳十八拍》比作一场戏,众人或因唱戏人愤怒或恐惧,或因戏曲本身悲喜顿生,终究是被人牵扯着情绪,在所有人都入戏的情况下,乍然再看到一个清醒的人,就足以令人惊讶了。
    姜梨盯着那双漂亮的凤眼,一时间也揣摩不清那双眼里包含的情绪,只觉得心里凉凉的,差一点被人看穿。
    那位喜怒无常的美人肃国公,在打量她,可能还在试着发掘她的秘密。
    姜梨垂眸,掩住心里万千情绪,施施然对着台下行礼,她弹过了。
    众人目瞪口呆的瞧着她。
    一时间,所有的嘲讽、讥笑、不屑甚至谩骂都戛然而止。如果说之前的上三门,姜梨得了魁首还难以服众,因着到底不是当着所有人面进行,那眼下质疑她的人也无话可说。
    在台上弹琴的,可就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考官里,那位快乐的小老头儿绵驹率先喊了出来,他道:“小丫头,你的琴是谁教的?”
    首辅家的千金被叫做“小丫头”,实在有些唐突。不过这人就是洪孝帝最喜欢的宫廷乐师,姜元柏也得卖他一个面子,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绵驹的一句话,让众人回过神,确实,姜梨这一手琴艺众人都瞧见了,那指法熟悉,可不像是第一次摸琴的人,看她的模样,只怕已经学了许多年。可那寺庙庵堂里又没有琴师,莫不是哪里来的高人?隐藏于俗世之外?
    姜梨一瞧绵驹熠熠发光的眼睛,就晓得绵驹心里在想什么,干脆顺水推舟道:“家师已经远游……”
    呵,果然是有高人指点!
    绵驹差点按捺不住就要扑上前来,一迭声的追问:“你那师父叫甚么名字?家住在哪?去往何地了?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姜梨为难的看了他一眼,含含糊糊的道:“学生也不知道……”
    绵驹闻言,先是有些着急,随即想到了什么,又长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些高人大都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一生如风般自由,又怎会为俗世所累。”又看着姜梨,颇有些羡慕的开口:“你这小姑娘倒很有造化,小小年纪就能得这样的高人指点,这辈子也都能受用不尽。我怎么没这样的造化?哎!”
    姜梨见他长吁短叹的模样,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绵驹的话,到底是让别人心中解了惑。
    周围的人俱是谈论起来。
    “原来姜二小姐是得了高人指点,难怪弹得这般好?我瞧着比方才姜三小姐的还要技高一筹?”
    “那可不?绵驹先生不是说了,能被绵驹先生成为高人的,自然很了不得。姜二小姐出师高人,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姜二小姐可真是好运,说不准日后能成为琴师。你瞧绵驹先生的模样,这是起了爱才之心呐。”
    “啐,放着好好地首辅千金不做去做琴师?姜二小姐又没毛病。”
    耳边的谈论从方才到现在,仿佛一下子就天上地下。叶世杰有些愕然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想清楚后,又忍不住失笑。
    一开始他忍不住为姜梨揪心,可又隐隐觉得,姜梨或许能有自己的办法。那个势力的、看不起商户的千金大小姐如今长大了,变成了和过去迥然不同的人,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变得比从前聪明多了。
    姜元柏听着周围的同僚夸奖姜梨的声音,一时间心意复杂难明。一方面,无论如何,自己的女儿得了旁人赞赏,总是让他高兴的事。另一方面,看着姜幼瑶委屈的模样,他又有些心疼。
    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宝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小女儿,从来琴艺一项都是姜幼瑶最擅长的,如今被姜梨比了下去,姜幼瑶必然很难过失望。
    事实上,姜幼瑶心中的妒忌大于难过,仇恨大于失望。在姜梨开始弹拨《胡笳十八拍》的时候,姜幼瑶就晓得,今日的局面,怕是又要因为姜梨而搅混了。她看向季淑然,见季淑然也是一脸凝重,心里就隐隐有些失措。
    失措过后,就是深深地羞耻感。
    被姜梨比下去,被一个扔在庵堂里早就一无所有的姜梨比下去,这比杀了姜幼瑶还难受。尤其是看到周围人对姜梨琴艺的称赞,就无异于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在姜幼瑶脸上。
    夸姜梨弹得好,那她是什么?
    就在姜幼瑶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时,坐在她身边的季淑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她道:“不要慌,还没到最后,未必会输。”
    听了季淑然的话,姜幼瑶才渐渐平静下来,虽然心有不甘,却终究没有时态。
    姜幼瑶的神情变化也被姜玉娥尽收眼底,心中虽然疑惑季淑然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更疑惑的,是姜梨怎么会在琴乐一项上如此出众?
    本以为回府后的姜梨,是比自己还要不如的可怜虫……可是事实接二连三的证明,姜梨仍然能踩在自己头上。
    姜玉娥恨恨的盯着姜梨,不晓得是在为自己父亲庶子的身份不甘,还是为自己比不上姜梨而不甘。
    此刻,孟红锦心里也十分不舒服。但凡姜梨得了什么夸奖,人们总是要怜悯的看她一眼,每个人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赌约。看着孟友德难看的脸色,孟红锦心里也十分后怕。倘若姜梨真的在明义堂的所有校考中拔得头筹,自己就要在国子监门口脱去外裳给姜梨跪下来道歉。
    那样一来,自己就会沦为整个燕京城的笑柄了,还会让孟家抬不起头,父亲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孟红锦的后背,蓦然生出一阵凉意,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一面。
    不会的,她安慰自己,姜幼瑶也弹得不错,姜梨未必就会夺魁,不会的……
    姜梨走下了台,她没有回到姜家那边,而是走到正对她招手的柳絮身旁。
    柳絮兴奋的拉起她坐下,姜梨还是第一次见这姑娘有如此多的情绪,柳絮道:“姜梨,你方才弹得那首《胡笳十八拍》实在太厉害了!难怪你方才上台前要说弹没有人弹过的,《胡笳十八拍》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校验场上弹,我瞧着你比姜幼瑶弹得好多了,连我这样琴艺平平的人都能感觉到你琴声里的意境,以你说的‘琴心’来看,这一场,魁首非你莫属!”
    她说的很有自信,像是她就是考官一般。
    姜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她睨了台上一眼。
    校验台上,绵驹正对师延道:“小延延,方才姜家那小丫头弹得,你觉得怎么样?”
    “小延延”,乐官师延板着一张脸,对绵驹给他的称呼不置可否,道:“还可以。”
    世人都晓得,乐官师延最是傲慢挑剔,大部分人在他那里得来的评价也无非是“太难听”“可怕”“不好”,得一个“还可以”,那就说明师延对此人已经认可了。
    绵驹显然十分了解师延的个性,当即就一拍巴掌道:“我就知道小延延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样,我们这样的高手,都是这么以为的!”又看向惊鸿仙子和萧德音,问:“仙子和萧先生怎么看?”
    惊鸿仙子有些为难。
    她是拿了季淑然银子的,“贿赂考官”这事,过去的明义堂从未有过,惊鸿仙子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本想着如今的明义堂,在琴艺上能与姜幼瑶一较高下的根本没有。姜幼瑶就算凭借自己本事也能得魁首,季淑然给她拿的银子说是对指点姜幼瑶的酬谢,可那酬谢也太丰厚了些。
    惊鸿仙子也就接了,想着这是顺水推舟的事,反正姜幼瑶本来也是可以得魁首的,不弱做个人情给季家。而且姜幼瑶到底算她半个徒弟,于公于私,她都要偏向姜幼瑶一些。
    本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道半路中杀出一个姜梨来。平心而论,姜梨的琴艺在姜幼瑶之上,尤其是姜梨以十五岁的年纪能领悟“琴心”,在眼下实在是凤毛麟角。
    惊鸿仙子爱才也清高,但常年混迹于风月场所,即便只是清倌,也晓得人情世故。姜梨固然很好,可她拿了季淑然的银子。姜元柏的两个嫡女,姜梨七岁就被送走,姜幼瑶才是跟在姜元柏身边长大。姜幼瑶更受宠,姜幼瑶还有季淑然和季家,姜梨什么都没有……
    “姜梨很不错,与幼瑶不相上下。”惊鸿仙子斟酌许久,才道。
    此话一出,不曾想绵驹直接乐了,道:“仙子莫不是看在姜幼瑶是你徒弟才偏心与她?我瞧着姜梨小丫头可比姜幼瑶的造诣多多了,且不说《胡笳十八拍》比《平沙落雁》更难,关于意境的领悟,姜幼瑶在门外,那姜梨小丫头可是已经进了门了。仙子,怎的如今越发世俗,再过几年,怕是连你自己的‘琴心’也失了!”
    这话说的极为不客气,几乎是不给惊鸿仙子面子了。惊鸿仙子在望仙楼做清倌开始,便时时被文人墨客捧着,何曾被人这般不客气的斥责?当即脸上一片通红,羞恼不已。
    “罢了,萧先生如何看?”绵驹又问萧德音。
    萧德音沉吟了一会儿,却是出乎意料的开口道:“我也以为姜梨同姜幼瑶不相上下。”
    这便是不承认姜梨要好过姜幼瑶了。
    绵驹当即冷笑一声,看着萧德音的目光也变了,他问:“萧先生莫非也收了姜幼瑶这个徒弟?怎的一个两个都昧着良心说话。”
    萧德音道:“倒也不是,姜梨固然弹拨的很好,可《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子凄怨太重,不如《平沙落雁》意境开阔。《胡笳十八拍》指法与《平沙落雁》不相上下,难就难在意境,毕竟曲者的凄怨之心,常人难以感同身受。但就德音本身说来,不喜凄怨之音,琴心如人心,倒喜欢疏荡辽阔之意。”
    “真是胡说八道。”绵驹被萧德音一席话气笑了,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琴心还分高下。恕我直言,萧先生,你这样沽名钓誉的琴心,只怕已经担不起燕京第一女琴师的称呼了。且不提惊鸿仙子,那已经过世的状元夫人薛芳菲娘子也比你强,再过几年,怕是那姜家的小丫头姜梨也胜出你多矣!”
    这番话可是毫不客气,却说的萧德音勃然变色。
    她道:“绵驹先生慎言!薛芳菲私德败坏,你竟然拿我与她相提并论?”
    “说的萧先生人品很好似的。”绵驹语带嘲讽。
    “你!”
    这校考还没结束,两位考官都要先在台上吵起来了。虽然绵驹看起来很好说话,却是个极为固执的老头儿。惊鸿仙子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两位何必动怒,这还有别的学生尚未上台,等他们一起上了也不迟,倘若中途还有琴艺更高超的,便不必难以取舍了。”
    绵驹冷哼一声,这才罢休。可是几人却心知肚明,只怕接下来的学生里,要想超过姜梨和姜幼瑶二人的,根本没有。
    最后还是要争执一番的。
    台上绵驹和萧德音的争执,也被姜梨看在眼里,虽然她听不到两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大约也能猜得到一点,是关于她与姜幼瑶的琴艺。绵驹想来是推崇自己的,因为绵驹在进宫之前,只是个普通的民间乐师,姜梨弹琴前的一首乡间小调,应当很合绵驹的性子。
    至于萧德音,若是从前,姜梨信她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可是眼下……就说不定了。
    周彦邦紧紧盯着柳絮身边的姜梨,方才姜梨的琴艺再一次震撼全场,他便又在心中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和取消和姜幼瑶的姻亲,和姜梨在一起的念头。姜梨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阴差阳错,说不准他们现在都已经成亲了。
    这样的女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周彦邦想,如今姜梨凭着自己的本事,大约已经洗脱了“草包”之名,这样一来,父母亲的反对定也不会这般激烈。虽然有毒害嫡母之名,但宁远侯一向疼爱自己,应当也会妥协。只是这样一来就对不起姜幼瑶了,想到这里,周彦邦有些内疚,只得从其他地方补偿她。
    在周彦邦思量着姜梨的时候,他身边的不远处,沈玉容也是目光迷惘。
    姜二小姐在台上抚琴的时候,莫名让他想到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说起来,薛芳菲的琴艺也是一绝,当初在襄阳桐乡的时候,薛芳菲经常抚琴,那时候他常常站在薛家门外,墙头下听着里头佳人的笑声和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