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宾心道,若是等朝廷扯皮,且不说猴年马月才颁行,就是可行不可行,都说不准。
朱翊钧合上那封联名信,问道:“那你心中可有人选?朕并不知道漳州还有人钻研火器的。若无能人,怕是也行不通吧?”
史宾拱手垂目,“若陛下恩准此事,奴才欲请了徐光启前往漳州。研制火器的地方都已经挑好了,人手也是现成的。林镇抚留下的水师大都是经过战,见过血的老人,他们都会使用火器,也愿意配合试验新制火器。”
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堵着一股气,想要为生死不明的林海萍报仇。史宾不过略一提,就有的是人站出来。
这时候,曾为海寇的人却是比普通人更讲义气些。
朱翊钧略一沉吟,“开关、兴水师的事,朕都能允。但火器……还需想一想。”他望着报仇心切的史宾,“不过朕答应你,这事儿必会在你离京前就给个答复。林镇抚,不会白死了。”
史宾梗着脖子,“她还没寻着尸首,且不算没了。”
殿中一片寂静。
朱翊钧合上眼,又睁开,“你去吧。”又转向大学士们,“阁老们先留下,与朕商讨火器之事。”
史宾知道接下来的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参与的了。他拱手施礼,潇洒地转身离开。
郑梦境坐在里殿,心里百感杂陈。盼来盼去,总算是盼来了这一天。
朱常溆强压了心里的激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群臣。他和史宾却是想的一样,真要等朝廷去做这件事,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若海商真的愿意出资,又是仅用于水师,的确勉强可行。
史宾回了宅子,原以为自己还要等好些日子。却不料三日后,就重新被朱翊钧给召进宫去了。
“已经允了。”朱翊钧身子微微向前倾,“不过你得答应朕一件事。研制出来的火器,只能用于大明朝的水师,绝不能用于民间商船。此事,你可能做主?”
史宾跪下,磕了个头,“若有民间私船擅自使用,奴才愿以命谢罪。”
朱翊钧摇头苦笑,这话不过是个玩笑。真到了那个节骨眼,就是史宾死了,也无济于事。
说服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朱常溆。儿子的话至今还在朱翊钧的耳边回荡。
“且做死马当活马医,若真的可行,则明州水师亦能用上。又不耗费国库之姿,乃忠国朝之民间之士所提出的善举。就先答应了,也比现在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朱翊钧不知道,这是朱常溆心里实在怕得狠了。一步错,步步错。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朱常溆还记得,前世与后金之战,大都是拼的火器。大明朝能买得到的,努|尔哈赤也能买得到。商贾看重的是利,谁有钱,自然卖给谁。
这一回,他要抢占了先机,断不能再落于前世的结局。
第182章
史宾已是多次上门, 希望徐光启可以和自己一起前往漳州研制火器。可徐光启却犹豫不决。
徐骥正是考举人的节骨眼上, 徐骏今岁刚好要去参加童生考试。两个女儿年纪还小,家中只留朱轩媖一个人,徐光启担心, 也舍不得。
徐骥没说什么, 只将自己关起来闷头念书, 还顺手带上了自己的弟弟, 让他别去吵着父母亲。
朱轩媖将小女儿哄睡下,听外头的下人说宫里的史公公又吃了闭门羹, 被徐光启给请出去了。她心中一叹, 让大女儿留在屋中照看了小的那个,自己去院子里寻徐光启。
偌大的宅子里头, 人并不多, 花园纵有繁花,却也显得清寂。
徐光启坐在亭中, 手握一卷书, 可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上,眼睛不知盯着何处发呆。
“相公。”朱轩姝提起裙裾,露出底下一双小脚来。三寸金莲踩在台阶上,有些不稳当,偏她生育多次,腰肢还纤细,风一吹,轻薄的衣物就贴在身子上, 显出杨柳妖娆的模样来。
朱轩媖走到还在发呆的徐光启身边,轻轻一抽,就将书给抽掉了。“发的什么愣?”
徐光启如梦初醒,“哦。”他老脸一红,“我、我在看书。”瞥一眼朱轩媖的盈盈笑意,不免有些尴尬,“钰儿睡了?”
“睡了。”朱轩姝将书信手放在石桌上,“奴家令珠儿看着。”她见徐光启又走起了神,“既然想答应,又为何屡屡将史公公推之门外?”
徐光启默而不答,两手搓了许久的大腿,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起身拉着朱轩媖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内摆着满满的书籍,桌上的《武经总要》、《筹海图编》都已经快被翻烂了。
徐光启站在桌前许久,打开了抽屉,将里面一个长长的木匣子翻出来。“这是你除籍的时候,皇太子拿来的。”徐光启轻轻摩挲着鸟铳,“我已不能为国效力,空留着这个,确是想留给骥儿和骏儿的。”
朱轩媖弯了弯嘴角,上前走近了去看。这杆鸟铳是徐光启平日里的爱物,日日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再用上等丝布细细擦拭。须知道,现在徐家的家境称不上很好,朱轩媖自己一岁才舍得做一套丝质的衣裳。
“跟着史公公去漳州,难道就不是为国效力了?”朱轩媖一针见血地戳破,“不过是不知何处寻来的借口。”
徐光启踌躇了一下,“那不一样。”他将鸟铳仔细放好,“史公公说要研制火器,是由民出资。火器研制耗费巨大,非国库不能支。若研制到一半的功夫,后头钱就断了呢?岂非前功尽弃。漳州海商,这心是好的……可他们并不知晓其中的症结。”
朱轩媖淡淡道:“若真的行不通,父皇和太子又岂会答应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火器岂能为民间所用。他们大费周章地说服了朝臣,而今却是要在你这儿碰钉子。”
“奴家想,父皇和太子必定心有成算。国库空虚,想要拿银子出来花在不知何时才有结果的火器上,倒不如拿去赈灾开路。自前几年起,各地旱灾、涝灾不断,又有地震。奴家看呐,国库私帑那点银子,就是用在赈灾上都不够的。先前不是说,太仓库早就赤字了?”
徐光启静静听着妻子的话。
“真等朝廷研制火器,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你也说了,已是做官无望。何不就将这事儿给弃了?便是在家中,也做不成什么事儿,且不如跟着去一趟。”朱轩媖推了推他,“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光启嚅嚅了半晌,才道:“我舍得不你,同几个孩子。”
“我道是什么。”朱轩媖朗笑道,“真舍不得,还不准我同你一起去了?史公公经商多年,怕是财大气粗得很,难道还舍不得几间住人的屋子?”
徐光启皱眉,“可福建到底不同京师,这里繁华的多。骏儿去了那处,新换了地方,怕也难以适应当地,考不好童生。再有钰儿和珠儿,再过几年,也是大姑娘了。火器研制非一朝一夕,需得好些年的功夫。难道叫她们在福建定了人家?”
徐光启有些嫌弃,他当年没入京的时候,也是去过福建的。倒不是说福建不好,可和京里一比,总归还是京里头能嫁的更好些。
“哎哟喂,奴家的卿卿。”朱轩媖笑得肚子疼,“她们这才几岁?你就给惦记上了?真要担心骏儿的学业,就让他留在京里头嘛。不还有骥儿这个做长兄的看着?你信不过骏儿,总该信得过骥儿吧?”
徐光启撇嘴。坦白讲,他两个都不信。
徐骥拉着弟弟,在外头敲门。“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