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祁第一次见到顾思蕊的时候,是在顾念南家的厅——当然,才不是现在那个家。
那时候,木森娱乐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旗下也只有hi成员四位艺人,谁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成长着未来娱乐圈的中坚力量。
他记得很清楚,遇到顾思蕊的那天,是在一个颁奖礼结束的晚上。当天由于hi得了一个非常有份量的大奖,大家都很激动,甚至难得开心到笑不拢嘴的顾念南都敞开了家门,盛情邀请他们去他家做,美名其曰庆功宴。
在旁人看来,平日里的顾念南是冷静甚至于有些冷漠的事业家,总是面不改色地处理突发事故,面无表情地监督艺人练习和工作。他和hi成员之间,应该是不存在什么家族爱的。
但鉴于这样的邀请还是第一次,hi四人还是去了,于是他们一行五人都挤上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赵祁清晰的记得,那种出租车是市里最便宜的,五个1八0+的大男人层层叠叠地坐着,像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里。
谁都不知道,那时候顾念南便暗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加油,一定不要再坐这样的出租车。
顾念南家和他们想象中并无太大差别,外部是j城城区普遍存在的红墙矮楼,偶尔攀着爬山虎;内部则是干净整洁的三居室。他们围坐在一起喝酒,畅谈着对未来的期望。因为害怕噪音扰民,顾念南跑去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
那时正值盛夏,五人在厅里吞云吐雾,吐出的二氧化碳和烟草酒精味在狭小的厅里交织循环。所有人都燥热不已时,顾思蕊从房间出来了——悄无声息地,以至于没人发现。
她撒娇似的发脾气:“哥!热!”
赵祁坐在她站立方向的正对面,一抬头便看见了她,惊地指缝中夹着的黄鹤楼一下滑到了腿上,烫得他叫了一声。
借来的西装裤被烧了个洞,四人纷纷笑他,而她却拿着一条湿毛巾小跑过来,蹲在地上,把毛巾敷上去。她笔直的黑色长发贴在米白色碎花睡裙上,睡裙则在脚边铺开。
等到他皮肤的烫红褪去了,她才抬起头,说:“哥哥你好,我叫顾思蕊。”
说不失望是假的,听到她名字的一瞬间,赵祁的眼神忽然没了生机,像荒废的农田一般,野草漫无目的地生长,把禾苗扼杀在土地里。
他自私地希望她永远不要抬头,也不要说话,就那样静静地蹲在他的脚边。
他记忆里的黑色长直发和齐刘海,他记忆里的白色翠花裙,都随着顾思蕊的出场淡去了。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永远不会。
……
问过之后,他才知道顾思蕊是顾念南的妹妹,亲妹妹,两年前跟着顾念南一起来到j城,没有出过道,没有走过秀,只是有一套这个年纪的女生都有的白色碎花连衣裙,还有笔直的、垂顺的、贴在裙子上的黑色长发。
那一天,赵祁无比后悔——要是hi没得奖,顾念南没邀请他,他也没见到顾思蕊就好了。但很久之后他才惊觉,记忆并不是因为顾思蕊的出现而抹去,而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了。
越不想忘,越会忘。
越不能忘,越会忘。
……
时间被各路突发事件拉扯的无比漫长,等到年馥下班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最后一班到家的公交车已经停运,地铁站又太远,打车软件上的排队时间也是“不负众望”的一小时。
年馥在心里想,今年生日她一定要许两个愿望:一个是公司搬离市中心——拥堵重灾区;另一个就是不用再加班。显然第一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木森娱乐崭新的大楼正在背后凝望着她,她只好寄希望于第二个愿望了。
如果不是公交车停运的话,年馥是不会觉得现在是深夜的。城市不眠的大楼为熙熙攘攘的路人壮胆,有人在商量着夜场聚会,有人塞着耳机听歌——也可能是英语单词,总之大家都昂扬着自信的头颅,习以为常地等待着将要载他们回家的出租车。
只有年馥不一样,她是战场上勇于对首长抱怨的士兵,然后被开除了军籍,灰溜溜的苟着身子在路边杵着——六月份下完雨,j城的夜晚有点冷,吹得她哆哆嗦嗦的。她后悔穿裙子出来了,毕竟在温度面前,风度算得了什么。
抖着抖着,突然一辆黑色的suv停到她面前。她向左右看了看,身边并没有人,于是不由得警惕起来——前两天j城日报刊登的一则绑架少女的新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且罪犯还没有抓到。
过了一会儿,车窗被摇下来了,驾驶座上的人是赵祁。他眼眸深深,说:“上来。”
年馥犹豫不前,然后又听他他说:“现在没车了,你还想不想回家?”语气听起来像高中班主任。
她默默的点点头,然后走向前去。
上车后,年馥没有说话,心脏“砰砰砰”地冲向嗓子眼,被冷风吹的几乎要麻痹的皮肤也苏醒过来,只是腿还是冰冷的,泛着幽幽的紫色,包包无意的一碰就硌出一块肉白的印子。
赵祁侧身从后座拿出一块毯子丢给她:“盖上吧。”
“谢谢。”密实柔软的羊绒毛毯把她包裹住,她的嘴唇渐渐褪去了紫色,露出原本的豆沙红。
环顾四周,她发现这辆车从没见过,于是问他:“这是……新车?”
他摇摇头,回答道:“不是。”说着往右瞥了一眼年馥,她露出幸福的表情,似乎因为毯子重新活过来了。接着继续解释道:“公司的,我用自己的车太引人注目了。”
年馥点点头,他的跑车在一群上班族里的确是太过引人注目。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一直在公司?”
“嗯。”
他自早上离开办公室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她以为他早就离开公司了。
“怎么?”他转头问她。
“没没没……没什么。”年馥抓住了自己急促不安的手,毛毯遮掩了她的小动作。
“你在等我?”
“……”这句话如千斤顶般砸进年馥的心里,她本该撒谎的,却鬼使神差般地说:“嗯。”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她细细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想着那张挺拔的、锐利的侧脸轮廓,和令她躲闪不及的眼神。
然后她说:“只是想你了。”这两个月,好想你。
车子极速停在了路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咳……咳……”
年馥攥紧了安全带,心脏也扑通扑通地跳着。但不知为何,她感觉这心跳声却不如刚才强烈了。
本该更强烈的——本该比战场的万千鼓声回响更强烈的;本该比大地的震动更强烈的。但她却感觉到,心跳偃旗息鼓了,如战败而节节撤退的军队一般。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赵祁没有看她,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斑驳的光影透过他清澈的眼睛。
年馥说:“我不知道。”
“嗯,你不知道。”他的嘴角竟扯出一个向上的弧度。
霓虹光影被雨刷器切的支离破碎。年馥分不清是轿车里的空气凝固了,还是全世界的空气都凝固了,她像醉了酒一样,痴痴的,同赵祁一起望着挡风玻璃上斑驳的光影,但呼吸不过来。
这一刻,她成了海里的鱼,幸福的安妥,但呼吸不过来。
半晌,赵祁开口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年馥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呼吸不过来了。
因为她不是鱼,却自溺在海底。
沉默。
以及无尽的沉默。
此时连微笑都是多余的。
赵祁抽完了一根烟,又点燃一根,最后整个车里都是烟草的味道,呛得年馥想吐。
终于在抽完最后一根时,他说:“我先送你回家吧。”
“嗯。”
“地址给我。”他没有看她。
年馥点点头,乖乖地把手机递过去,地图导航上面有去她家的路线。
赵祁问:“手机还没修好啊?”
她淡淡的说了句:“嗯。”
然后两人便不再说话了,甜美的导航女声填充了这安静到可怕的空间。只有在导航说话的时候,年馥才敢挪动身子,她觉得自己抠手的都太大了。
她害怕被他听到。
她害怕被他听到她的不安。
为什么呢?她竟然如此的揣揣不安。
到底是为什么呢?
年馥不知道。
她没有过这种感觉,所以她不知道。
这种酥酥麻麻的,疯狂不已的,站在悬崖边一般的感觉。
这种懊恼的,毫不畏惧的,横冲直撞的,厚脸皮的感觉。
后来她才知道,这种感觉,原来叫做爱情。
之后,甜美的导航声也消失了——因为连续的错误,赵祁关掉了它。黑色的轿车在单行的高架桥上驰骋着,两人都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
尴尬之下,年馥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是她紧张时的本能反应。
“冷?”赵祁看了她一眼,把本来开着透气的车窗关上了。失去了外部空气的对流,烟味又弥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然后年馥又咳了一声,这次倒不是因为紧张,而且因为她不适应这种烟味。她在高中曾经闻过同桌的女士烟,那烟味淡淡的,像一株小小的薄荷草。
赵祁皱眉看她,看到被她发现了。她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不冷,”说着便像毛毛虫那样从内部鼓了鼓毛毯,“我只是……对烟味有点过敏。”
“……对不起,”他轻轻地摇下车窗,因为担心她感冒,还是只开了一条缝,然后抱歉地说:“我不该在车里抽烟的。”
“没关系,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年馥连忙说,但说到一半,自己就后悔了,又想起刚才的鲁莽。大脑被冷风吹清醒后,她才开始觉得丢人。
“……”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瘪瘪嘴。
赵祁淡淡的笑了一声,然后向左看了看路标,自言自语道:“这是到哪了?”
听到这话,年馥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乌漆麻黑的四周,惊诧地问:“对哦?这是到哪呢?”
“你才发现?”他提高了音量,“我看你的手机不止是屏幕坏了,里面的东西这都被你摔坏了。”
“这不应该啊——”
赵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多亏年馥的懵里懵懂,气氛总归没有那么尴尬了。“你还当真啦?逗你的。”然后他说:“以后别用这个app了,用其他的。”
“但是这个可以看公交到达时间,”她弱弱的说:“还蛮准的……”
“……”赵祁沉默了一会,问:“你家很远?”
“没有。”
“那为什么要坐公交。”
“因为离地铁口远。”
“……”他再次无语了。合着家不远,他们却开到了郊区?!
“那个……”年馥鼓起勇气开口对他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不清醒。”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赵祁哼笑:“看出来了。”
“所以,我说的浑话,你别当真行么?”
“浑话?什么浑话?”他故意逗她。
年馥着急的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哎呀,就是——就是那个——就是——哎呀!”她像热锅上的小蚂蚁,一圈一圈的在打转。
赵祁把脸侧过一旁偷笑,待情绪平复后才转过头来,然后打断结结巴巴的她说:“好啦,我知道——”
“……”年馥把头埋进了毛毯里,声音一阵阵阵的透过纺织品传出来,“对不起啦……”说着还把身子蜷缩成蜗牛。
殊不知她越这样,赵祁就越想逗她。他把宽大手掌放到她被包裹住的脑袋上,然后抓起毛毯一把掀开。
昏暗的车灯下浮现出了许多细小的毛屑,那是从毯子身上掉下来的。被强制脱离“保护层”的年馥惊讶的望着他,虽然灯光昏暗,但还是能看出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再往下看,她的连衣裙有些凌乱了,似乎是因为刚刚大力的一扯,本紧贴在臀上的裙摆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