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圜话音落下,各家反应不同。
吴靖忠父子和张宪父子面有喜色,因为他们两家在前面的比试中落了下风,输给了李从璟。李嗣源当时就有些不高兴,这意味着李从璟建立的优势荡然无存,倒是李从璟没什么表情。
从内心说,他不是太在意。
不过,若是真没被选上,还是没被人家小娘子看上,李从璟觉得真是没有面子啊!
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前两日遇到的那位百合髻小娘子,心道:过两日让老娘去打听打听,那位小娘子是谁家的千金——貌美,清新,看起来又知书达理,左右要联姻,那小娘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也算有限选择里拔最优的了。
一路思绪飘飞,李从璟等人随任圜又回到了原先的客厅。
按照之前的座位落下,众人这便看到,帘子内小娘子还端坐在那里。
张正目不斜视,自顾自拿捏身份,秉承着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吴铭看到张正的清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屑,暗骂了一声傻逼,对帘子内的小娘子微微一笑;李从璟往帘子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李从璟眉头皱起。
帘子后的那人,虽然仍旧带着面纱,装扮也还是原先那副模样,但李从璟明显察觉到异样,那觉得就像——换了一个人。
隔着帘子,李从璟一眼之下看不真切,也不好盯着人家看。但射艺好的人眼神必定好,这和狙击手眼睛好是一个道理,所以他发现了异样,他不知吴铭是否有发现,毕竟隔着帘子又隔着纱巾,可能吴铭光顾着装逼了。但李从璟分明觉得,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小娘子也在看着他,而且目光炯炯。
“大概是幻觉。”李从璟收回目光的时候暗道,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我一向相信自己,也相信每时每刻的自己,既然我方才觉得有异样,那就一定有问题。”
看向任圜。任圜举止适意,但也好似有些不一样……没忍住,李从璟又往帘子里看了一眼,这一下他刻意为之,不同于之前随意一瞥,这下看得真切,心里不免一惊。
怎么这么像之前那位百合髻任氏小娘子?!
“这简直没有道理!”李从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产生幻觉了,难道是自己方才希望联姻对象是那小娘子,所以心生幻象?这心魔来的也太快了些……
吴铭注意到李从璟老在往帘子那边瞟,不由得冷笑,偏过身低声讥讽道:“小子,老看也没用,你得不到的!”
李从璟纳罕的偏过头,满脸“惊诧”道:“你确定?”
吴铭冷哼,眼露不屑,“你也就能耍耍抢棒,这种细致活,你做不来的。看好了,这小娘子肯定是我的!”
李从璟“震惊”道:“你真的确定?”
吴铭懒得再多说,丢下一句“走着瞧!”
任圜在主座起身道:“任某不才,也是耕读之家,小女打小也粗识文墨,这最后一题,三位公子各作诗一首,交由小女,小女会给出评语,评语上会表明态度,若是认可了谁,也会在评语中说明,三位公子,请。”
李从璟三人齐齐起身,在任圜的示意下,到厅堂另一侧,那里已经摆下三张案桌,三人依次落座。
写诗实在是没什么需要多言的,张正自持书香门第,信心满满;吴铭自认为最懂女人心,意态从容;倒是李从璟,虽然之前也多了不少书,但都是经世之作,写诗,非他强项。
帘卷春风,少顷,三人依次写完。张正最先落笔,吴铭次之,李从璟最后。
写完,依次由任府仆役交给帘子后的小娘子,李从璟三人回到原来的位置落座。
李嗣源关心的问李从璟,“从璟,这写诗之道,你可有信心?”
李从璟笑而不答。
吴铭给吴靖忠的回答信心满满,还低声解释道:“今日作诗,不在文采,而在心意,我最识少女心,父亲尽管放心。”
张正则缓缓道:“尚可,尚可。”面有含而不露的自信之色。
隔着帘子,众人都能看见,内里的小娘子依次看了三人的作品。
不时,有丫鬟端着礼盒出来,上面有三张宣纸。丫鬟对任圜行礼道:“娘子给三位公子的评语已经写好。”
“交给三位公子罢。”任圜道。
丫鬟端着礼盒首先到了张正面前,张正略施一礼,施施然拿起宣纸,展开一看,本来满面微笑顿时僵硬在脸上,一阵失神,好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见他如此,吴铭差点儿没忍住大笑出声,在接过自己的评语之前,对着帘子还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拿起自己的评语,胜券在握。
但他低头展开一看,脸色顿时精彩无比,好一阵扭曲,连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甚至不顾失礼叫出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他那副模样,李从璟就知道自己的评语看不看都无不可了,保险起见,还是看了看,只见宣纸上写有一列秀气小字:公子还记得前日河边救下的小女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情意浓浓。
“果然是她。”李从璟心头微叹,有些庆幸和得意。
再看吴铭一眼,目光中充满同情。
“咳咳!”敬新磨轻咳两声,依旧是公鸭嗓,“虽说评语是任府千金给三位公子的,但咱家既然奉了皇命而来,这评语又决定最终结果,咱家却是不能不看的。三位公子,失礼了。”
说着站起身,走到张正面前,伸出手。
张正苦笑,将宣纸递给敬新磨,敬新磨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对众人道:“评语一个字:走。”说着停了停,轻叹道:“看来尚书千金意思很明确,张公子这厢留不下了。”
张正后退行礼不言。
敬新磨这又走到吴铭面前,见他脸色难看,浑身寒毛直立,如一只发怒的狮子,明显心情不大好,敬新磨却不惧,淡然道:“吴公子,还请将你的评语给咱家瞧瞧。”
“不瞧也罢!”吴铭沉着脸低吼,“反正本公子也不留。”看向任圜,狞笑道:“只不过,任府千金不愿嫁也就罢了,如此羞辱我吴家,当真以为我吴家好欺负?!”
任圜脸色一变,莫名其妙。
敬新磨瞥见了吴铭的评语,这时笑道:“原来吴公子的评语也是一个字,这个字是……”顿了顿,意味深重道:“滚。”
“什么?”吴靖忠大怒而起,盯向任圜,“任尚书,此乃何意?竟然如此羞辱人!”
“何意,吴将军当真不知道,还是年纪大了,反应跟不上来?”李嗣源哂笑着站起身,大感快意,“意思很明确,任府千金,日后就是我李家的儿媳了!”
“你……”吴靖忠怒急。
“令千金如此行事,传出去让人如何看待我吴家?任尚书当真不给一个交代?”吴铭阴沉沉道。
敬新磨正打算说什么,一声娇哼响起,“你若要交代,本姑娘这便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在众人的目视下,任家小娘子掀开帘子走出来,先是到敬新磨面前行礼,又到任圜面前赔了罪,这才看向吴铭,缓缓解下面纱,露出真容。
吴铭霎时惊呆,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怎么是你?”
任家小娘子冷冷道:“吴公子,当日你率家丁在闹市的荒诞行径,今日又如何给本姑娘一个交代?!”
吴铭这时候算是明白过来,今日他不是来说亲的,是来找抽的。
看到任家小娘子风风火火的姿态,李从璟暗自叹道:性子好烈的娘们儿,真够劲!
第138章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一)
吴靖忠父子率先离去,还是在压抑着怒气为当日之事赔罪之后。临走之时,李从璟看到吴铭那脸色,分明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当日他调戏任氏不成,反被李从璟暴揍一顿,之后叫了两百人想要寻回脸面,又被吴靖忠给憋回去,但吴靖忠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当日吴铭为难的小娘子,竟然会是任圜的女儿。
亲没说成,倒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回去有得吴铭受得了,想想吴靖忠父子不睦的那个场面,李从璟就觉得开心。
李存勖改魏州为兴唐府,在魏州称帝才不久,许多朝中重臣之前也是在各地任职,就比如说任圜,之前乃是泽潞节度判官,是李嗣昭的麾下,因为刚来魏州不久,吴靖忠也并不熟悉,吴铭之前不认得任氏实属正常。
吴靖忠父子走后,张宪父子也告辞离去,张正在此番经历中,成绩和遭遇都处在中间位置,虽然没有拿下这门亲事,但有了吴铭作陪衬,丢脸也没丢到哪里去,是以父子俩脸色并不太差。
两家走后,就只剩下李嗣源父子和敬新磨。
任圜为当日李从璟为任氏解围之事,正儿八经向李嗣源道谢。
“从璟向来中正,嫉恶如仇,当日之事,大丈夫义不容辞,尚书就不必客气了。”李嗣源呵呵笑道,“今日有陛下说媒,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又何必再说两家话?无需客套,无需客套。”
一席话李嗣源说得大义凛然,只字不提李从璟揍吴铭,是因为和吴靖忠有旧怨。
“想不到李公子竟然和尚书千金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这一段良好姻缘,竟是老天事先就已注定的。”敬新磨瞧了一眼任氏给李从璟的评语,笑着交还给李从璟,“李公子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兼又品性正直,真是应了那句话: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向任圜,“令媛如今寻得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定可传为一段佳话,尚书这回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任圜老怀大慰,拉着李嗣源的手,“都是李将军教子有方啊!”
任氏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子,便是此时男女之防不如之后严密,也不能在厅中久待,告辞离去了,临走的时候,没忘记偷偷瞥了李从璟好几眼,意态羞涩,欲语还休。
几人说了一阵话,敬新磨告辞,“既然这边的事儿订了,咱家也该回宫复旨,至于两家亲事如何安排,李将军和尚书商议之后,报给陛下便好。”
说着要走,任圜赶忙让人拿来礼钱,塞给敬新磨,敬新磨推辞一番,自是收了,李嗣源又邀请敬新磨去李府坐坐,敬新磨却是没有空暇,不过任圜人精一个,给敬新磨塞银子的时候,没忘记帮李嗣源垫上一份。
敬新磨走后,李嗣源和任圜把手言欢,开始正正经经商议起李从璟和任氏的婚事流程和日期,两家联姻,彼此有益,自然都很高兴。彼时婚礼仪式,承袭古代传统“六礼”,所谓“士庶亲迎之仪,备诸六礼”,即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李嗣源粗人一个,不太懂这些,任圜知道的多些,但也不至于事事亲为,两人粗略商定一番,约定日后再作详议。
对于李从璟而言,内结重臣,引为内援,自然是大好事,任圜工部尚书,位高权重,朝中也不是没有关系的,能给李从璟提供的助力一言两语无法言尽。
再者任氏貌美倾城,观其今日言行,不似寻常女子,就是不知是否贤惠持家。男人一生两件事,成家立业,家和万事兴,娶对媳妇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任府逗留一些时候,李嗣源父子告辞,任圜送到府门,众人挥手而别。
李嗣源在思考任氏是否贤惠,任氏冷静下来之后,也在念着李从璟是否好相处。毕竟几面之缘,相见都只能看见表面,长相守是个考验,涉及的琐碎实在太多,任氏独坐闺房窗前,失神望着窗外,念及以后,久久不能平静。婚姻之事,关系终生,任谁都不能不关切。
李从璟和李嗣源双双回府之后,上下得知亲事说成,一片欢庆,好一番热闹,曹氏拉着李从璟问东问西,当得知对方就是当日在开元寺碰见的小娘子时,曹氏惊讶不已,不停感叹:“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当日李从璟得到军情处送来的消息,他前两日让军情处去打探郭崇韬的喜好和麻烦,如今事情有了眉目。李从璟随即给郭崇韬递了拜帖,约定来日拜访。士大夫相交,三日为请,一日为告,李从璟还不清楚郭崇韬的脾气,只得依据礼节而行,不敢贸然登门。
此时,皇宫,御书房。
李存勖听完敬新磨的汇报,失笑道:“如此说来,李从璟早就与任圜的女儿相识,并且任氏对李从璟似早有情意?”
敬新磨躬身站在一旁,“臣看了任氏给李从璟的评语,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这回给李从璟说媒,倒真是纯粹的给办成了一件亲事了。”李存勖笑道,“也罢,该这小子艳福不浅。”
“是。”敬新磨没有多言,恭敬的应了一声,多言就可能失言,还不如不言。
李存勖挥挥手,“回头给李从璟送一份赏赐下去,算是朕对他的恭贺。吴靖忠的儿子蠢,就更能体现出李从璟是个人才,日后用处还大着。”
黄昏,李从璟在房间读书,赵象爻派人来告知了李从璟一件极为危险的事,这件事让李从璟在魏州的平静日子,瞬间被打破,他急忙赶去一品阁。
一品阁在营业,宾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李从璟穿过大堂,轻车熟路来到后院,推开门走进屋,赵象爻等人围坐在桌旁,已是恭候多时,见到李从璟,起身行礼。
李从璟坐了主座,对赵象爻道:“将情况详细说说。”
赵象爻在李从璟旁边坐下来,掏出一个写满字的册子,“淇门、潞州、怀州先后有消息上报:自戴思远兵败孟州之后,各地均有不明身份者搜集军帅和百战军负面资料,各地军情处锐士多方探查,已证实这些人全都来自魏州,是吴家的人。”
“淇门来报,祁县令日前受到何家余孽威胁,要其供出军帅当日在淇门构陷何家,灭其满门的证据,并有百姓受到利诱,为此事作证;潞州来报,有安义军旧将日前接触吴家门客,为其证实百战军曾主动挑起与安义军矛盾,并杀安义军将领,逼迫李继韬反叛;怀州被打压的各大族,也遭人重利诱惑,要其诬陷百战军将领多有自立之言论……”
“为此事,桃统率已经加派人手赶往这三地,严密监控吴家门客,并请军帅指示军情处行动。”
听完这些,李从璟皱眉沉思。吴靖忠几次三番在他手里吃亏,援救怀州时又闹出笑柄,如今,吴靖忠的一系列举动,说明他想要一举彻底扳倒他,要与他鱼死网破了。
吴家门客搜集的这些信息,无疑可以作为扳倒李从璟的把柄,淇门灭何家之事确实存在,另外的事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说百战军将领多有自立之言,就分外毒辣,要是三人成虎,李从璟百口莫辩。
吴靖忠只需一道奏折递到李存勖面前,李从璟的处境就不妙,这件事若是闹得朝野皆知,且不说事实如何,李从璟都将面临身败名裂的危险。很多时候真正的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谈论、相信、需要怎么样的事实。
这些东西本就是一本扯不清的账,且不说李从璟无法证明自己清白,就算能证明,那得多久之后?到时天下局势已不知是怎样一种局面,而经此一折的李从璟,还能否再翻身,难说得很。
吴靖忠此举,可谓恶毒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