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一定是头一次看到陈叔叔,不然这么温润如玉的人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让我想起了贴在乡下外婆家墙上的画报,那是我妈最喜欢的电视剧《几度夕阳红》的海报。陈叔叔就像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一号秦汉,透着一股子文质彬彬,英俊潇洒。
“哎哎哎,你可总算来了,这回我终于要沉冤得雪了!小蒋同志!”袁叔叔耷拉着一张极不符合他形象的严肃脸,对我一板一眼地说道:“你的外号可不是我取的,是你的这位陈叔叔取的!”他边说边用手指着陈叔叔,完全就是倒打一耙的猪八戒嘛!
他看我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气急败坏地一把拉过我爸,殷老大还有陈叔叔,就像个急需父母认可的孩子:“你们俩个说话呀,还有你老陈,敢说不敢认啊!”
“我说老袁,才多大点事儿啊!伊一都不生气,你猴急什么?你之前不也一口一个‘非洲公主’‘非洲公主’地叫个不停吗?那时候怎么没见你伸张正义啊?再说了,说不定我们家伊一喜欢这个称号呢!”朱女士说完把我推到身前,掐着我的脸蛋深明大义地说了句:“反正我这个做妈的没意见,还觉得挺贴切呢!就是公主这俩个字有点高攀了,哈哈哈!”
果真是我亲妈呀,别人夸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谦虚呢!
“哪里哪里,我倒是觉得伊一现在变漂亮了,像个淑女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真以为是个小子,心想老蒋家生的是个丫头没错吧?别给抱错了!”陈叔叔朝我莞尔一笑,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我脸颊绯红着看向他,腼腆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就瞄见对面的陈鑫侧着脸,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心中气结:你是笑我那时候像个假小子呢,还是笑你爸夸我是个淑女啊?
“大家都站着干嘛啊?赶快坐呀!”我爸估计也不想在“非洲公主”事件上纠缠太久,忙招呼大家就坐。
“这位是...”我爸指着陈叔叔旁边的阿姨,一脸狭促地问:“老陈,你也不给介绍介绍!”
陈叔叔并没有如他们预期般煞有介事或者如胶似漆地介绍陈鑫的这位年轻“后妈”,他只是语气平淡地告诉大家她姓李,木子李,仅此而已,跟着就转脸和我爸他们几个战友海阔天空地忆往昔了。
这真的是一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初次见面,而对这位李阿姨的介绍他也真的做到了“一句话不多,一句话也不少”。
饭桌上永远是男人的天下,他们先聊天喝酒,再互相倒酒劝酒,吃饭的却永远是女人和小孩。我出于好奇偷瞄过几眼李阿姨,却不巧都被她逮个正着,然后我俩彼此心照不宣地回以对方腼腆一笑。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陈鑫就坐在我旁边,球球还老是往我们这边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地地念叨着他的“四驱赛车梦”。我脆弱的脑神经除了要应付坐在陈鑫身边的惴惴不安,还要积极参与球球抛出的各种 “无厘头”赛车问题,偶尔还要分心探究李阿姨身上是否有后妈专属的“巫婆”特质,到最后袁叔叔他们几个又把话题扯回到自己身上都浑然不觉!
“伊一现在成绩怎么样啊?新学校跟得上吧?”袁叔叔估计是喝多了,满脸潮红,卷起袖子翘着二郎腿,右手拿着牙签剔牙,左手搂着身旁的我爸问道。
“刚开始有点不适应,回来老和我抱怨老师的南方口音,有时候课上还蹦几句方言,她哪儿听得懂啊!”我爸抬眼看了看我,笑了笑转头又对袁叔叔说道:“不过现在好多了,成绩也稳定了,刚开学那次数学测验差点没把我和她妈吓死!”
“哈哈哈,我们伊一从小就自觉,不用你们操心,再说了,不懂的可以问陈鑫啊!对吧老陈?”袁叔叔又朝右侧的陈叔叔望去,左手翘起大拇指,“咱们陈鑫那可是神童,以后是要上清华的!”他那洋洋自得的样子,搞得陈鑫是他儿子似的。
“这孩子心眼儿多着呢,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以为清华是谁都能上的吗?再说了我现在生意也忙,没工夫管他!”陈叔叔虽然满嘴的不置可否,但是眼神不会骗人,他看向陈鑫的眼里充满了作为父亲的骄傲和宠溺。
“你小子可别谦虚啊,毛主席说过‘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袁叔叔说着小肉眼一眨,小短眉一翘,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他每次蹦出点名言名句就是这副德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高中毕业。
“袁叔叔,毛爷爷说的明明是‘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学校走廊上名人名言挂图就搁墙上挂着呢,咱儿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说完我转头看了眼陈鑫,这家伙居然在慢条斯理地喝汤!
“哈哈哈,老袁呐,你还不如小学生啊!”殷老大边笑边拍大腿,那“啪啪啪”的响声我听着都替他嫌疼。
“反正就有这么一句话,老子管他谁说的呢!”只要一喝酒一犯冲,他们这些人的军人脾气就上来了。
“我就看好陈鑫,我就喜欢这孩子,我说他能上清华他就能上清华!”跟着袁叔叔噌地一下站起来,拿着酒杯一步三晃地走向陈叔叔,“来,老陈我敬你!只可惜我生的是儿子,我要生的是女儿,嗝~~~~”他连打了三个嗝儿,然后右手往陈叔叔肩膀上重重一拍,大吼道:“我肯定和你结儿女亲家!”
完了完了,又来了!我这个四眼胖仔陈叔叔喝醉酒啥毛病都没有,就喜欢和别人乱攀亲。据我所知他都不知道给自己儿子球球讨了几房“姨太太”了,光我知道的就有七八个,这还是按照家属院同龄孩子的数量排的,谁知道他有没有思想开放到把目光投向学龄前儿童或者初高中学姐啊!不过还好,他貌似…应该…不热衷做红娘……
“喂,你杯子里雪碧都没有了,你拿起来喝什么?喝空气吗?”陈鑫好奇地看向我手里的空杯子,又看看我,仿佛在等我给他个合理解释。
“哈哈,拿错了拿错了!”我忙错开他的眼神,作势东张西望地找雪碧瓶子,就听见耳边传来液体注入杯中的声音。“咕噜咕噜”地,是杯壁振动的声音,是液体与液体碰撞的声音,是气泡的声音,是本应被聊天声,喧闹声,谈笑声淹没的声音,此刻却在我心中无限放大。
“伊一,妈妈给你倒满啦,别找了!”我妈用雪碧瓶子敲了下我的脑袋,
“我发现现在小孩子都不好好吃饭,老喜欢喝什么雪碧啊,健力宝啊,可口可乐啊,一喝还能喝好几瓶!这些东西全是色素!哦对了,还有肯德基,那些洋玩意没几个健康的!”我妈这话是对着小汪阿姨和齐阿姨说的,李阿姨只是淡淡地笑着,听着,全程都没有参与到她们的聊天中去。
批评完现代小孩子的不健康饮食,朱女士又热火朝天地和她们谈论最近的电视剧,偶尔还回忆下自己青葱岁月时热播的新加坡和日本的电视剧,什么《人在旅途》,《血疑》,《排球女将》之类的。她有时候在家边听磁带边拖地,兴起时还喜欢拉着我聊,只可惜我实在无法与她产生共鸣。
她就这么自顾自地说着,我赌她一定没发现自己女儿到现在都没有抬头。我的自作多情被我妈一棍子“雪碧瓶子”敲醒了,可活跃的心理活动和红得像大柿子的脸实在无法令我的颈部做正常的向上拉伸运动。
此时此刻我爸他们已经进入到聚餐的最后环节——“吞云吐雾”。满屋子的白雾呛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和我妈说了句“我出去透透气”,就拔腿冲出了饭店大门。
总算活过来了!我深吸了口冬日的冷气,用手拍了几下发烫的脸颊,然后伸了个大懒腰!
房梁上悬着的大红灯笼在风中左右摇摆,里面的蜡烛似乎要燃尽了,透着微弱的红光。我在门口找了个亮堂的角落,捡起小石头,自顾自地蹲下来玩“抓石子”,这是个可以自娱自乐的游戏,而且游戏规则自己定。
“你怎么跑出来了?喏,你妈让你把围巾围上!”陈鑫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黄色围巾。
我转头抬眼看他,“谢谢你啊!”然后伸手接了过来,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这围巾是你妈织的吗?”他也蹲下身,拨弄着地上的石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啊,我的围巾,手套,毛衣还有毛线裤全是我妈织的!我妈手很巧的!她很厉害的!”我在外面从来不会吝惜对朱女士的赞美之词,可不像她那么没良心,自谦起来毫无原则!
“真羡慕啊,肯定很暖和吧?”他侧脸看我,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又低头玩弄起手里的石子。
我看着他略显清瘦的侧影,就在他刚才抬头的一瞬间,我仿佛读懂了他眼中的落寞。这些被每个孩子认为理所应当拥有,甚至经常被嫌弃有点丑的“妈妈牌”围巾毛衣,在陈鑫眼中却是那么遥不可及;而那些每年,每天,每时每刻甚至每分每秒“妈妈”为孩子做的稀松平常的小事,同样与他咫尺天涯。
李阿姨也许对他很好,但她始终不是妈妈。
“妈妈”——这个我们喊出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俩个字,最简单的俩个字,一年中不知道了叫了多少次的俩个字,却是陈鑫说的最少的俩个字。
所以每天都能叫出这俩个字的我们应该心怀感激不是吗?
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上面还有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身边的陈鑫依旧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今天的他和学校里的他判若两人,总是沉默寡言,若有所思。
我好想对他说些什么,可贫乏的词汇量和几乎为零的社会阅历让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想我不懂如何劝人。
他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石子,我努力搜寻着打破沉默的话题……
“对不起啊!”我不好意思地朝他吐了下舌头,他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膝盖上的伤。”我用手指了指他的膝盖,“缝针的时候疼吗?”
他顺着我的手看向自己的髌骨处,如果不是殷老大提,我真不知道原来膝盖还有这么学术的名字;如果不是他们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要拿出来提,我还不知道原来在我上幼儿园大班那年陈鑫才转学回的老家,只不过陈叔叔那时候不住在家属院,他有自己的小洋楼——和杨阿姨一起;我不记得的事情太多,我只记得小时候跟着薛峰学脱把骑自行车,却不记得曾经撞到过一个小男孩,把人家撞得髌骨处缝了八针;我只记得家属院柏油马路两旁的臭水沟,却不记得曾经去过陈叔叔家,杨阿姨还说想生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公主;我不记得的事情太多,就像我不记得杨阿姨是何时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一样,我不记得原来陈鑫和我小时候有过数面之缘。
“啊,这个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满嘴不屑地摇摇头说:“就这点小伤,算什么啊!一点都不痛!”
“是吧?”我认同地点点头,然后一脸豪气地唱起来:
“他说 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 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 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 不要问 为什么 ”
我边唱边笑着看他,我想这就是此刻我最想对他说的话吧!
陈鑫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引吭高歌吓到了,他先是一脸惊愕地盯着我,然后突然前仰后合地笑来:“我还以为你只会唱ab呢!”
姐姐我唱歌很好听的好吗?开学那次只是一时失误!
“对了,你那时候也觉得我黑嘛?”我依旧对这个问题分外执着。
他估计被我诚恳的眼神搞得不好意思了,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爸经常把‘非洲公主’挂在嘴边,他和我…和我妈应该都很喜欢你吧。”
我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姐姐我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嘛!不过你们还真是父子俩啊,都如此热衷给人取外号!
“我小时候确实挺黑的!”介于陈同学诚实可靠的回答,我给出了官方答案:“我爸老说要是把我扔到煤堆里面,本小姐不龇牙,都不知道我在哪儿!”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嘛!”陈鑫听后如我所料地捧腹大笑起来。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比如韩夫子自习课时总喜欢躲在后门窗户盯人,比如陈老师一着急就喜欢炮语连珠地往外蹦家乡话,比如他现在准备的奥数比赛很难却很有趣,比如南方的雪太小了,怎么都积不起来……
“我告诉你个秘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想对他说。
“以前每年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我都会把零花钱攒下来买水果糖,然后躲到没人的角落,先把糖放到嘴里,再捧上一团雪,一口一口的吃,味道好极了!就像夏天吃的刨冰一样!”我越说越兴奋,好像在说一件伟大的发明。
“可惜这里的雪太小了…”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懊恼,却又在一瞬间恢复了光彩,“不过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试试!”他挂着标准的陈鑫式笑容,嘴角两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像是在说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