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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张君脑子里斟酌着,要找个一次就能将张诚和赵荡这两个王八蛋在如玉心里败坏声名的方式,说道:“张诚跟着赵荡,借助向金国提供情报,来故意拖延两国之间的战争。
    赵荡送我一间店子,待你温和些,你便觉得他是个好人。可你岂知,他从皇宫中盗玺,待我将玺寻到之后又亲自向金国提供情报,这样里通外国,于战场上造成的死伤,岂止千万?
    他虽为小善,却在造大恶,这样的人,可能称其为好人。”
    沈归当初曾亲口称认过,御玺确实是瑞王授意他盗的,而瑞王给的交换条件,是给他兵马,让他可以坐拥甘州。
    可无论张君和沈归怎样说,如玉也无法将她所见过的赵荡,与沈归和张君口中所述那个瑞王相联系到一起。她放平引枕躺到床上,眯眯糊糊睡了片刻,正闷热的难受,忽而叫一阵冰凉惊醒。
    他一头长发自两边披散着,傍晚的夕阳越帐而入,洒在一双锋眉上,格外的温柔。他似乎格外迷恋那两只小兔子,双眼半闭,应当是在思索着什么。如玉装不下去,刚弯了唇角,便见他双眉一挑,唇角亦勾了起来。
    “当年大历与金海上之盟共灭契丹时,契丹亡帝被围困,欲要用这方玺并这部法典召集花剌、西夏诸盟国援住。但是大历与金的包围太紧,他们的人突不出去,最后辽灭之后,人人都在找大玺与法典的下落,谁知道却叫赵大目带了出去。你可知道当年大历的主帅是谁?”张君也知如玉醒了,遂问她。
    如玉抿了抿唇,接过张君递来的茶润了润口:“是你爹。”
    “黄头花剌民风彪悍,后来西夏与金国要灭黄头花剌,久攻黄头花剌不下,是你祖父赵大目带的路,才能叫他们将黄头花剌给灭了。”张君拿只银签子戳着只提子,细心剥光了皮儿,非得要喂给如玉吃:“赵大目虽是个商人,可在二十年前,却是能搅动整个北漠,操纵战争胜负的风云人物。灭辽,当时也是他两方擀旋,可收养了你,他又是救了你一命,恩与怨,仇与恨,你该各记多少?”
    如玉闷了片刻,摇头:“我不想这些,也不记这些。”
    张君还盯着如玉:“我父亲虽然是当年大历的主帅,可战争不由他一人来决定,也不由他一人而起。”
    如玉打断张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记仇,也不记恨,概因那些皆与我没关系。自打那一夜答应了要跟你好好过日子,我便一直想着将这部法典烧了去。却一直未能下得了手,既你已经发现了,索性将它烧掉,咱们好好儿的过日子,好不好?”
    张君接过那部法典,翻开来,是十分晦涩难懂的契丹大字。扉页上便是五十年前各部首领的掌印。他啪一声合上书,又问如玉:“赵荡认了二妮做义女,你觉得他是真的信了安敞与沈归,认定二妮就是契丹公主,还是仅仅只是在做戏?”
    如玉忽而想起与赵荡初见那一回,在书店里时,他拿出来请她指认的几个大字:持此者,王八也。那几个字其实是她自己拿个大萝卜雕成,沾印泥印在假法典上。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羞辱那个粗头和尚安敞。
    可千里路上,她来京第二天,就碰见赵荡在书店寻《藩汉合时掌中珠》,而她自作聪明,就替他认出了那几个字。
    夕阳打在张君的侧脸上,鼻梁挺直,唇线略硬,眸子微泛着桃花,紧盯着她,要问个答案。如玉脑子转着,转了许久之后反问张君:“若他知道二妮是假的,而我才是真的,会怎么样?”
    张君等的正是这句。他道:“瑞王从一开始盗玺,再到后来与金国上使私通书信,其实所为的,仍还是帝位。他是皇长子,因血统问题而被朝臣反对,无缘太子之位。这些年,他一直坚持要娶契丹公主为妻,所以不肯娶妃。
    但当安敞带着二妮,并你给的假法典到王府之后,他也仅仅是认作义女,亦不曾奏明皇上,娶做正妃,我猜他是想将二妮并法典,一并敬献给金,以期能换得金兵撤出长城,让金兵以法典为据,转而去攻打西辽,蒙古等部。而他自己,若能办成此事,一举胜比百万雄兵,皇帝焉能不服,群臣焉能不服?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他占尽贤名,如今又在朝中遍有声望,到时候皇上改嫡立长,他才是将来能继大宝的那个。”
    “所以,你认为他会把二妮送给金人?”
    “是!”
    如玉几乎要哭出来:“那我情愿他不知道。”若他知道,要被送给金人的,就不是二妮而是她了。
    如玉原原本本将自己第一回 在书店时的偶遇赵荡,并替他翻译那大契上的字,以及第二次于书店中的相见,并第三次在墨香斋时,她所问关于书院的事情,一并讲了一遍。
    *
    夕阳早已落山,王婆别过四少奶奶蔡香晚等人,径直走到竹外轩门口,便见秋迎、丫丫与许妈三个一人抱着一筐的莲蓬,正在竹外轩门上站着。她上前推了把门,牢丝合缝儿,显然是从里头反插的。
    王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关的院子?”
    秋迎伸个懒腰,白了王婆一眼道:“还能有谁?二少爷回来了。”
    那连狗都嫌弃的二少爷,为了能悄悄干件隐秘事儿,大张旗鼓把一院的仆妇都关在外面。这下倒好,一府中无论那个院里的人经过,都得笑话她们几句。
    *
    暮色渐渐围笼,该到掌灯的时候了。张君搬把椅子坐在床对面,仰面,闭眼,过得许久忽而轻轻一声叹息,揉了揉眉心道:“我猜他已经知道了。否则的话,他那样的人,怎会连番与你偶遇。”
    如玉也是恍然大悟。若果真是个封王的皇子,怎会到家小店里面去站柜台,还替她算账,格外告诉她那家店他已经送给了他的学生。所以连番几次,他一直都是在试探她,而她傻头傻脑,替他译契丹大字,替他译西夏文,完全不掩形迹。
    “我该怎么办?钦泽,我可不想被他送给金人!” 从最近搜罗来的契丹文、西夏文书当中,她也了解了一下,花剌族同罗氏的妇人原本就极易生男而少生女,因那些女子们天生休质殊易,是花剌国向周围各大国所供奉的,一样非常重要的供品。
    后来金与西夏联盟灭黄头花剌,同罗一族的女子全被金人掳去,之后十几年中,死的干干净净,一个未留,同罗一族的女子从此绝迹,连近亲都没有。这时候万一赵荡将她送给金人,或者金人因为十几年前关于同罗女子的传说而愿意作价交换,她那里还有活路?
    如玉本在床上坐着,扑起来探腰去抓那椅子的扶手,曲腰向前,于淡淡的暮色中凑近了去看张君的脸,一脸的哀求祈怜。
    张君本来下拉的唇角渐渐往上翘着,忽而纵身一跃,便将如玉扑到了床上,压着她吃她的耳垂,嘶声道:“有我在,谁也动不得你。”
    他心中莫名浮起一阵满足。既知道外面那样凶险,她一定会安安心心陪在他身边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张君好坏,其实人家荡叔根本没有那么想。
    第60章 敬茶
    “那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只要那赵荡不说破, 我便继续装傻装下去?”如玉已经习惯了他像只小狗一样。
    “怎么办?”张君嘴里含混不清:“你只需在床上乖乖儿的,听话,做我的小宝贝,剩下的事儿, 交给我即可。”
    如玉腰酸背疼,还没缓过劲儿来, 踢打着不肯叫张君碰自己,持起那法典问道:“那这东西怎么办?要不要将它烧掉?”
    张君抬起头,一双秀目缓眯着:“既赵荡说了要喝新妇茶, 明日我休沐,咱们就不得不去他府上再拜会一回, 给他敬碗茶。这东西不能烧掉,看他的反应,不行就送给他。”
    如玉一怔:“为何要送给他?那不就等于坐实了我才是契丹公主?他拿法典送给金人, 将来岂不就只可以踩掉太子,登上皇位?”
    张君一笑:“我的乖乖小宝贝,你自己雕的玺, 自己替他译的文, 他从你入京第一天就知道你是契丹公主, 所以才会有后面连番两次偶遇。
    我是他取进应天书院的, 要叫他一声先生。我是学生, 你是学生之妻,唯今之计,也只有奉上法典, 求他隐瞒此事。”
    如玉叹了口气,拨开张君的手,转身卧向里侧,闭眼亦在思量这件事情。那赵荡,虽与她有几番偶遇,但仅凭表面,她真的不能将他和张君口中那个阴谋家相联系起来。
    有个公主身份,如玉也曾期待过,将它当成个绮梦幻想过。她曾将法典当成走出陈家村唯一的凭靠,谁知阴差阳错去个张君,她便不必再依靠沈归与安敞。如今终于安敞带着二妮走出了那一步,契丹公主重见天日。
    她不必自己站到风口浪尖上去,犹如隐在黑暗从林中的小兔子,目视着另一只小兔子暴露在猎人的箭与野兽的尖爪之下,想看那只小兔子会经历什么,来揣度自己亲手斩断的那条路。为了爱身边这个男人,她并不后悔舍弃亡国公主的身份,但人于生俱来的好奇心却无法斩断。
    默得片刻,张君也上了床,环在她身后,静静的躺着。如玉不知何时睡熟,于梦中转过身来,轻拱着,拱到他的肩头,总算于奸笑的陈贡,醉于腌瓒中的李槐,并那飞匕而来的张诚等人中,中找到一抹安宁,沉沉睡去。
    *
    傍晚,匆匆赶到瑞王府的张诚,在后殿门外与站岗的侍卫相见,点头照过面,悄声问道:“王爷可还在怒中?”
    那侍卫道:“齐护卫正在里头,我们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内殿,中堂下双翘角的条案上,摆着幅画风极其别致,约有两尺见方,边以木镶的画。那画中一个头披璎珞,鼻衔美玉的女子,面圆似满月,双目如杏,微笑着,被案前这一主一卫所打量。
    “像否?”赵荡问道。
    齐森立刻低头:“像,非常像!”
    他随即补了一句:“但属下去陈家村之前,未曾见过妤妃娘娘,所以……”
    所以即便后来在西京相遇,他与金国使者出现在张君面前时,他也未太在意过那陈家村的小妇人。谁会知道一个居于秦岭山中农家的小乡妇,会是亡国契丹的公主了?
    赵荡挥了挥手示意乔森退下,负手站在案前,良久,一直盯着那幅画像,直到张诚进来,才慢慢转过身。这大殿高及两层,不设藻井,所以当中格外的阴森空旷。从张诚跪在地上的角度看,赵荡的身量很高,烛火照不到脸,只能看到他唇两侧地仓位置深深两道沟壑,一直垂到下巴上。
    他略躬腰,取过张诚捧在头顶的书信,一封封翻拣着,忽而一声冷哼:“张登与张震,若从书信来论,不像父子,倒像俩兄弟。而张震,该是长,张登反而像是小的那个。”
    张诚所捧的,竟是他父亲张登与大哥张震之间来往的书信。张震为武德大将军,整个大历边防军的统兵,他与父亲之间的书信,自然牵扯到许多军事调动方面的绝密情报。身为庶弟,张诚居然将这些东西全部盗出来,供呈给了瑞王赵荡。
    赵荡停在张诚面前,忽而一叹:“你认为你捧来这些东西,我就能重新信任你?”
    张诚挺直背板跪着,整个人都被赵荡的黑影所笼罩。他道:“属下也是在回京之后,蒙王爷所赏观看法典以及宗慈之肖像时,才意识到那赵如玉,与尊慈面貌绝肖。但天下间相像之人何其多,而赵如玉一介村妇,怎敢与尊慈相比。
    属下不是知而不报,而是实在没有省悟过来,还请王爷见谅。”
    赵荡背对着张诚,笑脸在那隐约的黑暗中极其狰狞:“也许你是投奔到了更好的主子,比如孤的三弟,宁王。”
    张诚并不辩解,就那么直愣愣的跪着。仰望着赵荡微微颤动的袍袂:“我舅舅邓鸽在六枝杀乌蒙世子的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年。太子一系突然将这件事挑出来,又还一力护送乌蒙土司入京,所图,恰是为了遮掩太子失玺之事。”
    赵荡道:“孤又何尝不知?但你舅舅烂泥扶不上墙,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事情是你二哥张君捅出来的,我只能替他谋来一条命,别的,帮不了你。”
    赵荡忽而轻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脑海中滑过他在墨香斋与一众精通西夏文的夫子们破译那本法典时,站在对面绸缎庄门上的那个姑娘。
    天下间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像似的人了,她便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同罗妤,穿过街道进了书店。
    天定的缘份,便是如此凑巧,十八年遍寻不到,她却于偶然间走到了他面前。
    *
    待张诚走后,齐森又走了进来。他抱拳道:“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属下即刻将那契丹公主替王爷抢过来!”
    赵荡一声冷哼,阴恻恻的双目盯着齐森,问道:“抢来作甚?”
    齐森一时语塞,顿了许久道:“为王爷欢喜。”
    “笑话。”赵荡起身,漫步走到条案前,轻拢纱帘,遮上了那幅细密画。他道:“契丹公主终归要见皇上,还是二妮更安全些。至于赵如玉,既然已经跟了张君,就先让她在永国府息养些日子,等那府要破时,再将她接出来即可。”
    *
    次日一早,仍还要往瑞王府,见师尊,进新妇茶。
    如玉清清早起来仍还未醒,许妈手拙不善梳头,周昭院里的小荷又被如玉送回去了。一房里老的老小小的,唯有个秋迎是能顶事的大丫环,拎着如玉一把头发转来转去,过一会儿揉揉腰,再过一会儿又揉揉腕子。
    如玉实在看不下去,遂劝道:“你若不舒服,就到东厢躺着去,自己累成这样,何必还来伺候我?”
    秋迎哼哼唧唧说道:“二少奶奶,昨儿我们在院门外站了半夜,奴婢腿也肿了,手也胀了,委实没有装病怠工的意思。”
    张君将几个丫头婆子赶出去,由着性子在床上搬弄到三更才止。秋迎这丫头,除了身段儿妖佻一些,容样儿长的漂亮一些,其实也没太大的坏毛病。张君避她像猫避老鼠一样,天天喊着要如玉将她送走,可她梳头梳的好,衣服也洗的干净,理屋子一双手极其灵巧。还能替她带带丫丫,如玉也是惜她这个人才,遂也懒得找理由遣走她。
    毕竟送走了她,谁知道区氏还得派个什么样的过来。
    她在陈家村时,连魏氏那样的人都能应付,倒也不怕这府中几个小丫头做妖。与其挑挑拣拣,倒不如将这已有的调/教好了,防其短而用其长,大家都高兴。
    好容易梳好了头发,听后面一阵脚步声是张君来了,秋迎与丫丫两个一听他一声清咳随即变了脸色,低着头悄悄溜了出去。
    两人相对而坐,张君盯着如玉看了半天,忽而一把撩起她的长裙,皱眉问道:“为何不穿昨天那条裤子?”
    “脏了!”如玉道:“送去给秋迎洗了。”
    但凡丫头婆子们在,他总是一本正经的脸色。此时连许妈都退了出去,他轻掸着她秋香色洒腿裤的边子,那眼角,便渐渐浮起桃花来:“再换一条,红的才好看。”
    就像昨天,她穿着碧色纱罗衣,白色长裙,表面上清清素素一本正经。可内里却是大红的肚兜,大红的洒腿裤,端庄与正经是给外人看的,裙子被风扬起来的诱惑与风情,只给他一人看。
    如玉笑个不停,连连摇头:“我唯有那一颜色鲜亮的裤子,若你喜欢我穿,那放就规矩些,否则……”
    否则她这样的水性,动不动便要脏了裤子,连门都不敢出。
    张君游丝一念,滑到如玉身上。她果真一逗就软,更难得一颗心皆在他身上,凡事皆是冷眼,聪明至极,所有的傻气全用在他身上。所以,即便赵荡言语暗示的那样清楚,她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他忽而有些怜她,怜她这点傻气,说不出来的可怜,走过去摸了摸如玉的额头,一双眸子里满是怜惜,就那么直愣愣盯着她。
    如玉转身去望铜镜:“可是我面上有什么脏物儿?”
    “没有。到了瑞王府,你只记得万事有我就好。”张君没头没脑抛了这么一句,起身先出门去了。
    *
    得意门生携妻要来敬新妇茶,几个中年内侍,带着些半大小厮们正在布置前殿。
    赵荡身后躬腰跟着的,是翰林学士文泛之。俩人从小楼出来,绕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石径,前面一湾活水,其间偶有尾尾红鲤掠过。文泛之道:“下官瞧着,皇上对张君张学士也不算太瞧得上,而且还颇多忌讳,地方呈上来的密折,如今他还是无权过目的。”
    赵荡站在水边,微微点头,忽而问道:“不是叫你们把他拘在宫里,怎么突然就放出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