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莲被罚不许进食、站着思过,其余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思、静默地用毕晚饭。
晚饭后,婢女撤下餐盘、残食,拭净桌面后端上茶水、点心、果子。
然后,容衡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容莲足足半个时辰。
容莲泪流不止地跪着听训,满脸羞愤。
倩娘也悲悲切切地陪着她抹眼泪。
这场“训女”,容钰看得颇有兴味。
容莲最大的错处是不敬恩人、出言诋毁,可容衡却翻来覆去地斥责她:
“我尽心教导你们,想不到竟养出了你这样的孽障!”
“你现在是自以为长了本事,连这般悖逆不孝的事都敢做!”
“不恪守本分,小小年纪就在后宅兴风作浪……”
多么精彩的一语双关、指桑骂槐!
她这爹爹,分明就是被她气狠了,却苦于没有由头对她发作,便把满腔怒火都发在了容莲身上。
终于,容衡收了尾:“你今日犯下大错,为父不但要罚你,还要你当面给恩公赔礼道歉!”
当面赔礼道歉……
容莲震惊地看向容衡。
容钰也十分意外。
她不愿意容华再嫁给穆临渊,可穆临渊确是端方君子,难道因着她重活一世,穆临渊竟要娶容莲这小毒妇?!
若果真如此,那么她是多么地对不住穆临渊……
容钰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口,容滢已起身走到容衡面前、行礼道:“父亲,长姐即将出阁、不便见外男,接下来便是女儿居长,女儿愿代四妹妹前去赔礼道歉!”
“此外,女儿听闻恩公所居之处十分简陋,恩公远道而来,我们理应周到招待,想来是下头的人办事不尽心,父亲又一时疏忽……”
容莲感激地对容滢说:“二姐姐,妹妹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容衡则骄傲地看着容滢。
不愧是他最看重的女儿!
没有那些龌蹉的心思和算计,行事坦荡,感恩怀德!
他怎能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那穆家小儿!
想了想,容衡赞许地对容滢说:“滢儿,你愿主动代幼妹受过,这着实很好……”
“但,莲姐儿已七岁了,她犯下大错,理应亲自给恩公赔礼道歉……”
容莲脸色大变。
呵,父亲怎会舍得让容滢代她受过?
父亲指望不上,亲娘又是个没用的,她能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想到这里,容莲把心一横,重重地以头磕地……
倩娘惊呼一声,飞奔过去抱住她,哭道:“四小姐,您这又是何苦?!”
容莲的额头已磕破、渗血,她抬眼看向容衡,哀切地说:“爹爹,女儿的确知道错了……”
话没说完,便眼睛一闭、在倩娘怀里晕死过去。
她宁可死,也不愿嫁给一个低贱的穷小子。
这侯府里的人、外头的夫人小姐们,人人都轻视她,终有一天,她会活得比所有这些人都更光耀!
……
突生这样的变故,屋内立时喧闹起来,有人见了血被吓得不轻,有人急急忙忙地奔出去请医者,还有人壮着胆子掐起容莲的人中……
容衡俯身打量了容莲几眼,见她鼻息尚顺、并无大碍,便简单交待了小沈氏几句,由杜氏搀着走出了花厅。
下人们议论纷纷,女儿们惶惶不安,他心里又何尝好过?
诚然他不愿把容滢嫁给那穆家小儿,可嫁容钰或容莲亦是无奈之举……
容衡离开后,小沈氏先吩咐婢女帮着倩娘把容莲抱回屋、等医者过来,然后吩咐其余的儿女们都各自回房。
公子、小姐们便依次给小沈氏行礼后离开。
容滢跨出花厅的门,特意回头看了看容钰。
容钰坦然与她对视。
上辈子,容滢也曾藉着给穆临渊换住处的由头与他会过面。
那个时候容钰见识浅薄,心中满是对容滢的嫉恨,难以观看待容滢的行事方式。
如今再经历一回,她要由衷地说一句:她钦佩容滢。
容滢和大周的女子都不一样。
面对突如其来的糟糕姻缘,她没有局限在后宅里和姐妹们勾心斗角,而是坦然前往会见穆临渊……
这便是容滢的风骨:胸有成竹,处变不惊。
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扰乱她的心绪,也没有任何事是她无法解决的。
容钰不禁想到端王。
他也总是那般波澜不惊、从容落子,最后大局在握。
真真是一对璧人……
容钰看了一会儿容滢的背影,打算起身回房、才发觉容华并不在她身边。
吴嬷嬷回道:“大小姐许是有事,先行了一步。”
容钰点点头,沿着池塘边的花径慢慢走回东侧院。
容华大概是动怒了……
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身边的人,因被欺瞒而难过、气怒……
这是人之常情。
而且,为对方付出的信任、感情愈多,那难过、气怒便愈重。
上辈子,她被身边的丫鬟这般对待、尚且久久不能释怀,何况她这样对大姐姐……
容钰看了眼宝瓶。
……
回到东侧院,容钰没有回房,而是径直走到容华的屋门前。
果然,屋内没有点灯,屋门紧闭。
守在屋门处的丫鬟恭敬地说:“三小姐,大小姐已歇下了,您明日再来寻她吧。”
容钰身姿笔挺地站在屋门前,说:“你进去通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不得不叨扰大姐姐片刻……”
容华对容钰素来爱重,那丫鬟立刻应了容钰的吩咐,进屋通报。
可她很快便退了出来,跟着她走出来的嬷嬷对容钰说:“三小姐,大小姐今日身子不适、已睡下了,请您明日再来吧。”
容钰诚恳地看向那嬷嬷,道:“庄嬷嬷,我亦不愿叨扰大姐姐安眠,可我眼下的确有一桩极要紧的事情,若大姐姐一时不便见我,我就站在这里等她起身。”
真是亲姐妹,一个、两个都这样的倔……
庄嬷嬷叹了口气,走到容钰身边、弯下身子温声道:“三小姐,大小姐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
“您又何必自个儿折腾自个儿、白白地受这份苦?待过上几日,大小姐气消了些,您再向她好好地赔个礼,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吴嬷嬷也跟着劝道:“庄嬷嬷说的是,小姐,您先回房歇下,说不定明日大小姐的气便消了……”
容钰一动不动,说:“我就站在这里,直到大姐姐见我。”
她不知道容华要过多久才愿意原谅她……
她不能等……
庄嬷嬷看了看吴嬷嬷。
想了想,吴嬷嬷再次开口劝道:“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犯起了倔,侯爷晚间才动了怒,您若这会儿惹事,不是往那火炮口子上撞?”
“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先回房歇下,明日再来寻大小姐吧!”
容钰却依然没有动。
吴嬷嬷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庄嬷嬷:“老姐姐,您是知道这个小祖宗的,犯起浑来连夫人也治不住她,烦请您帮着再劝劝大小姐,便让她见上大小姐一面,待大小姐训斥过她,她便安生了。”
庄嬷嬷点了点头,走进屋里。
过了好一会儿,庄嬷嬷走出来、讷讷地对容钰说:“三小姐,大小姐……已入睡了,奴才不敢惊扰大小姐安眠……”
“您放心,明日大小姐一起身,奴才立刻向她回禀,说您有急事寻她!”
容钰既不说话,也不动。
两个嬷嬷互相递了递眼色,齐齐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容钰。
待嬷嬷们词穷后,容钰语气坚决地开了口:“嬷嬷们不必再劝我,不见到大姐姐我是不会走的。”
嬷嬷们无奈,又不敢动手去拉她,怕她犯浑哭闹起来、惹出更大的动静,只得无奈地陪她等在屋门处。
……
屋内没有点灯,容华独坐在榻前的桌边,脸色凝重。
人人都说容家三小姐愚钝又娇纵,她也一直把她看作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谁若听了容钰对容莲说的那番话……
便决不会认为她是个草包或无知孩童!
她与容钰朝夕相处,也全然不知道容钰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这个三妹妹恐怕才是这泰宁侯府后宅里最厉害的角色!
容华心里不禁生出几分伤感。
她把容钰当嫡亲的妹妹看,对她的心意不比对晔哥儿少……
若不是今日无意撞见,她什么时候才能看清容钰?
又或许,今日之事根本不是她无意撞见,而是容钰有心让她看见的,容钰要借她的力压容莲。
甚至,一直以来容钰与她格外亲近,也不过是做戏……
这侯府后宅乌烟瘴气,枉她还素来得意,认为自己教出的容钰是最天真质朴的……
容华黯然独坐了许久,直到庄嬷嬷带着湿冷的水汽走进屋里,急切地对她说:“大小姐,您快出去看看吧,外头落起了大雨,三小姐却还是站在屋门前不肯走……”
“那样大的雨,便是撑了伞也难免被溅到水……”
“奴才原以为落雨了三小姐便会回房,可眼下她身上的衣裙都半湿了,您又没有发话,奴才只能……”
大雨?
听了庄嬷嬷的话,容华才回过神来、听到屋外的雨声。
再想到庄嬷嬷说的,“她身上的衣裙都半湿了”……
容华踌躇片刻,最后还是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哪怕这是出苦肉计,她也认栽。
她心疼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论那孩子成了什么样子,她也狠不下心不管她。