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积雪渐渐爬上了木屋的台阶,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隐约有温馨的火光摇曳。
又五日,
乾康八年的年末,诚王凌华下葬。
这位诚王爷在时,并未建下什么大功业。先帝在时,诸皇子中他也并不算出挑之人。然则在他病殁之前,却为锦朝百姓打了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
凌承封了自己的这位皇兄亲王尊位,进其遗孀尊位,更给诚王加封了数十个名头嘉号,亲自守灵,选定了吉日、吉时送入陵寝。
诚王出殡,京中百姓自发相送。
征虏军已散,但军中在京的士兵们,也披甲戴胄、自愿上街,送了他们这位征虏大将军一程。
只是,征虏大军中、白溪已经调任,上官尘奉命前往言城守备,叶问夏远征撞潼关,而江俊抱病,几位副将没来多少,倒是文官也有不少相送之人。
其中,头一位的,便是尹正。
没人知道那日皇帝在政事堂内对尹正说了什么,而尹正又对此作出了什么回应。只知道,那日河南巡抚尹荣闯入了诚王凌华暂时停灵的府邸,跪地不起祈求太贵妃的原谅。
手持三尺青锋,愿以命抵命,换取太贵妃的原谅。
已经突然苍老的胡氏瞪着这位义正言辞的尹巡抚,默默良久。
最终,那些期待看尹家好戏的人、没有看到,那些赌咒尹荣必死而龚家、尹家因为龚良泰一纸奏折要闹翻的人、也没看到。
尹荣被革除了一切官职,入诚王陵守灵终生。
而龚家和尹家依旧稳固,在朝局之中,除了行事收敛一些之外,并无大的变动。
倒是镇国大将军江近天的辞官,让许多人惊讶不小。
这位老将军一生戎马,江家在京城也算是八大家,他在本族之中几乎是族长一般的地位,如今却说离开就离开,丢下江家各个宗族,由他们自生自灭。
不少老将军的至交好友都纷纷相劝,凌承也极力挽留。
但江近天去意已决,多年来思虑成熟,一条条辩驳过去,竟然也叫众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凌承应允他辞官的当天,正是乾康年的小寒。
断断续续下了十多日的大雪,在那一日终于停歇,放晴的天空下,蓝天白云,一片暖意。老将军没有知会任何人,甚至下了早朝、接到圣旨之后,便一个人、驾马车南行而去。
当老将军的故友想要给他践行的时候,他的人,早已离开了京。
许是小年夜里,老将军已经把想对江俊说的话,都说尽了,那日他离开江俊没能来相送,老将军似乎也并不在意。
而卫五关于这位“老丈人”、“老公公”的最后记忆,便是他哼着小曲儿挥动马鞭,头也不回地冲他丢下一句“照顾好俊儿”的背影。
那样潇洒,那样恣意。
想起老将军送给他的那样东西,卫五陡然间发现——其实老人家可能早就发现了他同江俊的关系,只是出于父亲的关心,以及无能为力,才没有点明。
握了握手中的东西,卫五摸了摸面上的面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人群里。
倒是镇国将军府这边,空荡荡的院落里,原本的仆婢都已经散尽。晴朗的雪天里,融化的雪水将整个府邸都清洗得十分干净。
尹氏身着一身红衣,目光有些呆愣地跌坐在写有“尚武堂”三个大字的大厅里。
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张薄薄的信笺。
这封休书,江近天给她的时候,照顾足了她的掩面,信封上什么也没写。若没人打开信封,便无人知道里头到底写了什么。
“你若还想跟我走……那你便撕了这封信,三日后,我在南渡口等你,我们去江南,做一对普通夫妻。”他说。
而尹氏坐在这里,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站不起来。
她眼前只有一片一片的红,还有耳畔不断的声音告诉她:江近天走了、不要她了,江家没有了,大将军府也没有了……
尹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她还要这样做多久。
她是尊贵的尹家大小姐,是那个曾经在京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巷上着一席红衣跑马,无论撞翻了多少平民,欺负了多少士兵,都不会有人敢说她不是的尹燕。
是正二品镇国大将军的夫人,是三权首领之一御史中丞尹正的亲妹妹。
被休?
尹氏从没想到、也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呆坐在这里,无法接受眼前的打击。
直到——
她眼前摇摇晃晃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小靴。
“母亲。”
尹氏眨了眨眼睛,抬头凝眸了半晌,才看清楚了眼前半大的孩子,还是那个胖墩墩的江睿,可是他的眼里,却充满了一种像极了老将军江近天的神情。
“……睿儿?”
“孩儿今日回来,只是来同母亲告别,”江睿的声音沉稳,虽然稚嫩,却好似不是他这个人:“孩儿已同舅舅商议过,明日便会入宫,做绵佳公主的伴读。”
尹氏迟钝的表情,终于在一瞬间活络。
“睿、睿儿?”她想站起来,可是僵硬的双腿让她一瞬间跪倒在地,“你、你要入宫?!你、你要离开娘么?!”
江睿圆嘟嘟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容:“不离开娘,难道陪着娘回到舅舅家里,遭人嘲笑一生么?”
“……是、是谁?谁、谁教你说这些混账话的!是、是谁?!”
江睿看着尹氏疯狂而歇斯底里的动作神态,只是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鞠躬道:“母亲保重,儿子这就要进宫了。”
“不——!”尹氏费劲儿地站起来,却摇晃两下直接扑到在雪地中,她的手碰到了江睿的衣角,一用力,却只扯住了一片布。
江睿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同他薄情的父亲如出一辙,而尹氏手中紧紧握着的布,还是前几日,她亲手为他缝制的新衣服。
消息传到千崇阁的时候,卫五正在撰写一份交由伯颜阿鲁浑的文书。
张千机听完了手下的汇报,脸上露出了些许敬畏之色。他挥了挥手,命手下人退去后,不由得抬头问了卫五一句:“爷,尹氏所作所为,都是咎由自取,但这样做……”
“未免太过残忍么?”卫五抬头,飞快地看了张千机一眼。
“千机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我就是要这么做,”卫五漂亮地收捎了最后一笔,字迹行云流水、舞墨如龙,他勾起嘴角笑得邪气迷人:“尹氏既然曾经想杀江俊,那么她就要为她的这个想法付出代价。”
“她看重将军夫人的身份,我便要她失去。她看重儿子,我便要她与她的儿子骨肉分离。她看重江近天的感情,我便要让她知道,江近天这么十年来、从没有忘记发妻的感情。”
“她珍惜的,我要她一样样看着失去,”凌武眯起眼睛来,舔了舔嘴笑得更加嗜血而危险:“她应该庆幸,拜她毒计所赐,让我认识了江俊,所以——我留她一命。”
张千机微笑,点点头,却在心里咋舌:五爷为了宠江公子,还真是护短到不成。
留下一命,生不如死,还当真是他们爷做得出来的事情。
缩了缩脖子,张千机偷偷拿眼瞄了瞄窝在软榻里昏睡的江俊,从今以后,伺候好江公子,看来才是他们的正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张千机:从今天起我们的主业主课就是帮着爷宠江公子。
李无章:所以我把我最喜欢的喵主子……哦不,雪貂主子送给了江公子。
柳心莲:……
吴廉泉:……
卫五:千机你很懂操作哦~
第九章我最近都不改了,新入坑的小伙伴(我感觉不会有??)之后我会想办法补档的嘿~
感谢:
第84章 将军威武084
江俊得知江家一切变化之时, 已是乾康八年隆冬,大雪整夜整夜地下落。京城街巷上积起小腿高的厚雪, 一踩上去沙沙作响。
隆冬夜里, 京城的夜市往往较往常多:只因接近年关的寒冷天儿里, 京畿的乡民便更需要钱财去置办年货。
而京中的贵族则正好得了闲暇, 朝廷官府例行放班、高门望族的小姐公子也会在家人的陪同下,得一两日空闲出来游玩。
尽管积雪深厚, 但街巷上还是熙熙攘攘、积满了各种各样的人。
从京畿入城贩货的乡民租不起京城价格昂贵的店铺, 即使白天不用做活, 入京贩货也会遭逢巡城官兵的阻拦。
只有在深夜之时,官兵们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只有在夜色之中,他们才能偷空在夜里闭户的商户门口,摆下一两个他们的闲摊。
他们所贩卖的东西称不上新奇, 但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平日里多半见不到。
乡民需要钱,而大户人家需要一个新奇玩意儿。久而久之, 京城的隆冬夜, 就形成了这样的一种贩市:
乡民自己在农家制作的小玩意摆满了长街,而身着华服的锦衣公子、云鬓高耸的富家小姐则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 言笑晏晏地在长街上走走停停。
看着卫五面无表情递过来的一对小泥人, 江俊皱了皱眉, 轻哼一声将脑袋缩回了厚厚的狐裘之中:“哄小孩儿呢?”
见他不接,卫五也不恼,只是将两个小泥人揣回了自己的兜里, 虚揽了江俊的腰一把:“我们上那边儿去看看——”
江俊看了他一眼,皱眉看了看那盏橘灯之下的几个小摊贩:
昏黄的灯光之下,明明是大雪天儿,他们的脸上却沾着一层薄薄的汗,卖力地吆喝、介绍,眼中闪着朴实又有些谦卑的光。
撇了撇嘴,江俊挪步跟上。
其实卫五邀约他出来“街上逛逛”的时候,江俊是非常拒绝的。
因为之前数十日中,他都被卫五折腾得根本没能从床上起来。某个混蛋问出那个问题后,他们两人就因为找不到出路,而陷入了一种迷之尴尬。
两个大男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尬聊的时候,往往就容易出状况——不是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对打一场、拼个你死我活,便是会立刻让大宝贝儿们来个亲密接触。
比大小也罢,揩枪擦剑也好,总之就是摩擦摩擦似快|感的酥麻。
那几天后,江俊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仅是一种水|乳|交融的温存状态,而且也是一种非常高级的姿|势。
当一个人的吃穿住用都可以躺着完成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想起来。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这就是懒癌晚期的典型表现。而江俊,却是被卫五生生伺候成的“懒癌晚期患者”。
也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是卫五,江俊除了前两日腰酸背痛有些恼之外,之后便渐渐变成了一种不想从暖被窝中爬出来的懒,只想窝在被子里、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生活。
所以今天,江俊也不是太想动,只想安安静静地宅着享受。
不过卫五坚持,江俊也无法,只能任由卫五给他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衣衫,然后裹进了雪白的狐裘之中,塞着雪貂、抱上手炉,才从“棺材铺”中走出。
街上倒是比江俊想的热闹,只是乡民的小玩意能有多少新奇。
这本书是本架空的耽美,作者写作时候运用的元素也都是通过现代的物件来投射古代。所以江俊看着那些虎头帽、小泥人、糖人和糖葫芦,只觉得有些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