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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1节
    百家士子大感快意,却又受王不器感染,皆感悲凉。
    江南北奔的士子如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等,则是震惊不已。
    王不器最后向李从璟执礼,“百家学问,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还请太子斟酌!”
    杨悫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他面朝李从璟,噗通一声伏低下拜,悲痛大呼:“此等毫无根据之言,真是只字不通,臣万万不敢苟同!千年以来,名臣良相如过江之鲤,哪一个不是我儒家士子?君王治国以礼以仁义,天下方能大兴啊!”
    他说不过王不器,就来抱李从璟这个大靠山的大腿。
    在杨悫想来,李从璟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君王的心思,杨悫和他背后的无数儒家士子,都看得分明。
    李嗣源是如何做成帝王的?他先前不过是一个臣子,是领兵大将,而一朝为士卒“披上龙袍”,就反攻洛阳成就了大业。
    既然如此,李嗣源担不担心其它将领效仿他的事迹?他担不担心他家的江山也会突然倾覆?他没有理由不担心!他绝对会担心!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解除武将兵权!同时扶持、重用另一股势力,抗衡、打压武人!
    这股势力,士子就是现成的。
    于是儒家士子趁机而起。
    杨悫他们不知道将士正在沙场辛苦征战、流血牺牲吗?他们不知道此时提出打压武人的策略,会被很多人唾弃吗?他们又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
    但他们不在乎。
    为甚么不在乎?
    因为君王会支持他们!
    在打压武人这一点上,君王与士子的立场是一致的。
    甚至连出发点都一样。君王是为了巩固自身帝位,不让武人再有乱国的机会,士子是为了巩固自身地位,不使士子再被武人骑在头上!
    藩镇时代,是士子的噩梦,也是君王的噩梦。
    而儒家的礼,儒家的忠君思想,则为这件事披上了完美的伪装。
    所以君王和儒家士子会一拍即合。
    儒学发展到今天,早就舍弃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思想,成为君王统治江山的奴仆,而且理所当然的继续发展下去,变本加厉。
    只有适合君王稳固自家江山统治的思想,才是君王需要的思想。
    儒家在汉初做到了,日后更会。
    儒家必须要适应君王的这个需求,那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至于儒家学说往后会变成甚么样,他们不知道,至于儒家学说最后是不是会面目全非,与孔子的主张大相径庭,他们不在乎!
    不被君王需要的治学治国思想,是没有存在价值,注定要消亡的!儒家之学都没了,哪里还有儒家士子?
    故而,儒家无论发展到哪种面貌,君王都是掌舵人都是始作俑者,而儒家士子则是刽子手。
    但那又如何,谁会在乎呢?
    儒家士子哪里又会知道,天朝之外,万力之远的地方,会有撮尔小国在千年后强势兴起,犯我疆土?
    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只有得用的士子,才有资格考虑国是。
    所以杨悫分外确定李从璟会站在他一边。
    并且,君王既然用了儒家思想,自然会投桃报李,百家学说自然不会再被重视,兵农共医商,当然不能被抛弃,但也绝不会被看重,君王和儒家都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威胁儒家学说的统治地位!
    所以百工,永远没有地位。
    所以商品经济再发达,商人也永远无法掌权进入统治阶级,永远不会有话语权!
    儒家对百家百工的打压,不是因为看不起,而是利益之争!
    君王,儒家。
    琴瑟相合。
    狼狈为奸。
    共同享用这座江山。
    百年,千年,两千年。
    直到锦绣山河万里凋敝。
    直到君王发现儒家确实不行了,不能帮他统治江山了。
    于是,废除科举制。
    李从璟看了一眼拜倒在堂中的杨悫,从小案后站起身。
    礼堂中,无数儒家士子悉数拜倒,不能拜倒的,也无不躬身执礼,齐声大呼:“请太子为我等做主!”
    百家百工的士子,也无不执礼,紧张的等待太子的宣判。
    李从璟目光沉静的面对大唐士林,开口的时候半分也不迟缓,语气果决,不容置疑,“本宫教令:立即革去杨悫学院祭酒之职!”
    话音落,平地起惊雷。
    士林震动,江山震动!
    第852章 论学堂里惊天下,十万王师围金陵(二)
    杨悫是李从璟亲自去请到洛阳来的,斯时太子引才之心可谓真切,然事到如今,李从璟罢免杨悫学院祭酒的职位,亦是半分犹豫也没有。
    正如王不器所言,百家之学,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杨悫想要以他的后人们侍奉赵宋的那一套,来侍奉如今的大唐,李从璟可不管他是不是大教育家,下令革职都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他这一句话,使得满堂具惊。
    但太子接下来的话,才是会被大唐的所有读书人,一直铭记的内容。
    李从璟站在矮台上,面对大大小小各家各业的学子,郑重开口:“朝廷兴建学院时,本宫就曾说过,‘使善医者医人,善吏者治吏,善礼者掌礼,善工者治工,善财者理财,善兵者治军,善刑者掌法,善学者治学’。这是朝廷兴办学院的初衷,也是本宫对学院学子的期望,更是大唐对天下读书人的要求!”
    “百家学说,无分对错,百工匠人,无分贵贱,百业才子,无分尊卑——这,就是朝廷对待天下才学的态度。我大唐要的不是兴旺哪一家学说、哪一派思想,我大唐要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何也?一家一派之学说,有其精华亦有其糟粕,谁能得十全十美?取其精华、舍其糟粕,才是大唐对天下学说的态度!”
    “我大唐要的是百业俱兴,耕者有其田,商贾有其货,医者有其药,工匠有所作。我大唐要的是天下兴旺,民富而后国强。我大唐还要有百万甲士,能征战四海;我大唐亦要文风鼎盛,有千载文章。但我大唐最需要的,是一个个腰板笔直、胸怀广大、眼界长远、能辨是非黑白、敢于建功报国的唐人!”
    “百年后,千年后,或许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座座城池化为平地,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许多东西都会变,或许东西都会失去,但本宫希望尔等记住,大唐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也永远不能变,那就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唐人!不是宋人,不是齐人,不是梁人,不是陈人,是唐人!是中华这片土地上,只出现过一次,独一无二的唐人!”
    “唐人在,则大唐在!唐人不亡,则大唐不亡!天下有亿万之众,江山有万里之远,大海更是广阔无边,但谁要是敢打折唐人的脊梁,谁要是敢玷污唐人的心灵,谁要是敢抹黑唐人的双眼,本宫就取他头颅,再灭他九族,挖他祖坟,再挫骨扬灰!本宫要你们今生生在大唐,今生便不悔,若有来生,本宫还要你们以生在大唐为荣,本宫要你们愿意生生世世为唐人!”
    礼堂中的人不禁都站直身子,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太子身上,但凡学院学子,人皆有豪气,甚至是虎狼之气,更有的人,双眼泛红。
    李从璟环视礼堂内千百个读书人,“如有大唐功业有成,十年后百年后,你们远居长城之外,在大海彼岸征服新土,而后开枝散叶,你们也会把那里,刻上大唐的名字!你们也会将你们脚下站着的地方,称之为大唐!你们也会告诉一切你们见过的人,你们是唐人!这,才是本宫想要的,才是大唐想要的!”
    “今日,你们告诉本宫,大唐的治学治国学说,是该是圣人先贤的教诲,还是该是唐人容纳百家后,顺应大唐需要产生的新学说?”
    “礼仪?仁义?诚然,这些东西不能丢,但这绝不是我大唐,令天下臣服的依仗。江南有逆臣贼子,则遣王师甲士讨之,诸边有外族侵扰,则遣王师甲士讨之,海外有膏腴富饶之地,则遣王师讨之!”
    言尽于此,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人永远不需要明白,李从璟看向王不器,“王博士!”
    王不器拱手执礼,“臣在。”
    李从璟眼神坚毅:“大唐以律法治国,以忠义礼度育人,本宫要你编撰学院教材,以此为本,为我大唐教授学生!本宫要的学院学生,知礼仪,识法度,明忠奸,辨是非,忠君王,爱家国,不舍先贤教诲,而又能开拓进取,先做唐人,而后能外征不臣!在内,出仕,则能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不出仕,则能有助于百业兴盛,在外,从军,则能征战不臣开疆扩土,从文,则能治理大唐新得之地,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一言以蔽之,德才兼备,是君子,也要是虎狼!”
    王不器一头一片凛然,因为他知道,李从璟这话不仅是学院的“校训”,也是对大唐所有士子的要求,而学院作为实践李从璟这等思想的前哨阵地,承担着为大唐读书人开天辟地的职责!
    “臣谨遵太子教令!”王不器深感责任重大,也感到极度的荣耀。
    李从璟微微颔首,又道:“学院祭酒原本官拜从三品,现今,本宫教令:于学院设大祭酒一人,官拜正二品。王博士,现以你充任!”
    王不器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感激涕零。如今六部尚书也不过三品,只有尚书令才是二品,知道这是因为他责任重大,李从璟先给他正了名,心中哪里还能不一片火热,“拜谢太子殿下!”
    “教材编成,抄送演武院一份!”
    论学堂之事落幕,礼堂的先生、学生、士子们,不少都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惊诧中,对今日太子的“谆谆教诲”一时还无法完全消化吸收,脑海中正是各种思想与念头,在交替闪现、彼此交锋、厮杀不休的时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赵普起初被李从璟描绘的未来所震惊,激动得不能自己,情绪稍稍平复后,就双眼清明神思纯定。
    今日太子的种种言论,他早在入学的时候就听过了,而且理所当然的认为“情况不是本该如此吗?”
    学院的许多先生,平日里可不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
    虽然先生们没有太子这样的口才,意思无法表达的像太子那样全面而动人,但根本上总是不差的。
    赵普边走边想着,觉得礼堂里那些大人们的诸多奇怪的反应,真的是太奇怪了。
    不时,他的肩旁上就搭了一条小胳膊,李重美的声音紧接着在他耳旁响起,这厮一边吃着梨子一边道:“方才太子一番话真是精彩绝伦、无与伦比,听得我可是血脉喷张、不能自己——外征四海,在大海彼岸刻下大唐的名字,把脚下的土地都叫作大唐,多振奋人心啊!我日后一定要建功立业,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
    这位与赵普“不打不相识”的公子哥,近来估摸着是学业有所长进,是以恨不得把自己新学的所有好词都掏出来,也不管它们用的恰不恰当。
    少年心性,赵普听到功业当然也不免激动,抱着书册道:“内征贼子,外征不臣,天下之大,唐人何处去不得!我日后也要做公辅,为大唐社稷立功勋!”
    李重美约莫是没想到平日里性子安静的赵普,竟然也有这等豪情壮志,立即像是看到知己一样,跳进来雀跃道:“好啊,赵兄,想不到你也跟我一样!咱们这可算是志同道合了……得去喝一杯!”
    “喝……一杯?不大好吧?”
    “豪情动人,哪能不饮酒!你不会怕了吧,你方才还说要征战沙场呢,连饮酒都不敢?”
    “谁不敢了,去就去!”
    “哈哈……”
    两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初具雏虎之气。
    教育,得从娃娃抓起。
    “少年强则大唐强啊!”李从璟瞥到赵普与李重美,微笑意味深长,他脑海中浮现出二十年后,这些从学院里走出去的大唐年轻虎狼,并肩征战四海、治理邦国的场景。
    那该是何等美好的时代,何等兴旺的大唐啊!
    心头打定主意,等到学院的教育初有成果,就得马不停蹄将学院之制推向全国,建立中等学院初等学院的分级体制,李从璟收回视线,对跟在身旁的王不器道:“杨悫暂时还可留在学院任教,若是他还抱着先前那套想法,则当立即清除出去,戚同文的想法如何,大祭酒可跟他谈上一谈。不仅他两人如此,学院的其它先生亦是这般,学院既然已经建立,往后就是一个挑选适合他的人的过程。”
    对此,王不器自然无不应诺。
    交代完诸事,李从璟就离开了学院。
    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离开论学堂后,便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学院,三人站在街上,看人来人往,才稍稍缓了口气。
    “眼下大唐虽然大兴贡举,但取士的科目本就有了诸多变化,偏重经世致用,今日闻听太子在学院之论,可见这会是日后大唐对读书人的要求,你我士子该当何去何从?”查文徽感慨道。
    陈陶沉重道:“太子之论,恕我不敢苟同。”
    “史兄以为如何?”查文徽又问史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