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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节
    这话才是关键,西川军在玄武县战败,数万将士毁于一旦,罪莫大焉,这个罪责必须还有人来承担,否则民愤何以平息,军法何以维持?
    西川还要继续与王师作战,孟知祥身为西川之主,自然不能背这个锅,遍数军中大将,赵廷隐、张知业都已战死,李仁罕身为统帅,他不来背这个锅,谁来背?
    “将军为西川栋梁,某何忍杀之?”一番惺惺作态之后,孟知祥挥泪下令,“来人,将李将军解去甲胄,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处理完此番战败的罪责问题,孟知祥又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公布了对阵亡者的抚恤之策。
    作为西川掌权者,孟知祥清楚的知晓,此时必须唤醒西川军民的地域意识,才能使得西川在面对王师接下来的征伐时,才有一战之力,故此他用悲凉的声音开始追忆过往,向面前众人诉说当年郭崇韬伐蜀的风流,诉说郭崇韬冤死的委屈,也诉说当世伐蜀将士的功劳,和朝廷的猜忌与不公正对待,以此唤起众人的情感共鸣。
    “某居西川,之所以有诸番举动,便是不平于众将士有功不得赏,反而饱受朝廷猜忌的不公待遇!前些时候,某向朝廷请命,请遣将士家属入西川,不曾想朝廷也不答应,朝廷诸番举动,视我西川实与仇寇何异?”孟知祥语气悲愤的指控,很容易唤起众人同仇敌忾的情绪。
    划清战线,坚定战心,凝聚意志,这是西川还要继续战斗下去必须有的举措。
    孟知祥进一步申明利益关系,“朝廷王师若是攻破西川,则我等这些‘乱臣贼子’,断无一个幸免于难的可能,便是侥幸保得性命,以朝廷对待西川军民之一贯态度,西川也会饱受灾难。这样的朝廷,叫你我如何效忠,叫你我如何敢不愤起抵抗?”
    “予我衣食者为父母,夺我衣食者为仇寇,彼之待我如牲畜,叫我如何不视之为仇敌?诸位,西川军民只不过想要自己应得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朝廷不应许,我等该当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凡热血男儿,何物不能马上去取?”孟知祥振臂高呼,“大丈夫是非分明,抛头颅洒热血,何惧一死?他日子孙念起你我今日之战,也会倍觉荣耀!”
    在城门外,大败而回的孟知祥,除却起初的悲痛自责外,再无半分颓败之态,他登上高处,对前来迎接的官吏与不断围拢过来的百姓,开始了一场煽动人心的演讲。
    他控诉朝廷的不公,申明西川的委屈,号召西川军民为自身命运与利益奋起抗争,他保证将跟西川军民奋战到底,誓死不退。他像是一个国王,哪怕才经历了战败,坚定的意志也未曾消减半分,他壮怀激烈,要聚集起子民的力量,再度与敌人殊死血战。
    如今,只有将西川与王师单纯的两军对立,进一步强调成西川与朝廷的对立,西川才有继续奋战下去的可能。
    孟知祥的演讲,很快俘获了大量的人心,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高呼,或悲愤,或激昂,或热血澎湃。
    情到深处,孟知祥拔出横刀,高高举起,年过六十的老者,此刻却跟及冠之龄的热血儿郎毫无二致,他发白的须发在秋风中肆意飞扬,他的声音铿将有力,又倍显蛊惑力。
    “诸位,西川已告急,成都已告急!我西川的锐士,正在各处流血奋战,不惜一死,尔等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马革裹尸,而无动于衷吗?来日贼军若是兵临城下,某虽垂垂老矣,也必一马当先,率先冲上战场!”
    “如今西川内,那贼军的虎狼之师,正在屠杀你等儿子、孙子,你等的丈夫,你等的兄长!明日,他们还要来屠杀我等的爷娘和妻子,我等能答应吗?”
    “尔等不分官吏,不分商贾,不分农夫,尔等与某一样,皆是西川之主,我等只有一个西川!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的祖坟埋在这里,我们能允许贼军来践踏吗?”
    “只有西川知晓西川,只有西川才能为西川谋福,眼下,更只有西川万民凝成一股绳,奋起抗争,来日才能不受昏聩朝廷的猜忌与压迫,才能安居乐业!某请求诸位,拿起你耕地的犁具,抽出你闩门的门闩,拿起你宰肉的屠刀,与某一道退敌!”
    煽动西川对朝廷仇恨的事,孟知祥这些年做得够多了,要不然西川军民也不会甘愿受他驱使,这种事他做起来很熟练,接下来只要散财施恩,军民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了。藩镇么,不就是这样收买人心的?
    与临时抱佛脚的李绍斌不同,孟知祥打一开始就知晓收买人心的重要性,这些年持之以恒的努力,是西川与东川局面大不一样的主要原因,龙门山中赵廷隐宁愿自己赴死,也要护得孟知祥逃出生天,并不是被血火冲昏了脑袋。
    ……
    回到帅府的孟知祥,没有片刻休息便开始着手处理各种事项。他首先召见的便是苏愿,询问清查朝廷眼线的事情,然而苏愿的汇报却让孟知祥变了脸色,他爆发出了鲜有的怒火。
    “立刻停止你的一切行动,立刻!”孟知祥虽然脸色狰狞,但他更加知晓时间的紧迫性,所以他没有说一句废话,哪怕他有许多怒火需要发泄。
    苏愿没想到他自以为的大功劳,到了孟知祥这里却是这样一种反应,这让他措手不及,然则孟知祥的愤怒他却清晰的感受到了,没有浪费时间询问究竟,苏愿急忙跑出议事堂,吩咐他的部属停止有关清查细作与叛官的一切行动,之后又赶紧满头大汗的折返回来。
    “你所抓捕的成都官吏,挑出三个罪责最重的,游街之后斩首示众,至于余者,示恩之后尽数释放。”孟知祥如此吩咐苏愿,至于苏愿想知道的缘由,他此时却没空闲给苏愿一一讲解,不过对方才安排的行动,孟知祥还是给出了解释,“既然有成都官吏选择反叛,本帅需要用几颗头震慑宵小,但却不能杀人太多,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川的同仇敌忾。”
    一味宽大并不能收获爱戴,那叫软弱,一味铁血也不能让人忠诚,那叫无情。两者并举,把握好火候,孟知祥才能让西川出现他最希望看到的团结局面。
    除了团结,孟知祥不认为西川还有其它战胜王师的依仗。
    随即,孟知祥开始安排西川战术,主要是以守为主,严禁各地驻军与王师野战,必须依托城池固守,用一座座坚城去消耗王师的有生力量,为最后到来的成都决战增加获胜的可能性。
    同时下令各地坚壁清野,不给王师有“因粮于敌”的机会。
    基本安排完大事之后,管家这才找到机会,急忙进来向孟知祥汇报孟延意“失踪”的消息。
    “已经拷问过小娘子的丫鬟,小娘子是去追赶大帅了,仆有遣人去追,但因为发现的晚,追到汉州的时候就失去了小娘子的踪迹……”管家伏地请罪。
    孟知祥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他闭上眼靠在扶背上,呼吸粗重,好半晌没平静下来。
    “再派人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孟知祥很是心疼他这个小女儿,但他也知道此时无法在孟延意身上分太多心,所以没有出动军中力量大肆搜寻,只是让管家用帅府护卫去做这件事。
    然而管家还是从孟知祥骇人的眼神中看出来了,若是孟延意真有什么意外,他和孟延意院中的那些丫鬟,将不会有一人有好下场。
    吩咐完管家,孟知祥站起身,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却没有去休息,而是换上一套鲜亮甲胄,打起精神去巡视军营。
    现在,军心是孟知祥必须保证的东西。
    第610章 人言蜀中多灵秀,未及莉香掌心留
    李从璟在汉州雒县举行军议的时候,孟知祥在成都的所作所为,也都由军情处尽数公布了出来。
    对孟知祥顽抗到底的姿态,在座众人大多不感到意外,毕竟对方的身份是反贼,不比敌国,没有投降保命这个选择。
    “除却那些收买人心的行为,孟知祥所行的策略中,也只有坚壁清野一项值得一提。然则益州毕竟只是一州之地,可供孟知祥坚壁清野的地方不多,故而对我军的影响也不会太大。此番只要能顺利拿下新都、新繁等地,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成都。”
    分析过益州的形势后,莫离做出如上总结。
    在益州军民中,孟知祥收买的人心能够起到多大作用,李从璟心中有大致的推算,在他看来,这些虽然不足以决定大局,但也不能忽视,再者朝廷对此也并非没有应对之策。
    李从璟转顾冯道,问:“蜀中佛教徒众多,先前攻打东川时,齐己早先在蜀中散播的言论,对大军的攻城拔寨和安抚民心,起到过一些作用,此番要瓦解孟知祥煽动益州军民仇视朝廷的策略,民情舆论是必须要争夺的,冯公有何话说?”
    冯道拱手道:“齐己大师给某透过底,佛门在益州的布局早已完成,只要大帅一声令下,便会联合军情处对孟知祥的言论反戈一击,最大限度为王师争取民心,降低益州军民的抵挡意志。”
    “即刻展开行动。”李从璟点头拍板,此间的细节他用不着过问,自然有参谋处与军情处合计,他只要在大局上进行把握即可。
    来到军情处绘制的地图前,李从璟拔出横刀指向新都、新繁两地,对众人道:“取新繁,可遏北面的彭州,取东阳,可遏南面的简州,得此二地,则成都便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再无可呼应之处,大军便可自新都直捣成都。”
    “本帅令:高行周领本部为右翼,出新繁;皇甫麟领本部为左翼,出东阳;郭威领本部为前锋,出新都;本帅领余部为中军,待尔等各自夺取城池、站稳脚跟后,便直取成都!”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着令你三人各整部属,两日后同时发兵!”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等各自出列,领取军令。
    军议完毕后,众将散去,李从璟留着莫离、李绍城两人,询问有关梓州的详细情况。
    在李绍城如实汇报过李绍斌临死的哀求之状后,李从璟哂然一笑,“既无英雄命,强求英雄名,焉能不画虎不成反类犬?”
    莫离笑道:“梓州之战末尾,李绍斌心绪已乱,喜怒无常之态尽显无余,故而在其败亡之前,节使府中便多有逃往者。李绍斌本不足为虑,有这般速亡之相也不足为奇,孟知祥却是老奸巨猾,不可同日而语。”
    “孟知祥或许能称得上个人物,只可惜,摊上了李绍斌这样的同伴。”李绍城摇摇头实话实说,“西川三万精锐,若非在玄武城下耗得太久,锐气与战力都折损过多,我军要一口将其吃下还要费不少力。别的姑且不言,若是孟知祥以此三万精兵,固守益州,少说战事也要拖延许久。”
    李绍城这番认识很是清醒,李从璟表示认可。
    言谈多时,正事论罢,莫离忽然眨眼问道:“听闻大帅得了孟知祥之女?”
    “确有此事。”李从璟也不隐瞒。
    “大帅准备如何使用?”莫离追问。
    “休说孟延意只是一介女子,便是换成孟知祥的儿子,恐怕也不能令他动容,更不必说束手就擒了。”李从璟道。
    莫离颔首,算是赞同李从璟的判断,他放松了语气道:“既是如此,想必姿色不差?”
    李从璟笑道:“的确尚可。”
    “如此,便宜李哥儿了。”莫离嘿然笑道。
    李从璟不答。
    莫离又摇摇头,感慨道:“素闻蜀中女子多灵秀,原本也是想借此机遇见识一番,却不曾想还是李哥儿艳福高些,可惜,可惜了!”
    “可惜甚么?”李从璟嗅之以鼻,“早年在幽州时,我给你的美人还少了?你还不都是尽数给我退了回来?怎么,蜀中到底山灵水秀,让莫哥儿转了性子?”随即大手一挥,“孟延意你要是看得上,便给你了!”
    莫离并不买账,老神在在道:“是李哥儿的便是李哥儿的,该是离的便是离的,哪里用得着这般让来让去,蜀中佳人遍地,好东西可是都在后头,离却是半分也不着急。”
    李绍城见两人说得兴起,便觉得不想继续呆下去了,这般风流不符合他的性子,遂起身告辞。
    两人言谈的气氛很轻松,李绍城离去之后,莫离摇着折扇笑道:“李哥儿猜猜,李绍城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这有甚么难猜的?”李从璟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无非是在腹诽‘两个淫贼’罢了!”说罢,哈哈大笑。
    莫离也笑出声来,“对极,对极!”笑罢也站起身,装模作样向李从璟行了一礼,“天色已晚,有福者自去消受福气,无福者便只能继续埋首杂务。大帅且去,此间有离在,管保一切无忧。”
    李从璟笑骂了莫离一句,起身离开。
    院中,清幽的月光铺了一地,李从璟抬起头,望见一片明朗月色。他负手出了月门,向后院缓步行去。
    第五姑娘坐在一座别院的房顶上,背枕着一轮月色,衣袂随风而起,长发飘飘,静若处子。
    这丫头很喜欢坐在高处,但凡有闲暇时,常在房顶安静的吹风,往往一坐就是数个时辰,这些年来李从璟不止一次见到过。
    李从璟负手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小仙女一般的第五姑娘,笑道:“上面风景可好?”
    要说第五姑娘没在李从璟进院之前发现他,这根本就不可能,小妮子瞥了李从璟一眼,好似鼓起了腮帮,“殿下不去寻小娘子,到军情处来作甚?”
    “军情处岂非也有一位小娘子,我又何必舍近求远?”李从璟仰着脖子,灿烂的笑容显现出他并不觉得第五无礼。
    第五姑娘眼珠子转了转,百灵鸟般轻快的从房顶落在李从璟面前,这回换成了她仰着鼻尖看向李从璟,虽然眼中带着笑意,嘴上却是不饶人,“军情处只有军务,可没有那样的小娘子!”
    “哪样的小娘子?”李从璟揶揄的看着第五姑娘。
    “哼!”第五姑娘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这座别院是军情处办公的所在,人来人往,李从璟不再打趣第五姑娘,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示意第五姑娘也坐过来,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道:“说说,若是新繁、新都、东阳的战事顺利,成都有无可能如梓州一样,短时间结束战事?”
    第五姑娘在石桌前坐下来,闻言略微蹙起娇小的眉头,“比之梓州城,成都里的官吏要齐心得多,虽然军情处也联络上不少人,但多半是身份不高,希望借这次的机会谋取高位的。这些人并不具备影响成都局势的能力,也无法聚集起可以成为内应的力量。”
    “军中将校呢?”李从璟又问。
    “西川军不同于东川军,孟老贼将其打造的滴水不漏,稍有份量的将校,都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渗透。”第五姑娘道,“先前我也想过故意卖出破绽,让孟老贼察觉到军中将校与我等有接触,好引得将帅离心,但孟老贼这几日的行动表明,得逞的可能性也很小。”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要是西川像东川那般容易得手,孟知祥也就不是孟知祥了——东川将校最后变换阵营,可不是战时几封劝降书就起到的效果,而是得利于军情处老早就开始的渗透。
    “无妨,既然无法使用奇谋,便战场决胜好了。孟知祥没了依为利刃的数万精兵,大军拿下成都只是早晚的问题。”李从璟站起身,宽慰了第五一番。
    第五姑娘见李从璟起身,洁白无瑕的小脸上立即透出几分红晕的紧张,她迅速跟着起身,问道:“殿下要去何处?”
    李从璟拍拍肚子,笑道:“吩咐厨子准备夜宵,孤王用过之后要在这里办公。”
    “办公?”第五意外的眨眨眼。
    “有何不可?”李从璟佯装板起脸,“军情处最早可是孤王亲自掌舵的,现在还不许孤王检查检查你们的办事效率了?”
    “当然可以!”第五姑娘双眼眯成了月芽儿,笃定的点头。
    李从璟在军情处办公,便显示出他对军情处的关切与重视,这对军情处而言,自然是极大的恩宠与荣耀。
    但是很显然,第五姑娘的欣喜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李从璟摇摇头走进屋子,嘀咕道:“半大个丫头片子,女儿心倒是长完全了。”
    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惊得心中小鹿乱撞的孟延意,因为实在无法装作没听见,只得忐忑不安的去打开房门,出乎她意外的是,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位登徒子,而是一名端着一盆热水的仆役。
    放下热水、脸帕等物,仆役头也没回就走了,留下在门内怔怔失神的孟延意。
    她听到还没走远的仆役不满的轻声嘀咕道:“还真以为自己国色天香了,送个热水都这般麻烦,端什么架子,不过是个没人理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